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八十年代修文物裱畫匠的兒子砸了飯碗。那年月窮,
爹硬著頭皮接了個(gè)大單——修復(fù)一件價(jià)值連城的瓷器。交貨前一晚,
爹捧著“完美修復(fù)”的瓷器摔得粉碎。“是假貨!修好了,砸招牌;不修,餓死我們!
”我抱著爹冰冷的身體,手上是碎瓷片和假字畫??狂旬嫷氖炙嚮?,從假貨堆里撿起門板。
上面是半幅《千里江山圖》的真跡。1 碎了碗,塌了天夜,悶熱。陳建國靠在堂屋門框上。
汗珠子順著他刀刻似的皺紋淌。衣服早濕透了。堂屋正中,破木桌上亮著昏黃的燈。
燈下擺著一件青瓷碗。碗身一道裂痕,猙獰得像毒蛇。那是老陳的命。三個(gè)月前接的活兒。
東街新富李老板拿來的。說是祖?zhèn)鲗氊悾藓昧?,一千塊!當(dāng)時(shí),爹的眼都亮了。
家里多久沒沾過葷腥?建國他媽那口喘氣的病,藥罐子天天見底。爹熬更守夜三個(gè)月。
眼熬得通紅,人瘦脫了形。就在今晚,裂痕完美消失!爹捧著碗,
手指細(xì)細(xì)拂過那光潔的釉面。臉上,久違的笑意。“成了…”爹的聲音啞得厲害。
卻蓋不住那份狂喜。“一千塊…建國,明天…明天咱…”話音未落。爹的手臂猛地一顫!
就像被看不見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脆!一聲令人心碎的炸響!那件耗盡心血的青瓷碗。
從爹痙攣的手指間滑脫。重重砸在冰冷堅(jiān)硬的青磚地上。剎那間,四分五裂!
碎瓷片濺得到處都是。幾點(diǎn)溫?zé)岬囊后w濺在建國臉上。黏的,帶著鐵銹味兒。
爹沒去看地上的碎片。他死死捂著自己胸口。臉上那短暫的狂喜潮水般褪去。蠟黃,慘白,
冷汗唰地布滿臉。“爹!”建國魂飛魄散,撲過去。爹高大的身軀晃了晃。
如同被抽去骨頭的面袋。直挺挺倒了下去。倒在那堆致命的碎瓷上。
“嗬…嗬…”爹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艱難抽氣聲。他眼睛瞪得滾圓。拼命想看向建國。
那只枯瘦卻極穩(wěn)的手,沾著自己的血。死命抓住了旁邊桌布一角。嗤啦!
桌布連同上面幾件剛收來的、準(zhǔn)備當(dāng)裱畫材料的破爛卷軸、破舊門板碎料。
稀里嘩啦全被扯了下來。重重蓋在爹身上,蓋在那堆染血的瓷片上。“爹——!
”建國的嘶喊撕破了夜的死寂。他抖得篩糠一樣。撲到爹身邊,掀開那些雜物。
想把爹抱起來。那堆東西里,一張廉價(jià)至極的粗劣字畫展開半邊。印著廉價(jià)油墨,
卷軸上“富貴牡丹”幾個(gè)字艷俗扎眼。爹的血,混著碎瓷碴,糊在那俗艷的牡丹花瓣上。
糊在旁邊半扇臟兮兮、滿是蟲蛀孔洞的破舊門板木料上。冰冷。刺骨的冰冷透過單薄的衣服。
直鉆進(jìn)建國的皮肉、骨髓里。他爹的手,剛剛還帶著溫?zé)岷秃?。此刻?/p>
像一塊在冰窖里凍透了的石頭。死死攥著一塊尖利的碎瓷片。指節(jié)白得嚇人。
那幾滴溫?zé)岬难?。在建國臉上迅速變冷,黏膩。像爬行的毒蟲。爹躺在地上,一動(dòng)不動(dòng)。
眼睛還空洞地睜著。直勾勾瞪著房梁上那團(tuán)漆黑。殘留著一絲震驚,一絲死灰色的絕望。
渾濁的眼珠,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徹底凝固的黑暗。建國腦子里嗡的一聲。徹底炸了,
白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瘋狂擂鼓般的心跳。擂得胸口生疼。
“爹…爹你醒醒!”他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聲音破碎,嘶啞得自己都認(rèn)不出來。眼淚滾燙,
瘋狂涌出。大顆砸在爹冰涼灰敗的臉上。可爹的眼皮,再也不會(huì)動(dòng)一下。剛才爹倒下的地方。
那片扯下的桌布半攤開。染血的字畫揉得皺成一團(tuán)。廉價(jià)又俗氣。
像極了街頭騙子手里叫賣的假貨。旁邊,幾塊用來做裱畫底板的破木板料。建國抖得厲害。
伸出冰冷的手,想去碰爹的臉。指尖卻在顫抖中。先碰到了另一件冰冷硬物。
是爹臨死前死死攥著的東西。不是那塊尖利的碎瓷。爹的手指早已僵硬。掰開一點(diǎn)縫隙,
借著昏黃的燈光。建國看清了那東西。一塊小瓷片。內(nèi)側(cè)碗底的位置。被爹的血,
染紅了一小片。那瓷片上,透出一抹隱約的異色。在血污的掩蓋下,極淡。
像一點(diǎn)拙劣的、欲蓋彌彰的染上去的赭石。根本不是燒造時(shí)天然形成的青料!
爹最后嘶啞的、帶著狂喜的話。還在耳邊回響?!俺闪恕磺K…明天…”爹絕不是手滑!
這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
的神色……那拼盡最后力氣的一摔……還有這染血瓷片上可疑的新痕跡……一個(gè)可怕的想法,
瘋狂地在建國腦中滋生。像最毒的藤蔓瞬間纏緊心臟。讓他窒息!他猛地扭頭。
充血的眼珠子。死死盯住地上另一堆碎瓷里。一塊稍稍大點(diǎn)的殘片。瓷胎斷面,雪白如紙。
新茬。刺眼!八十年代,一千塊。買十條人命都?jí)虬。?/p>
李老板那個(gè)殺千刀的……用新土新釉做的贗品!他一開始拿來的,
就是個(gè)剛出爐沒多久的假貨!想用爹這四九城傳了幾代的手藝。給這垃圾做舊?
當(dāng)騙人的資本?爹看出來了!爹全看出來了!所以才會(huì)有那一摔!寧可死!
也不讓這垃圾借著他的手藝去坑人!砸那姓李的招牌?爹更是在拿命!
守老陳家?guī)状恕肮盼餆ㄕ骖仭钡恼信?!“嗬——”建國牙關(guān)咬得咯嘣作響。
一股咸腥涌上喉嚨。他硬生生咽了回去。渾身每一寸骨頭都在抖。不是怕。是恨!
燒穿五臟六腑的恨!
的血……為了不砸自己的招牌……為了不助紂為虐……滴滴答答落在那張染血的破爛假畫上。
落在那幾塊破爛木板上。這堆被人丟掉的破爛……這堆被人踩進(jìn)泥里的垃圾!
現(xiàn)在成了他家堂屋地上唯一的陪葬!這就是爹耗干心血一生的結(jié)果?
心口像被那尖利的碎瓷片。狠狠剜著!一刀。又一刀。窮,是穿心的刀子。
逼著你吃屎都得咽下去。爹想咽嗎?他咽不下!咽不下?。 暗苯▏鴨柩手?。
嘴唇咬破了,滿嘴血腥。他伸出顫抖的、像剛從冰水里撈出來的手。不是去合上爹的眼睛。
而是摸向那張廉價(jià)的、染血的假畫。摸向那幾塊被爹的血浸透的、蟲蛀鼠咬的破門板。
這是他唯一剩下的東西。爹留下的東西。帶著血?;椟S的燈光搖曳。在這死寂的堂屋里。
如同一只疲憊不堪的鬼眼。冷冷俯視著地上。冰冷僵硬的父親。抖成一團(tuán)的兒子。
一地染血的碎瓷。和那堆散發(fā)著窮酸與絕望氣息的破爛。堂屋里死寂如墓穴。建國跪著。
眼淚早就流干了。臉上只剩下血污和碎瓷粉末留下的道子。火辣辣地疼。心口那塊剜肉的疼,
卻更甚十倍。那點(diǎn)蘸著爹的命戳穿的贗品痕跡。燒灼著他的眼睛。滾燙!
門口突然傳來幾下急切的拍門聲。又重又促。不是風(fēng)?!袄详?!老陳!
”一個(gè)粗糙的嗓子壓低喊著。帶著掩飾不住的焦躁和不耐煩。像禿鷲嗅到了腐肉。是李老板!
建國渾身的血。瞬間沖上頭頂!又刷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手腳冰涼。胃里翻江倒海。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血腥味在嘴里彌漫。那門板薄得像紙。外面急促的拍打,一下下。
全像重錘砸在建國心口。爹還躺在冰冷的地上。眼睛還沒閉上。血還沒擦干。這催命的閻王!
就隔著這么一層破木板!來索他那筆帶血的“富貴”了!門外聲音愈發(fā)不耐?!袄详?!
聽見沒!開門!急事!”手指摳到門縫的聲音都聽見了。吱嘎作響。
建國猛地吸了一口冰冷刺鼻的空氣。混雜著血腥、灰塵。還有死亡的味道。他撐著膝蓋。
搖搖晃晃站起身。膝蓋關(guān)節(jié)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咔吧聲。地上的碎瓷片。染血的雜物。
尤其是爹那張灰敗冰冷的臉。清晰地印在眼底。每一次掃過。都是一次新的凌遲。門外,
催命的聲音再次拔高?!澳ゲ渖赌兀∧峭?!弄好沒有??!”最后一個(gè)音拖得老長。
帶著刻薄的尖利。生怕四鄰聽不見。建國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沉甸甸的。
壓得他肺部生疼。幾乎帶著鐵銹和冰碴的味道。他用力抹了一把臉。手心冰冷黏膩。
全是汗和血污。再抬頭。那雙剛剛還充滿驚恐和淚水的眼里。
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深不見底的平靜。沒有別的路了。爹的路,沒了。他陳建國的路。
就在這堆破爛上。就在這扇門外!他一步踏出。越過地上那攤象征爹一生的碎片。
朝著那扇被砸得簌簌發(fā)抖的門。腳步落在地上。異常沉重。手摸到那冰冷粗糙的木頭門栓。
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吱呀——破爛的木門。被猛地拉開一道縫。
門外小巷濃得化不開的黑。兜頭蓋臉涌進(jìn)來。一個(gè)油膩肥胖的身影。立刻擠住門縫。
像一堵散發(fā)著煙酒臭氣的肉墻。李老板那張圓臉上堆著假笑。細(xì)小的眼睛卻像鉤子。
穿過門縫。急不可耐地在堂屋里地上那堆東西上鉤來鉤去?!敖▏??”他有些意外。
隨即不耐煩地?cái)[手?!澳愕??東西呢?”唾沫星子差點(diǎn)噴建國臉上?!皾L?!苯▏穆曇?。
從牙縫里擠出來。嘶啞得像砂紙打磨生鐵。冷得沒有一絲活氣。
直直砸在李老板那張油膩臉上。李老板臉上的假笑僵住。細(xì)小的眼睛瞬間立起。
像被踩了尾巴的狗?!靶⊥冕套?!你他媽……”他肥厚的手掌猛地往前一推。
就要強(qiáng)行撞開這扇破門。也就在那一瞬間。門縫里,建國身后。那昏黃搖晃的燈影下。
堂屋地上大片刺目的破碎反光。清晰無比地映入了李老板的眼中!
2 破爛門板藏真容李老板的動(dòng)作猛地一僵。像被無形的毒針釘在原地。
他臉上的肥肉劇烈抽搐了一下。那雙細(xì)小的眼睛。在昏黃搖晃的燈光下。
死死盯著建國身后地面。瞳孔驟然縮緊!如同看到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恐懼炸開!
昏黃的光斑駁跳動(dòng)。映著一地染血的狼藉。尤其是那片刺目的青白碎茬。太清晰了!
“那……那是……?”李老板的聲音。像突然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又尖又劈。
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他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比地上的墻皮還要白。
肥碩的身體都晃了一下。腳下下意識(shí)就退了半步。離那扇不詳?shù)拈T遠(yuǎn)了一截。
小院內(nèi)沉得死寂。只有李老板變調(diào)的呼吸。粗重得嚇人。突然。
他眼里那點(diǎn)驚恐被另一種更赤裸的、急火攻心的瘋狂吞沒!煮熟的鴨子,飛了!錢!一千塊!
到手的錢!打水漂了!“娘的!老陳!”李老板的肥臉猛地漲紅。像潑了豬血。
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凸起來。他一步重新頂?shù)介T縫前。指著建國的鼻子。唾沫星子橫飛,
破口大罵!“你老陳家!你們他媽干的什么事兒!”聲音嘶啞炸耳。像敲破了的破鑼。
在寂靜的小巷子里瘋狂擴(kuò)散?!澳鞘俏易?zhèn)鞯膶氊?!傳家的東西!”“你們賠!
賣房子賣地你們也得賠老子!”他喘著粗氣。兇戾的目光。帶著赤裸裸的威脅。
釘子般往建國臉上戳?!翱辞宄 苯▏眢w紋絲不動(dòng)。擋在那條門縫前。像一堵沉默的墻。
聲音比他腳下的青磚還冷,還硬。左手猛地提起一包東西。嘩啦啦!
幾塊染著暗紅色污跡的、最大的青白瓷碎片。隔著門縫。
直接伸到了李老板幾乎噴火的鼻子底下。白慘慘的斷口。比刀子還亮!“新土新釉!
假得要死!”“還想讓我們陳家的手藝給你這破爛貼金?”每說一個(gè)字。
都帶著齒縫里磨出的寒氣?!拔业?!被你逼得……走了!”最后三個(gè)字。
是從喉嚨深處生生咬出來的。砸在李老板耳中。字字千鈞!李老板臉上瘋狂的怒意。
像突然被澆了一盆冰水。驟然凍結(jié)!他下意識(shí)地去看那些碎瓷片。
雪白的斷口……明晃晃的新……他眼睛里的兇光。飛快地閃爍了一下。
一絲極度陰冷的驚疑和忌憚。取代了剛才的暴怒。他肥膩的下巴哆嗦著。
死死盯著建國那雙深不見底、卻異常平靜的眼睛。又瞟過門縫深處那一片觸目驚心的狼藉。
還有那隱約倒伏在地的人形陰影?!胺拧拍隳锏钠?!”他強(qiáng)撐著,
聲音卻明顯地虛了下去。色厲內(nèi)荏。“假的?你……你有證據(jù)?”他梗著脖子。
額角的冷汗卻大顆地冒了出來?!澳愕ち宋壹覍氊悾 薄斑€想潑臟水?
你們陳家……”他的咆哮再次拔高。卻更虛了。像一個(gè)被戳破了的氣囊在急速漏風(fēng)。突然。
他眼神一兇!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戾氣泛起。猛地伸出手!不是搶建國手里的碎瓷。
而是狠狠朝他肩膀推搡過去!“滾開!老子要進(jìn)去看看!”“看看你爹搞什么鬼!
”動(dòng)作又快又猛。帶著一股蠻力。電光石火間。建國一直垂在身側(cè)的右手!猛地抬起!
動(dòng)作快到只留下殘影!李老板只覺得眼前一花。根本沒看清。
只覺得一股腥甜怪味夾著冰涼的粉灰。劈頭蓋臉!
滿滿地、狠狠地糊進(jìn)了他大張著罵人的嘴里!嗆得他驚天動(dòng)地地咳起來!
眼睛鼻子里火辣辣的疼!他肥碩的身子。狼狽地踉蹌著后退。又被自己混亂的腿腳絆倒。
“嗷”一聲重重摔坐在門外的爛泥地里!摔得滿屁股污穢。那副油頭滑腦精心裝扮的模樣。
徹底成了落湯雞?!靶绽畹?!”建國的聲音冷得發(fā)硬。如同淬火的鐵。“滾!
”“再讓我聽見一個(gè)屁字!”他舉著手。指縫間殘留著暗紅色粉末。混合著泥灰。
是他在地上染血的泥灰里。狠狠抓的一把!“這碗里的料!是哪兒染上去的!
”“老子現(xiàn)在就去派出所!”“讓公安來好好聞聞!”“這滿地的血!到底是誰逼出來的!
”每一個(gè)字。都像裹著冰棱。直刺李老板心窩!李老板正咳得撕心裂肺。
連苦膽水都嘔了出來。猛地聽到這句話。尤其是“派出所”和“公安”幾個(gè)字。
那癱在爛泥里的肥肉。猛地一抖!像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
眼神里最后那點(diǎn)強(qiáng)行撐起來的兇戾。徹底變成了恐懼。貨是假的!人真死了!還沾了血!
這要是鬧到公家……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嘴唇劇烈哆嗦著。幾次想吼罵。
可一觸及建國手上那刺眼的暗紅色粉末??粗巧劝腴_門縫里。無聲訴說的滿地狼藉。
那副不要命的冰冷眼神。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巴骨竄上天靈蓋!惹不起!瘋子!
徹底瘋了!為了爹要拉他墊背的瘋子!“媽的!晦氣!真他媽晦氣!
”李老板掙扎著從泥地里爬起來。沾了一身惡臭的污泥糞水。他色厲內(nèi)荏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卻是再也不敢朝那道門縫多看半眼。仿佛那是擇人而噬的魔窟。更不敢再看建國那雙眼睛。
他像見了鬼一樣。跌跌撞撞。頭也不回地沖進(jìn)了濃重的夜色里。留下幾個(gè)慌亂的腳印。
和幾縷隱約的、狼狽的咒罵尾音。迅速被黑暗徹底吞沒。吱呀——沉重的木門。重新被關(guān)攏。
插銷落下。發(fā)出沉悶的“咔噠”一聲。隔絕了外面冰冷污濁的黑暗。
也隔絕了那令人作嘔的咒罵。堂屋里濃郁的血腥味和灰塵味?;祀s著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猛地灌進(jìn)建國的口鼻。嗆得他眼前一陣發(fā)黑。胃里翻江倒海。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
才勉強(qiáng)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身體深處那股強(qiáng)壓下去的、因?yàn)楸┡涂謶侄ぐl(fā)的力氣。
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只剩下刺骨的空虛和冰冷。沿著四肢百骸蔓延。他順著門板。
緩緩地、無聲地滑坐到同樣冰冷的地面。不遠(yuǎn)處。爹的身體。依舊僵硬地躺在那片狼藉之中。
維持著最后摔倒的姿勢。無聲無息?;椟S的燈光下。一切觸目驚心。染血的青白碎瓷。
揉作一團(tuán)、廉價(jià)俗艷的假字畫。幾塊沾著污物和血跡、早已蟲蛀朽爛的破門板木料。
這個(gè)所謂的單子。害死了爹的贗品單子。帶來的所謂“富貴的酬勞”。
眼下變成了這堆散發(fā)著窮酸、死亡和罪惡氣息的破爛。一個(gè)天大的笑話。建國坐在那里。
很久,很久。身體麻了,冷了。腦子里嗡嗡作響。被那巨大的空落死死攫住。
視線卻無意識(shí)地。死死釘在地上。釘在那幾片爹最后扯落的雜物上。
廉價(jià)字畫……破門板……爹死前,為什么死死攥著那片染料的假瓷片?
為什么要把這些東西扯落、蓋在自己身上?僅僅是巧合?一個(gè)念頭。帶著涼氣。
蛇一樣鉆進(jìn)他被絕望和恨意填滿的心底。爹……爹是不是……想告訴他什么?
這一堆破爛垃圾里。難道……藏著他來不及說出口的話?昏暗的油燈。
燈芯偶爾爆出小小的燈花?!皢羿!币宦?。在死寂的堂屋里分外刺耳。光線隨之輕輕搖曳。
昏黃的光影掠過地面。掠過那染血假字畫的俗艷牡丹。掠過那幾塊破門板上陳年的污垢。
也掠過那些深褐色的、大小不一的蟲蛀孔洞。就在光影滑過其中一塊門板的裂痕邊緣時(shí)!
建國麻木的眼皮!倏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無聲地燙了一下!那光線。
似乎……在那粗糙蟲蛀的邊緣……微不可察地……閃了一下?
一種極其潤澤、異常深邃的……青?絕不是染上去的輕浮顏色!那一閃而逝的光。
帶著某種讓人心悸的……沉淀千年的厚重!錯(cuò)覺?
一定是太累了……悲傷過度出現(xiàn)的錯(cuò)覺……建國用力閉上眼。死死攥著拳頭。
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用尖銳的刺痛。逼迫自己從那種麻木空茫的狀態(tài)里脫離出來。
他緩緩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帶著濃重的腥氣。充滿肺腑。刺得他清醒了許多。
他再次睜開眼。強(qiáng)迫自己。一點(diǎn)點(diǎn)挪動(dòng)身體。挪到那塊剛才似乎閃過異色的破舊門板木料旁。
這塊門板碎料。就是之前被壓在染血假字畫下、沾著點(diǎn)點(diǎn)黑紅血斑的木料。比另外幾塊更舊。
邊緣有被撬開或拆卸的痕跡。表面的厚厚老漆已經(jīng)斑駁剝落大半。
裸露出下面干裂發(fā)灰的木頭紋理。布滿大大小小的蟲孔和朽爛痕跡。他伸出顫抖冰冷的手。
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粗糙的木面。那塊剛才閃過異色的地方。是靠近裂痕邊緣。
被蟲子蛀掉了一塊。蛀得很深。露出內(nèi)里更深的木質(zhì)層。建國的心。
突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咚咚!咚咚!如同擂鼓。他把油燈小心地挪得更近。
昏黃微弱的光。凝成一束。微微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朝著那個(gè)不起眼的蛀孔內(nèi)部照去。
光……透過孔洞。艱難地鉆進(jìn)朽木的深處。在燈光堪堪探入的剎那!
的……猶如春日山嵐、又似雨后青空的……深邃、內(nèi)斂、溫潤、純正到無法形容的青色光彩。
在那孔洞深處的黑暗里。如同沉睡千年的星子。被光驚醒!悄然!卻又驚心動(dòng)魄地!
泛了出來!那層光!瞬間刺透了建國被悲痛和絕望層層包裹的眼底!他呼吸猛地停滯!
眼睛死死瞪大!瞳孔縮成了針尖!那青色!絕非凡品!絕不是任何染料能涂抹出來的俗物!
里……傳說中的……那種經(jīng)過無數(shù)代流傳、無數(shù)塵埃汗水沁透包漿……才能沉淀出來的寶光?
!可這……這明明是一塊從門框上拆下的垃圾爛木頭!爛木頭里面……怎么會(huì)有這種東西?!
電光石火間。一個(gè)帶著驚雷般炸響的想法。劈入他混亂的腦海!
這破門板……難道根本不是門板?!
爹……爹最后扯下這些破爛垃圾……把染血的假字畫蓋在它身上……是為了……掩蓋這個(gè)?!
是為了……告訴他……?!那塊破朽的門板木料。就那么靜靜地躺著。
在油燈昏暗搖曳的光線里。毫不起眼。像個(gè)徹頭徹尾的垃圾。建國跪在冰冷的地上。
死死盯著那個(gè)微小的蛀孔。那剛剛曇花一現(xiàn)的。深邃、溫潤、內(nèi)斂得驚心動(dòng)魄的青色光彩。
還殘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燒灼著他的神經(jīng)。怎么可能……看錯(cuò)?!他手指顫抖著。
指甲縫里還帶著染血的泥灰。他想去觸碰那個(gè)蟲孔。
又生怕自己的污穢玷污了里面可能的東西。心臟擂鼓一樣砸著胸口。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他猛地吸了一口冷冽腥澀的空氣。用力閉了閉眼。強(qiáng)行壓下眼底滾燙的酸澀。
也壓下那沸騰的混亂心緒。再看。再看一次!他的眼神。第一次不是落在父親冰冷的身體上。
而是聚焦。前所未有的專注。帶著一股瀕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瘋狂。
集中在面前這塊散發(fā)著腐朽氣味的破板上?;椟S的燈被他拿得更近。
幾乎貼著那塊木頭的表面。光被他粗糙的手?jǐn)n住。形成一束微弱卻凝聚的光柱。小心翼翼。
精確地刺入那個(gè)幽深的蛀孔。光——刺破孔洞內(nèi)沉積千年的黑暗!這一次!他看得分明!
在那蛀孔內(nèi)壁極深處!被朽爛的木質(zhì)纖維半包裹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物質(zhì)!微弱的光線下。
那層物質(zhì)呈現(xiàn)出難以言喻的色澤。深邃如青天初霽。溫潤似古玉包漿。
那絕不是廉價(jià)顏料浮于表面的媚俗。而是一種……從最深處幽幽綻放的光華!
帶著歷史的沉淀。帶著時(shí)間的重量。在它露出的極小一片上。隱約可見極其精微的筆觸痕跡。
細(xì)若發(fā)絲。靈動(dòng)如生!仿佛描繪著山的肌理、水的鱗波!那是什么?!是絹!是紙!
還是……一張畫的殘留碎片?!一個(gè)幾乎震碎他心魄的名稱。
伴隨著爹給他講過無數(shù)次的故事??窭装阏懺谀X海!不!不可能!
生……裱過、摸過、說過無數(shù)次……卻從未真正親眼得見哪怕片紙的……傳說中的那個(gè)名字?
!怎么可能深藏在這種被踩進(jìn)泥里的垃圾朽木中?爹最后扯下這堆破爛蓋在身上。
上面……他指著自己的心口……他死死攥著那片帶著假染料的碎瓷……是為了證明那是假的。
更是為了證明……他蓋住的……是……?!
爹那雙在死亡前一刻圓睜的、殘留著驚駭與絕望的眼睛。此刻在建國的回憶里。
卻似乎……透著一股死也要守護(hù)什么的……執(zhí)拗?一個(gè)足以打敗所有認(rèn)知的想法。
帶著冰冷的寒意和灼燙的狂喜。瘋狂沖撞著建國的心防!
難道爹接李老板這個(gè)要命的單子……從一開始……就……意不在瓷?
3 門板三揭見真章堂屋成了寒窯。冰冷的空氣裹著血腥味。凝滯不動(dòng)?;椟S的油燈。
爆出一朵極大的燈花。噼啪!火星四濺。驟然的光亮。將建國臉上凝固的震驚與駭然。
照得慘白。他死死瞪著腳下那塊破門板。像瞪著世間最詭異的魔物。呼吸憋在胸腔。
炸裂般的疼。那塊深藏青色寶光的朽木!爹以命搏來的破爛!可能是……念頭一起。
胃里就一陣翻江倒海。那感覺。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毒刺!他猛地甩頭!
想把那過于驚悚的聯(lián)想甩掉。太離譜了!那是傳說中……無數(shù)代藏家求而不得的畫中神品!
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爛木頭里?是他瘋了吧!
可……那蟲蛀孔洞深處驚鴻一瞥的寶光……那精微絕倫的筆觸……又該如何解釋?!
混亂的思緒像沸水里的米粒。翻滾,沖撞。一個(gè)更清晰的聲音。如同鐵錘。
狠狠砸穿了這鍋沸水。咚!也砸在建國心口。真品也好,幻覺也罷。那里面。確實(shí)藏了東西!
絕對(duì)是好東西!是爹用命遮住的東西!爹看出來了!爹什么都知道!
看出那假碗是為了掩護(hù)真東西?看出這破爛門板才是李老板真正想毀掉的燙手山芋?
爹用命護(hù)住了它!也用它……給兒子留下了唯一的一條活路!
一股無法言喻的、混雜著巨大悲痛和滾燙野望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建國的理智堤壩!
眼底猩紅!像是燃起了兩簇幽暗的炭火!路!爹給他硬生生指出來的路!就在這堆破爛上!
他撐起麻木的膝。冰涼的手。按在同樣冰涼粗糙的門板邊緣。深吸一口氣。那空氣又冷又腥。
刺得他神經(jīng)陡然繃緊!指尖觸碰到木板腐朽的邊緣。他屏住呼吸。手指小心翼翼。
如同對(duì)待一塊剛出窯的薄胎瓷。沿著那道崩裂開的縫隙邊緣。一點(diǎn)。一點(diǎn)。用最輕緩的力量。
捻著表面腐朽不堪的木屑剝離。木屑帶著陳腐的土腥氣和一點(diǎn)淡淡的霉味。撲簌簌落下。
指尖在深入時(shí)。能清晰地感覺到朽木組織之間粘著力的微弱。它們?cè)缫言诼L的時(shí)光里。
被蟲蛀、潮濕徹底掏空了筋骨。只剩下一層脆弱的表皮勉強(qiáng)粘連。隨著外層朽皮的掀開。
內(nèi)里粗糙的木質(zhì)紋理。帶著更深的灰暗色澤。暴露在微弱燈光下。并無特殊。
建國的心沉了一下。額角的汗冒了出來。他甩甩頭。抹去眼前酸澀的水汽。指尖再次下探。
更深了。指尖突然觸及一絲異樣!那異樣的觸感。絕非粗糙的朽木!
帶著一種極其特殊的韌性!一層極薄的、被某種膠質(zhì)浸透的纖維!是紙?還是……?
感覺不對(duì)!太韌了!他呼吸猛地窒住。指尖的力量收得更緊。汗水滲出。
幾乎要握不住那掀開的木皮。力量的控制需要精準(zhǔn)到毫厘!生怕一點(diǎn)用力過猛。
徹底毀掉下面的東西。燈光湊到極限?;椟S的光柱打在新剝離出的一小片區(qū)域上。
渾濁朽木纖維的包裹下。一層呈現(xiàn)暗黃色、被膠質(zhì)完全糊死、但韌性超強(qiáng)的……絹?!
一層絲絹殘片!粘滿了板結(jié)的膠。還有厚厚的灰塵污垢。像一件被埋葬了百年的裹尸布。
唯有在那絹絲交織的紋理間。一點(diǎn)點(diǎn)微不可察的裂隙邊緣。隱約透出驚心動(dòng)魄的……藍(lán)色!
不是尋常的藍(lán)。是青金石研磨到最極致!才能誕生的色彩!帶著山川大地的魂魄!
建國的指尖劇烈地抖了一下!瞳孔縮到極致!裱!這是第一層裱畫襯絹!俗稱命紙!
是保護(hù)畫面不被漿糊、水分直接侵蝕的第一道防線!被硬生生揭下來!充當(dāng)了偽裝!
墊在了最里面!偽裝朽木!包裹著可能的核心!爹!
爹最后關(guān)頭扯下這堆“裱畫材料”里的破舊門板!
把它當(dāng)成一塊破爛木材蓋在自己血染的身上……不是掩蓋!是指引!
是告訴他這東西用了“揭三層”的頂尖偽裝術(shù)!一層木頭作表。一層絹?zhàn)饕r。
那最核心、真正的畫……還在最里面!這狗日的李老板!處心積慮到令人發(fā)指!
難怪要雇爹這個(gè)頂尖裱匠來做偽瓷的活兒!他怕別的裱匠看出來?!他一開始。
可能就盯上了爹這雙看透塵封的慧眼?他不僅要?dú)У暨@畫!還要連帶毀掉可能認(rèn)出它的人?
怒!焚身的怒!混雜著狂涌而出的求生渴望!幾乎要將建國的天靈蓋都掀飛!他猛咬舌尖!
用尖銳的刺痛逼回眼底的酸澀。爹的路。是絕地。也是一線天!他小心翼翼。
將那塊已經(jīng)剝離下來的朽木外層。連同那片襯絹。挪開放到一邊。整個(gè)人的精神意志。
前所未有地凝聚。全部貫注在兩只手上。食指和中指并攏。指尖指肚的薄繭。
此時(shí)成了唯一的工具。替代所有的刀剪。以最小的力道。
探入那層暗黃色的、粘滿膠污的韌性襯絹之下!指尖傳來觸感!硬!一種極為特殊的硬!
絕非朽木的疏松。而是類似……經(jīng)過無數(shù)層精煉捶打的上古紙張?或者……?
一種沉悶的、充滿顆粒感的硬朗質(zhì)地!透過那層膠滿污垢的絹帛。隱隱傳來。
指尖緩緩用上試探的暗力。下壓。以極其緩慢、如同羽毛拂過般的力量。刮擦!一點(diǎn)。一點(diǎn)。
順著那紙張(?)的走向。嘶——一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摩擦聲。
在寂靜如死的堂屋里響起。粘死在絹帛表面的厚重膠塊和污垢。像深冬河面上龜裂的薄冰。
隨著這輕柔的“刮痧”動(dòng)作。開始輕微松動(dòng)、移位。成了!建國的精神猛地一振!
動(dòng)作卻更加沉緩。屏住呼吸。額頭大顆的汗珠滾落。砸在地上無聲無息。剝離!
那層膠污積垢。被耐心地、一寸寸刮開。如同解開一道塵封萬年的封印。燈下。
一片比小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區(qū)域。終于露出了它被掩蓋了不知多久的真容!溫潤!內(nèi)斂!
深沉如古井水!靈動(dòng)若雨后天!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窮盡的青!它不像寶石那樣刺目張揚(yáng)。
卻在微弱的燈火下。幽深得勾魂奪魄!仿佛將整個(gè)宇宙的青色精魂。都沉淀在這方寸之間!
在那片純澈無暇的青底之上。極細(xì)。極富韻律感的筆觸!以極細(xì)的墨線勾勒!
如同天地初開時(shí)。神祇隨手灑下的第一道痕跡!描繪出一道山麓的陡峭邊緣!嶙峋!高古!
充滿了不可撼動(dòng)的力量和氣韻!那筆墨!那色彩!那種穿透時(shí)空直擊魂魄的力量!
幾乎要透過這一小片露出的真身。燃燒起來了!一股無法抗拒、源自生命最深處的悸動(dòng)!
電流般擊中建國!噗通!他再也支撐不?。‰p膝重重砸在冰冷堅(jiān)硬的青磚地上!
整個(gè)人伏了下去。額頭抵在那片冰冷的門板之上。緊緊貼著那一小塊泄露天機(jī)的青!
渾身抖得像風(fēng)中落葉!滾燙的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失控地洶涌而出!
滾落在那片千年未動(dòng)的青上。是他!是他!《千里江山》!畫圣十八歲少年意氣。
揮毫染就萬古青!縱使片紙只鱗。也壓得滿堂生輝!爹沒看錯(cuò)!爹把命押在了這里!
爹認(rèn)出來了!爹才拿假瓷碗的活兒!只為給兒子……搏這半幅?!
沾著血的黑紅字畫堆在旁邊。是李老板拙劣的欲蓋彌彰?還是故意混淆視聽的垃圾?
可這塊爛木頭里的東西……半幅……那也是能捅破天的東西!黑暗中。仿佛有兩道目光。
穿透冰冷的空氣。落在他身上。一道來自地上僵硬的父親。帶著決絕與希冀。
一道來自他記憶深處。那個(gè)在油燈下。一遍遍指點(diǎn)他辨識(shí)古畫氣韻的嚴(yán)厲老爹?!皻忭崳?/p>
建國!看筆底下的氣韻!假的再像!沒有那個(gè)魂!”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陷掌心。
鮮血滲出。和淚水?;煸谀瞧瑴貪櫟那昵嗌?。這半幅畫?,F(xiàn)在就是他的!爹用命換來的!
誰也拿不走!李老板不行!天王老子也不行!他要把這幅畫……完整地救出來!
要讓它重見天日!要讓它!成為老陳家真正翻身的——基石!建國的身體不再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