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后半夜砸下來的。
蘇桃迷迷糊糊聽見屋瓦噼啪作響,像有人把炒豆子倒在了鐵皮上。
她縮在被窩里數(shù)羊,數(shù)到第三十七只時,窗縫鉆進的風(fēng)裹著濕氣掀開窗簾。
院里的芭蕉葉正翻卷著黑影,雨幕里隱約傳來瓦片斷裂的脆響。
“要命?!?/p>
她踹開被子跳下床,摸黑摸到手機劃開手電筒。
冷光掃過墻角,那口裝顏料的鐵皮箱還擱在舊課桌上,箱蓋沒扣嚴,雨水順著桌腿淌成小河。
操場上的雨聲震耳欲聾。
蘇桃把塑料布揉成團堵住窗縫,又翻出去年冬天用的舊毛毯罩在顏料箱上。
等她挎著帆布包沖進教室,三十個孩子的腦袋已經(jīng)擠成黑壓壓一片。
最小的妞妞把書包頂在頭上,水珠順著辮梢滴在水泥地上,暈開一個個小水洼。
“蘇老師,屋頂漏啦!”
小柱子指著房梁尖叫,豆大的水珠正砸在他課桌上,把昨天的算術(shù)作業(yè)泡成模糊的藍。
蘇桃踩著凳子爬上窗臺,雨水立刻模糊了她的視線。
透過朦朧的水簾,她看見屋頂?shù)耐咂验_幾道縫,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灌。
教室中央的石板地面已經(jīng)積了半寸深的水。
最要命的是,那幅昨天剛畫好的桑葚紫壁畫,正泡在雨水里暈染開,紫色像融化的冰激凌似的往下淌。
“都把書包頂頭上!”
她扯著嗓子喊,聲音被雨聲撕得粉碎。
“沖天辮,帶著妞妞她們?nèi)ブv臺底下躲著?!?/p>
“小柱子,去院子里搬磚頭,把講臺墊高——”
話音未落,“咔嚓”一聲巨響,半塊瓦片帶著碎茅草砸下來,擦著她的耳朵砸在地上,裂成幾片鋒利的瓦礫。
蘇桃手一抖,手電筒“啪嗒”掉在地上,黑暗里傳來孩子們的抽氣聲。
“沒事吧蘇老師?”
小柱子舉著火柴跑過來,火光映出他煞白的臉。
蘇桃摸了摸耳朵,指尖沾了點溫?zé)岬囊后w——好在只是擦破點皮。
她咬著牙摸黑挪到講臺邊,講臺已經(jīng)浮在水面上,昨天批改的作業(yè)本泡成一團糟。
孩子們頭頂書包蹲在講臺下,像一群受驚的麻雀。
沖天辮女孩把妞妞護在懷里,自己的衣角還在往水里滴水。
平時最調(diào)皮的二毛居然把外套脫下來蓋在一摞課本上,自己光著膀子縮成一團。
“陳鐵柱!”
蘇桃突然想起什么,扯著嗓子朝窗外喊。
“陳鐵柱你在不在?”
閃電劃破夜空,照亮了教室外晃動的人影。
陳鐵柱舉著塑料布跑過來,肩上搭著半卷油氈,雨水順著他結(jié)實的胳膊往下淌,在腳邊砸出一個個小坑。
他二話不說爬上屋頂,塑料布在風(fēng)里嘩啦啦作響,像一面飄搖的旗。
“蘇老師,你先管孩子們!”
他的聲音帶著雨聲的沙啞,“我去找瓦片!”
蘇桃低頭看了看講臺下的孩子們,突然發(fā)現(xiàn)小柱子正偷偷往書包里塞東西——準確地說,是塞她那個裝顏料的鐵皮箱。
她沖過去一把按住箱蓋:“你干嘛?”
“雨水要泡壞顏料了?!?/p>
小柱子眨巴著眼睛,“我爸說鐵皮箱子泡了水會生銹,生銹了顏料就畫不出顏色了......”
蘇桃愣了一下,突然聽見頭頂傳來“當(dāng)啷”一聲。
陳鐵柱不知從哪兒找來半袋水泥,正往漏雨的地方倒。
雨點砸在水泥袋上,濺起的水花里混著灰白色的粉末。
“完了?!?/p>
她心里一沉。
果然,幾分鐘后,教室地上開始浮現(xiàn)出焦黑色的痕跡。
蘇桃踩著積水走過去,發(fā)現(xiàn)是顏料桶被火星濺到了——陳鐵柱修屋頂時點的馬燈不知怎么掉進了教室,火星子濺在塑料布上,又引燃了干燥的木屑。
“蘇老師!”
陳鐵柱從屋頂探出頭來,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油氈不夠了,我能拆東屋的草簾子嗎?”
蘇桃還沒回答,屋頂突然傳來“嘩啦”一聲。
她抬頭看見房梁的一側(cè)已經(jīng)塌陷下去,雨水像瀑布似的砸在講臺旁邊。
孩子們尖叫著往墻角躲,沖天辮女孩摔了一跤,妞妞趕緊爬過去抱住她的頭。
“沒關(guān)系!”
蘇桃突然大聲喊,聲音大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都聽我說!現(xiàn)在開始上'雨天寫生課'——每人拿一片樹葉,畫下雨的聲音!”
孩子們愣住了,面面相覷。
蘇桃抓起地上一片芭蕉葉,沾了蘸塑料布上的雨水,在黑板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圓:“這是雨滴落進池塘的聲音,咕咚——”
又畫了幾條斜線,“這是雨打在瓦片上的聲音,噼啪——”
小柱子最先反應(yīng)過來,從書包里掏出半塊鉛筆頭,在草稿紙上畫起來。
妞妞把碎花裙擺掀起來,用食指蘸著雨水在塑料布上畫波浪線:“這是雨落在河面上的聲音,嘩啦——”
陳鐵柱不知何時從屋頂下來了,手里舉著半塊塑料布當(dāng)雨傘,雨水順著他結(jié)實的背脊往下淌。
他蹲在教室門口,默默地修著瓦片,火星子偶爾濺出來,在雨夜里一閃一閃的。
不知過了多久,雨聲漸漸小了。
蘇桃看著墻上的“畫”:有的畫滿了歪歪扭扭的雨滴,有的畫了飄搖的芭蕉葉,還有的在角落畫了只淋濕的小狗。
最讓她感動的是妞妞的“畫”——塑料布上全是深淺不一的水痕,可她用食指在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雨的聲音像老師唱歌?!?/p>
“蘇老師?!?/p>
小柱子突然舉手,手里捧著那個沾滿雨水的鐵皮箱,“顏料沒生銹!你看,還是亮晶晶的!”
蘇桃接過箱子,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外殼。
雨水順著她的手腕往下淌,可她卻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在發(fā)芽——這些孩子畫的哪里是“雨的聲音”,分明是他們心里最干凈的顏色。
她抬頭望向屋頂,裂縫還在往外滲水,但孩子們已經(jīng)圍著她坐成一圈,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剛才的“畫”。
陳鐵柱站在門口,身上的雨水滴在地上,匯聚成一灘小小的水洼,倒映著他左臉上那道燒傷的疤痕——在雨后的月光里,那道疤竟顯得沒那么刺眼了。
“明天......”
她輕聲說,“明天咱們把屋頂修一修?!?/p>
小柱子舉手:“我跟爺爺學(xué)過修瓦片!我能幫忙!”
“我也能!”
沖天辮女孩蹦起來,“我爸說屋頂?shù)拿┎菀舾傻?,濕的容易著?.....”
蘇桃看著這群嘰嘰喳喳的孩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從帆布包里掏出那面皺巴巴的校旗——那是開學(xué)第一天,她和孩子們在操場上撿了塊紅布,用毛筆寫上“希望小學(xué)”四個字做成的。
“來,”她把校旗展開,“明天咱們先把這面旗子掛到屋頂上去,讓所有路過的人都知道,咱們村小,有最棒的老師和學(xué)生!”
孩子們歡呼起來,爭先恐后地要去搶校旗。
蘇桃笑著把校旗舉高,雨后的風(fēng)裹著泥土的清香吹進來,吹得旗子呼啦啦作響。
可就在這時,她突然聽見陳鐵柱倒吸一口冷氣——順著他的目光,蘇桃看見墻角堆著的木柴堆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幾個冒著青煙的火星子。
“火星子!”
陳鐵柱大喊一聲,扔下塑料布就往柴堆跑。
蘇桃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哪個孩子的火柴掉進了柴堆,引燃了幾根干柴。
火苗已經(jīng)竄起來了,火星子濺在塑料布上,又引燃了墻角的掃帚。
“快跑!”
陳鐵柱一把推開擋路的二毛,自己卻沒躲開飛濺的火星。
他的軍綠色背心瞬間燒了起來,左臉上的疤痕在火光里顯得格外猙獰。
“陳鐵柱!”
蘇桃尖叫一聲,抓起墻角的鐵桶就往井邊跑。
等她提著水沖回來時,陳鐵柱已經(jīng)撲滅了身上的火,可背上的軍綠色背心已經(jīng)燒出了好幾個焦黑的洞,頭發(fā)也燒焦了一撮,散發(fā)著刺鼻的焦味。
“沒事吧?”
她手忙腳亂地要扒他的衣服,卻被陳鐵柱一把推開。
“我沒事?!?/p>
他咬著牙站起來,臉上的疤因為疼痛扭曲著,“屋頂......屋頂還沒修完......”
蘇桃看著他一瘸一拐走向屋頂?shù)谋秤?,突然發(fā)現(xiàn)雨水順著他的指縫往下淌,混著點點血跡——剛才撲火的時候,他的手肯定被燒傷了。
夜更深了,雨也停了,可蘇桃知道,這場“課”,才剛剛開始。
只是,明天修屋頂?shù)臅r候,要是再下雨怎么辦?
還有,陳鐵柱背上那焦黑的洞,明天穿什么衣服掩蓋?
更重要的是,那道火苗,會不會引來更多麻煩?
這些問題,在她腦海里盤旋,讓她無法入眠。
而教室外的黑暗中,似乎也有什么在暗暗窺視,等待著下一個機會,給這群善良的人,再來一次猝不及防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