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烽燧下的囚徒(上)寒夜如鐵,朔風(fēng)卷著沙礫和冰碴子,
抽打在沙州城外的殘破烽燧上,嗚嗚作響,如同萬千冤魂在曠野里哭嚎。
火把的光芒在風(fēng)中搖曳不定,勉強(qiáng)照亮一小片凍得發(fā)白的土地,
映著幾個瑟縮勞作的佝僂身影。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油脂燃燒的嗆人臭味和汗餿味。
李十二蜷縮在一段倒塌土墻的背風(fēng)處,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著,
每一次吸氣都像吞下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刺得肺腑生疼。
他身上那件破爛的、沾滿灰土和汗堿的麻布袍子,在這樣能把石頭凍裂的天氣里,
薄得像一張紙。手腳早已凍得麻木,只有鞭子抽過的地方,還火辣辣地殘留著鉆心的痛楚。
監(jiān)工剛走,那帶著倒刺的皮鞭梢頭掠過他肩胛骨的觸感,似乎還黏在皮肉上。
他攤開僵硬如枯枝的右手,指關(guān)節(jié)又紅又腫。掌心里,
死死攥著半截黑乎乎的東西——那是他從灶膛灰燼里偷偷扒拉出來的一小塊焦炭。
趁著監(jiān)工去另一頭巡視的短暫空隙,他哆嗦著,把身體更深地蜷進(jìn)墻根的陰影里,
用那截炭條,在凍得梆硬、布滿碎石子的土地上,極其小心地劃拉著。
一條扭曲的線代表疏勒河,幾個小點(diǎn)標(biāo)記著幾處殘存的關(guān)隘,
一道長長的、斷續(xù)的劃痕勾勒著南山模糊的輪廓。炭痕很淺,在昏暗的火光下幾乎難以辨認(rèn),
線條也歪歪扭扭。但這是他僅有的東西了。
只有指尖下這粗糙的、轉(zhuǎn)瞬就可能被風(fēng)沙或皮靴抹去的線條,
能讓他暫時忘記背上的鞭痕、凍僵的腳趾,忘記自己像條野狗一樣被困在這異族人的烽燧下。
這簡陋的圖,是他被碾碎的生活里,唯一能抓住的、一點(diǎn)屬于自己的念想。就在他指尖微顫,
試圖在疏勒河下游標(biāo)出一個模糊的淺灘位置時,一陣沉重而踉蹌的腳步聲伴隨著濃烈的酒氣,
從烽燧另一側(cè)傳來。李十二心頭猛地一縮,像被一只冰冷的鐵手攥住。
他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才控制住身體沒有因為驚懼而彈起來。
他猛地將炭條塞進(jìn)袖口最深的破縫里,手肘迅速在凍土上胡亂蹭了幾下,
試圖抹掉那些淺淺的炭痕,同時把臉?biāo)浪缆襁M(jìn)臂彎,整個人縮成更小的一團(tuán),
恨不得融進(jìn)墻角的陰影里,變成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來的是那個滿臉橫肉、眼窩深陷的吐蕃軍官。他喝得酩酊大醉,皮袍半敞著,
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腳步虛浮,踩得地上的碎石嘩啦作響。
他嘴里含混不清地用吐蕃語咒罵著什么,踉踉蹌蹌地朝李十二這邊走來,
似乎是想找個地方放水。沉重的皮靴幾次差點(diǎn)踩到李十二蜷縮的腿。
就在他離李十二只有幾步遠(yuǎn),身體搖晃著準(zhǔn)備解開腰帶時,
一卷用臟污皮繩捆著的、厚實的羊皮紙卷,從他松垮的皮袍腰帶間滑落出來,“啪嗒”一聲,
不偏不倚,正滾落在李十二那雙凍得裂開血口子的破草鞋邊。
羊皮卷沾著塵土和幾點(diǎn)深褐色的油污,在昏暗的火光下,
那上面用暗紅色的顏料勾勒的彎彎曲曲符號,像某種不祥的活物,散發(fā)著冰冷的氣息。
李十二的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下一刻凍結(jié)成冰。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讓他無法呼吸。他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向后縮,
恨不得把自己嵌進(jìn)身后的土墻里,雙手死死地?fù)高M(jìn)冰冷的凍土中,指甲幾乎要折斷。不能碰!
絕對不能碰!碰了就是死!他腦子里只剩下這個念頭在瘋狂尖嘯。
就在他身體后縮、目光死死盯著那卷要命的羊皮時,
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烽燧另一側(cè)巨大石基的陰影深處,似乎有東西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那是一個人影!那人影緊貼著冰冷的石壁,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只有一雙眼睛,
在陰影里閃著兩點(diǎn)幽冷的光,像潛伏在暗處的毒蛇,
正一眨不眨地、死死盯著他——盯著他李十二,以及他腳邊那卷吐蕃軍官遺落的羊皮密信!
那雙眼睛里的震驚、懷疑,還有一絲絕望的瘋狂,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李十二。
李十二渾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完了!被看見了!被看見了!
“嗚哇——!”一聲野獸般的、充滿極端痛苦和暴怒的嘶吼猛地炸響,
徹底撕裂了寒夜的死寂!只見那個原本藏在石基陰影里的人影,如同被激怒的豹子,
帶著一股同歸于盡的慘烈氣勢,從黑暗中猛地?fù)淞顺鰜恚∷麆幼骺斓皿@人,
目標(biāo)卻不是李十二,而是那個背對著他們、正對著土墻撒尿的吐蕃軍官!一道冰冷的寒光,
在跳躍的火把光芒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那是一柄短小精悍、帶著弧度的鋒利彎刀!
噗嗤!刀鋒精準(zhǔn)地、帶著沉悶的撕裂聲,狠狠貫入了吐蕃軍官的后腰!
那軍官正醉眼朦朧地對著墻根,巨大的沖擊力讓他整個人向前一撲,
發(fā)出半聲短促而驚愕的悶哼,濃烈的酒氣混合著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
他龐大的身軀像一堵被砍倒的土墻,重重砸在冰冷的凍土上,激起一片塵土。然而,
那撲出的唐人間諜一擊得手,卻也付出了代價。軍官倒地前的本能掙扎,手臂狠狠揮出,
沉重的手肘正砸在間諜的側(cè)臉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間諜悶哼一聲,身體失去平衡,
踉蹌著,竟然朝著李十二的方向倒了過來!李十二完全嚇傻了,身體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眼睜睜看著那張沾著血污和塵土、因劇痛而扭曲的臉在眼前急速放大。
那雙眼睛死死地、像釘子一樣釘著他,里面是燃燒的火焰和即將熄滅的絕望。漸漸的,
那垂死的唐諜,瞳孔已開始渙散,他用盡最后力氣抓住李十二的手腕,骨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將一枚染血的、帶著奇異溫潤感的骨符死死按入李十二掌心,喉嚨里嗬嗬作響,
破碎的音節(jié)帶著血沫擠出:“長…安…必…達(dá)…否則…沙州…燼…” 話音未落,氣絕身亡。
李十二感到一個堅硬、硌手、同樣沾滿滑膩液體的東西,
被那只垂死的手死死地、不容抗拒地塞進(jìn)了他的掌心!那東西不大,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燙得他靈魂都在尖叫。“呃……!”間諜喉嚨里發(fā)出最后一聲短促的氣音,
那雙燃燒的眼睛死死盯著李十二,仿佛要將最后的意志刻進(jìn)他的骨頭里。隨即,
眼中的光徹底熄滅了,身體軟軟地滑倒在李十二腳邊,正好壓在那卷染血的羊皮密信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李十二癱坐在冰冷的凍土上,背靠著殘墻,大腦一片空白,
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右手還保持著被塞入東西的姿勢,
僵硬地攤開著,掌心朝上。
那枚小小的、冰冷的、帶著死者體溫和黏稠血液的物件——像是一枚骨刻的符,
又像半片殘缺的銅錢——就那樣赤裸裸地躺在他掌心,在火光下反射著妖異的暗紅光澤。
他身上的破麻衣,前襟也濺上了幾滴溫?zé)嵴吵淼难c(diǎn),像幾朵驟然綻放的、邪惡的小花。
“嗬——!”一聲驚怒交加、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從烽燧另一側(cè)炸響!
沉重的皮靴踏碎凍土的聲響如同戰(zhàn)鼓擂動,轟隆隆地逼近!火光猛地大亮,
幾支燃燒的火把被粗暴地舉起,
刺眼的光芒瞬間將蜷縮在墻角的李十二和他腳邊兩具倒臥的軀體——一具是剛剛倒下的軍官,
另一具是那個已經(jīng)氣絕的唐人間諜——照得無所遁形!
火光清晰地照亮了李十二慘白如紙的臉,他濺血的衣襟,他攤開的手掌中那枚帶血的暗號,
以及……他腳邊那卷沾著血污、從吐蕃軍官身上掉落的羊皮密信!
一個身材格外高大、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吐蕃士兵頭目沖在最前面,他豹眼圓睜,
目光像淬毒的刀子,先掃過地上軍官汩汩冒血的尸體,又猛地釘在李十二身上,
最后落在他掌心那枚刺眼的血符上。“唐狗!”頭目暴吼一聲,
帶著濃重口音的漢話像炸雷一樣在李十二頭頂炸開。他手中的彎刀帶著一股腥風(fēng),
冰冷的刀鋒瞬間抵在了李十二的喉嚨上!那金屬的寒意和死亡的鋒利觸感,
讓李十二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身體不由自主地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牙齒磕碰得咯咯作響,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刀疤頭目的目光掃過李十二手中的血符,
又瞥了一眼地上死去的同袍和間諜,嘴角咧開一個殘忍到極致的獰笑,
仿佛看到了什么極其滿意的獵物。他猛地一揮手,聲音如同刮骨的寒風(fēng):“捆起來!
押回沙州城!丟進(jìn)最深的土牢!”他彎下腰,用刀尖極其輕蔑地挑起李十二的下巴,
冰冷的目光直刺入李十二恐懼的眼底,一字一頓,帶著刻骨的恨意:“等著吧,卑賤的豬狗!
沙州城外的野狗,會啃干凈叛徒的骨頭!”第二章:烽燧下的囚徒(下)沙州地牢深處,
連呼嘯的寒風(fēng)似乎都被厚重的土層和冰冷的石壁隔絕了,
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和濃得化不開的霉?fàn)€、屎溺與血腥混合的惡臭。空氣又濕又冷,
像無數(shù)冰冷的蛇纏繞著身體,鉆進(jìn)骨縫。李十二蜷縮在一堆散發(fā)著霉?fàn)€氣味的枯草上,
身上的鞭傷在寒冷和污穢中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口的悶痛。
吐蕃人的鞭子沒有留情,鐵鏈鎖住的腳踝早已磨破了皮肉,凝結(jié)著黑紅的血痂。
黑暗濃稠得如同實質(zhì),只有牢門縫隙偶爾透進(jìn)一絲微弱的、搖曳的火光,
短暫地勾勒出牢籠粗大木柵的輪廓,隨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哥……”一聲帶著哭腔的、極力壓抑的輕喚,像一根細(xì)針,刺破了死寂的黑暗。
那聲音很輕,很啞,充滿了恐懼和疲憊,卻像一道微弱的光,
瞬間喚醒了李十二幾乎麻木的意識。李十二猛地抬起頭,循著聲音,掙扎著挪動沉重的身體,
拖著腳上的鐵鏈,嘩啦作響地挪到靠近牢門木柵的地方。借著外面過道火把微弱搖曳的光,
他看清了。妹妹小娥瘦小的身子緊緊貼在冰冷的木柵外,雙手死死抓住兩根粗大的木柱,
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她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襖子沾滿了塵土,
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小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蒼白,眼睛紅腫得像桃子,
顯然哭了很久。才十三歲的年紀(jì),
那眼神里卻充滿了李十二從未見過的、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焦慮?!靶《穑?/p>
”李十二的聲音沙啞干澀,像砂紙摩擦,“你怎么進(jìn)來的?
他們有沒有……”他急切地想伸手穿過柵欄去碰妹妹的臉,但沉重的鎖鏈限制了他的動作,
只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嘩啦聲。
我求了守門的庫吉大叔好久…塞給他…塞給他一個娘留下的銅頂針…”小娥的聲音抖得厲害,
帶著濃重的鼻音,眼淚又控制不住地涌了出來,順著臟兮兮的小臉往下淌,“哥,你疼不疼?
他們打你了…” 她透過柵欄的縫隙,努力想看清哥哥身上的傷。“不疼,哥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