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婆婆的拐杖聲打破了雨后的寧靜。
蘇桃正蹲在教室后墻根修補漏雨點。
手里的塑料布剛蓋住一個漏雨處。
“篤篤”的拐杖聲突然從院門口傳來。
一下一下叩在青石板上。
像誰在敲老木箱子的銅鎖。
“小蘇老師——”
洪亮的嗓門刺破雨后清冷的空氣。
蘇桃手一抖。
膠水瓶“啪嗒”掉在地上。
白色膠水順著墻縫淌成一道歪歪扭扭的線。
她慌忙起身。
鞋跟踢翻了顏料桶。
靛藍的顏料濺在水泥地上。
像潑翻的夜空。
院門口,徐婆婆拄著棗木拐杖立在那里。
棗紅色的拐杖頭磨得發(fā)亮。
頂端銅煙嘴在陽光下閃著溫潤的光。
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
袖口卷到小臂。
露出一截青筋凸起的手臂。
手里攥著半截粉筆。
正“啪嗒啪嗒”往地上磕煙鍋。
“徐婆婆?您咋來了?”
蘇桃手忙腳亂地撿膠水瓶。
指尖還沾著黏糊糊的膠。
徐婆婆把拐杖往地上一戳。
銅煙嘴“當啷”撞在黑板角上。
驚得趴在窗臺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走。
她瞇起眼睛。
目光掃過墻根的塑料布。
地上的顏料漬。
最后停在蘇桃臉上。
“后墻又漏了不是?俺昨兒夜里聽見滴水聲,比打更的梆子還密?!?/p>
蘇桃剛要解釋。
徐婆婆已經杵著拐杖進了教室。
她走起路來腳步生風。
棗木拐杖叩在磚地上。
震得墻上的石灰“簌簌”往下掉。
蘇桃跟在后面。
眼看著她徑直走到后墻。
那里果然又裂開幾道縫。
雨水順著磚縫滲進來。
在墻根積成小水洼。
“這墻啊,是斜的?!?/p>
徐婆婆突然開口。
銅煙嘴敲了敲磚縫。
“看出來了沒?”
蘇桃湊近看。
后墻確實往西邊斜著。
磚縫從下往上越來越寬。
最頂上竟有指甲蓋寬的間隙。
“是地基沉降?”
她下意識問。
手里的膠水瓶被風吹得晃了晃。
幾滴膠水甩在藍布衫上。
暈開一片透亮的藍。
“呸!”
徐婆婆朝地上啐了一口。
“啥地基沉降!這是當年抗戰(zhàn)時,鬼子的炮彈震的!”
她指尖劃過磚縫。
沾了把墻灰。
在掌心碾了碾。
“那時候這村小是臨時學堂。鬼子飛機來炸,一顆炮彈落在前院,把東墻炸塌半邊。鄉(xiāng)親們連夜壘土坯墻,可哪壘得直喲?后來成了斜的,倒比直墻更經折騰——你看,這些年漏雨就漏這幾道縫,要換了直墻,早塌了。”
蘇桃聽得入神。
指尖無意識地在墻磚上摩挲。
磚面粗糙。
刻著幾道深淺不一的劃痕。
像時光留下的指紋。
她突然想起昨天在廢棄祠堂發(fā)現的斷墻。
磚縫里也嵌著類似的劃痕。
當時只當是歲月侵蝕。
現在想來……
“徐婆婆,”她轉身從帆布包里掏出本子?!澳僬f說當年的事?比如這墻,是不是還有別的講究?”
徐婆婆瞇起眼睛。
煙鍋里的火星“滋滋”響。
她忽然伸手從口袋里摸出塊東西。
蘇桃定睛一看。
竟是塊殘缺的銅牌。
上面“女子學堂”四個楷體字依稀可辨。
邊緣已經磨損得發(fā)亮。
“這是從后墻根挖出來的?!?/p>
徐婆婆把銅牌遞給她。
“俺小時候調皮,總在這墻根掏蛐蛐。有一回挖出個鐵盒子,里頭就裝著這個?!?/p>
蘇桃接過銅牌。
指尖觸到冰涼的銅銹。
心里“咯噔”一下。
她想起昨天在祠堂發(fā)現的刻字——說不定這兩處痕跡真有聯系?
正要細看。
教室門口忽然擠進來幾個小腦袋。
“徐婆婆!”
沖天辮女孩舉著個草編螞蚱。
“您看我編的,像不像您屋檐下的?”
“像!像!”
徐婆婆笑得眼角堆起皺紋。
接過螞蚱。
銅煙嘴在草莖上敲了敲。
“比王鐵蛋編的強多嘍——那小子總把螞蚱腿編成麻花的!”
孩子們哄笑起來。
原本沉悶的教室頓時熱鬧了。
蘇桃趁機又問:“徐婆婆,銅牌上的‘女子學堂’,是不是以前村里有專門給女孩讀書的地方?”
徐婆婆神色突然黯淡下來。
煙鍋里的火光“突突”跳了兩下。
“是有這么個事兒。民國二十三年,咱村出了個女先生,叫林素秋,在后山廟里辦了女子學堂,教識字、算術,還教姑娘們繡花?!?/p>
她頓了頓。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銅牌。
“后來鬼子來了,林先生為了護學生......唉?!?/p>
“咋了?”蘇桃追問。
“那炮彈就是沖女子學堂扔的。”
徐婆婆的聲音低了下去。
“林先生把女娃們藏在地窖里,自己卻被砸在了倒塌的房梁下......第二天鄉(xiāng)親們挖人時,發(fā)現她懷里還抱著本識字課本,紙頁都被血浸透了?!?/p>
教室里突然安靜下來。
連風都屏住了呼吸。
蘇桃望著墻上的磚縫。
仿佛看見血水順著磚縫往下淌。
把每一道痕跡都染成了暗紅色。
“蘇老師,”沖天辮女孩扯了扯她的袖子?!澳桥壬遣皇呛蛪锏你~牌有關?”
蘇桃心頭一跳。
她想起銅牌邊緣的磨損——如果是被藏在墻根多年,確實會磨成這樣。
難道這面斜墻,真是為了掩蓋那段歷史?
“婆婆,”她扶著徐婆婆坐下?!澳€記得林先生的課桌在哪兒嗎?”
“咋不記得?”
徐婆婆指著后墻根。
“就在那兒,挨著西窗。窗臺上刻著她的名字——‘素秋’,筆畫可深了,我小時候還拿指甲摳過,摳不動?!?/p>
蘇桃立刻轉身跑到窗臺邊。
西窗的窗臺確實有道刻痕。
深淺不一的“素秋”二字嵌在磚里。
像是用指甲一點一點刻出來的。
邊緣已經被歲月磨得模糊。
“找到啦!”
她激動地喊。
轉身卻看見徐婆婆正盯著她的帆布包——那里露出一角泛黃的紙頁。
正是昨天從祠堂帶回來的民國課本。
“那課本……”
徐婆婆的眼神突然變了。
煙鍋里的火光猛地一跳。
“上面寫的啥?”
蘇桃猶豫了一下。
還是翻開課本。
第一頁用鉛筆寫著“林素秋”三個字。
字跡清瘦有力。
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刻下的。
往后翻。
是密密麻麻的筆記。
夾雜著一些奇怪的符號。
像某種暗語。
“這是……”
蘇桃剛念出聲。
窗外突然傳來拖拉機的轟鳴。
陳鐵柱的聲音遠遠傳來:“蘇老師!劉志強帶人來了,說要談民宿改造!”
蘇桃手一抖。
課本“啪”地掉在地上。
銅牌、刻痕、民國課本……所有線索突然交織在一起。
像一張巨大的網。
把她罩在其中。
雨后的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
混合著銅銹的銹味。
仿佛在提醒她——有些秘密,一旦揭開,就再也無法回頭。
“蘇老師!”
陳鐵柱沖進教室。
身后跟著怒氣沖沖的劉志強。
劉志強穿著筆挺的西裝。
皮鞋上沾著泥點。
手里捏著份合同。
“蘇老師,這村小要改民宿的事,你得給個準話。我這邊投資方催得緊……”
他的話戛然而止。
教室里。
徐婆婆握著銅煙嘴。
眼神銳利如刀。
孩子們擠在墻角。
好奇地張望著。
蘇桃蹲在地上。
手邊是攤開的民國課本。
而她身后。
那面斜墻的磚縫里。
藏著半塊沒說完的故事。
劉志強瞇起眼睛。
目光在課本和徐婆婆之間掃視:“這是……啥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