清晨那場無聲的“暗號對話”余溫未散,一種全新的、微妙的張力開始在502室的空氣中彌漫。夏小滿不再像受驚的兔子般時刻緊繃著逃離,而是陷入一種更深沉的觀察狀態(tài)。她依舊沉默,依舊避免直接接觸,但那雙總是低垂的眼眸,在獨處時,會不由自主地飄向客廳那個被布罩住的畫架,或是林陽書桌的方向。
林陽也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變化。他不再像最初那樣毫無顧忌地釋放陽光,笑容里多了幾分思索的意味,看向夏小滿的目光也不再是單純的關切,而是帶著一種沉靜的、等待破解謎題的專注。他依舊溫和,甚至會在夏小滿偶爾出現(xiàn)在客廳時,刻意放輕動作,減少不必要的聲響。兩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奇異的默契:保持距離,互不打擾,卻又在沉默的空氣中交換著只有彼此才能感知的暗流。
然而,這種微妙的平衡很快被打破了。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夏小滿剛下課回來,就感覺屋內的氣壓低得可怕。客廳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煙味——林陽平時幾乎不抽煙。畫架上的布被粗暴地掀開扔在地上,那幅雨林雛鳥圖被撕了下來,揉成一團,可憐巴巴地躺在紙簍里。取而代之釘在畫板上的,是一沓厚厚的、畫滿了各種凌亂構思和暴躁涂鴉的分鏡草圖,線條狂亂,紙頁邊緣甚至被用力劃破。
林陽本人像一頭困獸,在客廳里焦躁地來回踱步。他頭發(fā)被抓得亂七八糟,眼下是濃重的烏青,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手機被他緊緊攥在手里,屏幕亮著,似乎剛結束一通極不愉快的通話。他嘴里低聲咒罵著什么,語氣是夏小滿從未聽過的暴躁和挫敗。
“瓶頸?什么瓶頸!根本就是沒靈感!畫不出來就是畫不出來!”他猛地一拳砸在沙發(fā)靠背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嚇得躲在門縫后偷看的夏小滿渾身一顫。
就在這時,林陽的手機再次瘋狂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編輯-張姐”。
林陽盯著那個名字,眼神里充滿了抗拒和厭煩,但最終還是狠狠吸了一口氣,接通了電話,并且按下了免提鍵——大概是因為情緒太過激動,忘了避開。
一個中氣十足、帶著極度不滿的女高音瞬間炸響在客廳里,連躲在門后的夏小滿都聽得清清楚楚:
“林陽!林陽你人呢?!稿子呢?!后天就要交最終線稿了!你現(xiàn)在告訴我你連分鏡都沒定下來?!你知不知道印刷廠那邊檔期有多緊?!你知不知道讀者都在催?!‘青鳥’的招牌你還要不要了?!”
聲音又急又厲,像連珠炮一樣轟擊過來。
林陽煩躁地抓著頭發(fā),聲音沙啞地反駁:“張姐,我知道時間緊!但這次真的……卡住了!那個新篇章的轉折點,我怎么畫都不對味!感覺不對!強行畫出來也是垃圾!”
“感覺不對?我管你什么感覺不對!”編輯的怒火更盛,“你是職業(yè)漫畫家!不是靠靈感吃飯的藝術家!靈感是等出來的嗎?是逼出來的!坐在那里干耗著就能有感覺了?你以前通宵趕稿的勁兒呢?被狗吃了?!我告訴你林陽,這次要是開天窗,違約金是小,‘青鳥’信譽受損是大!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呢!你以為你現(xiàn)在還是當初那個默默無聞的新人?”
編輯的話像冰冷的刀子,一刀刀扎在林陽的痛處。夏小滿看到他挺拔的肩膀瞬間垮塌下去,攥著手機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頹然地低下頭,發(fā)出一聲壓抑的、近乎絕望的嘆息:“……我知道了。我再試試。”
“不是試試!是必須!明天!最遲明天晚上,我要看到完整的分鏡草稿!否則,你自己去跟公司和讀者解釋吧!”編輯撂下最后通牒,毫不留情地掛斷了電話。
“嘟…嘟…嘟……”
忙音在死寂的客廳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
林陽維持著接電話的姿勢,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塑??蛷d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過了足足一分鐘,他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捂住了臉,肩膀微微顫抖。
巨大的挫敗感和壓力如同實質的陰影,籠罩著他。那個陽光帥氣的“林陽”徹底消失了,只剩下一個被截稿日壓垮、被自我懷疑吞噬的、疲憊不堪的“青鳥”。
躲在門后的夏小滿,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林陽。編輯那些尖銳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針,也扎進了她的心里。她一直仰望的“青鳥”,那個用畫筆創(chuàng)造奇跡的存在,原來也背負著如此沉重的枷鎖,也會被逼到如此狼狽的境地。
她看著他捂著臉、肩膀微顫的背影,看著他腳邊那團被揉皺的雛鳥畫稿,一股強烈的沖動再次涌上心頭,比上次添加羽毛時更甚。她不想看他這樣。不是為了合租的情誼,而是……為了“青鳥”。
她悄悄退回房間,輕輕關上門,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她沒有開燈,在昏暗的光線中,她走到書桌前,打開了臺燈。暖黃的光暈照亮桌面。她沒有拿出《青鳥》漫畫,而是拿出了一本全新的速寫本和一支削尖的鉛筆。
她的目光異常堅定。
她翻開速寫本,筆尖落在空白的紙頁上。這一次,她沒有任何猶豫。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林陽筆下那些經典的、充滿張力的戰(zhàn)斗場面,那些流暢到不可思議的動作分鏡,那些讓人熱血沸騰的構圖。她開始動筆。
線條不再是課堂上無意識的涂鴉,也不再是扉頁角落小心翼翼的暗號。她的筆觸變得有力、自信,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和決心。她畫得飛快,仿佛要將腦海中儲存的、屬于“青鳥”的精華全部傾瀉而出。
她畫了一個主角從高處俯沖而下的動作分解,三個連續(xù)的分鏡,角度刁鉆,動態(tài)感十足——這是《青鳥》第一卷里最經典的鏡頭之一。
她畫了一個敵人發(fā)動攻擊時,能量波擴散的扇形構圖,線條凌厲,沖擊力撲面而來——這是第三卷高潮戰(zhàn)斗的場景。
她畫了一個角色在絕境中眼神特寫,從絕望到堅定再到爆發(fā)的細微轉變,通過幾根線條的微妙變化就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是她最喜歡的一個情感刻畫點。
她不是在臨摹,而是在提煉,在重組。她將她所理解的、屬于“青鳥”的敘事節(jié)奏、畫面語言、情緒張力,濃縮成一張張簡潔有力的分鏡草稿。每一筆,都帶著她對這個故事、對這個創(chuàng)作者最深切的理解和……心疼。
時間在筆尖沙沙的摩擦聲中流逝。夏小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門外的壓力,忘記了自身的恐懼。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筆下的線條,以及那個需要幫助的、創(chuàng)造了她精神支柱的“青鳥”。
終于,她停下了筆。速寫本上,已經畫滿了七八頁不同風格、但都極具沖擊力的動作分鏡和情緒特寫草圖。每一張都像一顆濃縮的炸彈,蘊含著強大的敘事能量。
她小心翼翼地將這幾頁紙從速寫本上撕下來,整齊地疊好。然后,她再次像個潛入者一樣,悄無聲息地溜出房間。
客廳里,林陽依舊保持著那個頹喪的姿勢,靠在沙發(fā)上,似乎睡著了,又似乎只是在絕望地發(fā)呆。茶幾上散落著幾張被他揉皺又展開的、毫無進展的廢稿。
夏小滿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全是汗。她屏住呼吸,像接近沉睡巨龍的盜寶者,一步一步挪到林陽的書桌前。她將手中那疊飽含心血的草稿,輕輕地、輕輕地放在了他攤開的、滿是凌亂涂鴉的速寫本旁邊。
做完這一切,她像一道影子,迅速退回了自己的房間,輕輕關上門,落鎖。背靠著門板,她才敢大口喘氣,渾身幾乎虛脫。
客廳里,一片死寂。
過了許久,沙發(fā)上傳來一點動靜。林陽似乎終于從頹廢中掙扎出來,他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重重地嘆了口氣,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書桌。
然后,他的動作僵住了。
他的視線凝固在速寫本旁邊那疊嶄新的、線條清晰的草稿紙上。
他猛地坐直身體,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他伸出手,幾乎是顫抖著拿起那疊紙。
第一張,是那個經典的俯沖動作分解,角度比他當初畫的更刁鉆,動態(tài)更凌厲!
第二張,是能量波擴散的構圖,沖擊力更強!
第三張,是那個絕望到爆發(fā)的眼神特寫,情緒遞進得比他記憶中的更細膩、更有層次!
他一張張翻看著,越看越快,呼吸也變得越來越急促。這些草稿,風格鮮明地烙印著“青鳥”的印記,卻又在某些細節(jié)處理上,帶著一種更細膩、更……女性化的視角?它們像一把把鑰匙,精準地捅開了他堵塞多時的靈感之門!那些困擾他的轉折點,在這些充滿力量和情緒張力的畫面沖擊下,竟然開始松動、串聯(lián)!
是誰?!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響。
他猛地抬起頭,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瞬間鎖定了客廳里唯一可能的方向——夏小滿緊閉的房門!
客廳里,只剩下林陽粗重的呼吸聲和他手中那疊仿佛帶著溫度的草稿紙。而門內,夏小滿緊緊捂住自己狂跳的心臟,不知道門外的風暴,是毀滅,還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