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車廂像一塊被過度使用的抹布，在黑暗中向前蠕動。
渾濁的空氣里塞滿了汗味、廉價香水味、還有不知誰帶上車的韭菜包子那頑強不屈的氣息。
我，李偉，擠在人墻最中央，感覺自己像塊即將被碾平的橡皮泥。
連續(xù)四十八小時和那個該死的項目死磕，眼皮沉得如同灌了鉛。
又一個巨大的哈欠不受控制地撕開我的嘴，下巴幾乎要脫臼，眼前一片模糊水光。就在這時，
眼角余光似乎瞥見一道突兀的白光閃了一下。像只受驚的兔子，我猛地一縮脖子，
混沌的大腦被這閃光劈開一道縫隙。誰？拍照？拍我？荒謬的念頭一閃而過，
隨即被更洶涌的疲憊淹沒。算了，拍就拍吧，這操蛋的世界，
誰在乎一個累成死狗的社畜打哈欠的樣子。我閉上眼，任由意識沉入黑暗的泥沼。
---手機的震動像一把小錘子，持續(xù)不斷地敲打著我的太陽穴。我呻吟著從被子里伸出手，
摸索著抓住那個發(fā)燙的噪音源。勉強睜開一條縫，屏幕上刺眼的光讓我瞬間又閉緊了眼睛。
未讀消息：99+。微信圖標上那個鮮紅的數(shù)字觸目驚心。昨晚……不，
是今天凌晨三點多才跌跌撞撞爬回這間出租屋，一頭栽進枕頭里。現(xiàn)在幾點了？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塊沒洗干凈又擰不干的抹布。手指劃過屏幕解鎖，點開微信。
最先跳出來的是置頂?shù)墓敬笕骸坝钪婺芰恐行摹薄?/p>
圖標上那個爆炸性的數(shù)字“999+”讓我心臟漏跳了一拍。出大事了？項目崩了？
甲方爸爸提刀殺來了？指尖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點開。群聊記錄像瘋了一樣往上刷屏。
圖片，全是圖片。各種角度、各種背景、被加了五花八門文字的……我的臉！那張照片，
赫然是我在地鐵上，
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拳頭、眼睛瞇成兩條絕望的細縫、整張臉扭曲得像個被揉爛的包子！
絕對的靈魂出竅狀態(tài)。照片被P成了各種匪夷所思的樣子：背景變成了月球表面，
配文：“登月成功，困死宇航員”；被塞進游戲《只狼》里血條見底的角色框里，寫著“危！
”；最離譜的是一張動圖，我的頭被安在一只蔫頭耷腦的沙皮狗身上，隨著哈欠的節(jié)奏，
那狗頭也跟著一抽一抽，旁邊加粗閃爍的文字：“困成狗本狗，不服來戰(zhàn)！”。
群里的消息還在瘋狂滾動：“臥槽！偉哥！你火了！”“哈哈哈哈哈哈‘困成狗’！
太形象了！靈魂P(guān)圖手！”“@李偉 偉哥，茍富貴勿相忘??！表情包分我點版權(quán)費！
”“笑死我了，今早朋友圈刷屏了都！李偉，你是我司之光！”“@李偉 偉哥，
考慮下開個直播唄？
教教大家如何在早高峰地鐵上睡得如此安詳（狗頭）”一股冰冷的麻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臉頰火燒火燎，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發(fā)疼。
手指不受控制地往下滑，點開朋友圈。果然，一片紅點。最新一條來自隔壁部門的小張，
就在五分鐘前：“今日份快樂源泉，我司‘困神’出征，寸草不生！
[笑哭][笑哭][笑哭]”配圖正是那張我被P成沙皮狗的動圖。
下面已經(jīng)有幾十個贊和一長串“哈哈哈哈”的評論。世界仿佛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手機屏幕刺眼的光和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喉嚨發(fā)干，像被砂紙磨過。我不是什么偉哥，
更不是光，我只是個累得像條死狗、只想睡個安穩(wěn)覺的倒霉蛋。這鋪天蓋地的“哈哈哈”，
每一個都像根針，扎在我脆弱的神經(jīng)上。我猛地掀開被子，沖進狹小的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
把冰涼的自來水狠狠潑在臉上。抬起頭，鏡子里那張濕漉漉的臉蒼白，眼袋浮腫，
眼神里充滿了茫然和一種無處發(fā)泄的憤怒。水珠順著下巴滴落，砸在洗手池邊緣，
聲音清晰得可怕。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手機邊緣，屏幕還固執(zhí)地亮著，
那個沙皮狗動圖無聲地循環(huán)播放，咧著嘴，困倦又滑稽。---踏入公司玻璃門的瞬間，
空氣仿佛凝固了零點一秒。前臺小妹猛地抬起頭，眼神撞上我的，像受驚的兔子，
隨即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笑聲，又趕緊捂住嘴，肩膀可疑地抖動著。一路走向工位，
成了某種詭異的受閱儀式。格子間里探出無數(shù)顆腦袋，目光粘稠地貼在我身上，
伴隨著此起彼伏、極力壓抑卻又清晰可聞的“噗嗤”聲和低低的竊笑?！皢眩犯?！早?。?/p>
”一個平時話不多的開發(fā)同事突然從隔板后探出半張臉，咧著嘴，
模仿著我照片里那個扭曲的哈欠表情，夸張地張大嘴，“嗷嗚——困啊！
”我的腳步頓了一下，指甲掐進掌心。沒吭聲，低著頭快步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剛坐下，
對面的陳明就滑著椅子湊了過來，臉上堆著一種過度熱切的笑容，
手機屏幕幾乎要懟到我臉上?！皞ジ?！快看！抖音！你上熱門了！”屏幕上，
一個穿著緊身小西裝的年輕男人正對著鏡頭，表情夸張地模仿我那個“困成狗”的哈欠，
然后突然切換成精神抖擻的樣子，喊著：“早上困成狗？一杯‘閃電清醒’咖啡，
瞬間變超人！困狗變戰(zhàn)狼，點擊下方小黃車！”背景音樂是激昂的戰(zhàn)鼓聲。
視頻點贊已經(jīng)破了五十萬?！斑€有這個！”陳明手指飛快劃動，另一個視頻跳出來。
這次是個穿著瑜伽服的女孩，在辦公室里優(yōu)雅地打了個哈欠（姿勢明顯借鑒了我），
然后立刻躺在一個造型奇特的記憶棉枕頭上，發(fā)出滿足的喟嘆：“告別地鐵‘困狗’臉，
擁有‘深睡精靈’枕頭，隨時隨地，優(yōu)雅補覺！同款鏈接……”胃里一陣翻攪。我的臉，
我的窘迫，成了他們兜售咖啡和枕頭的免費廣告。我成了這個巨大流量池里，
那條被反復釣起、供人取樂的魚?！皞ジ?，牛?。 标惷鬟€在喋喋不休，
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羨慕，“你這流量，頂?shù)蒙衔覀儾块T半年的KPI了！
老板早上還問起你呢，估計有好事兒！”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我身體晃了晃。
“哦。”我喉嚨里擠出一個干澀的音節(jié)，推開他的手，打開電腦。屏幕的光映在臉上，
一片慘白。桌面上，那張“困成狗”的原始照片，不知何時被誰設(shè)成了我的桌面壁紙。
巨大的哈欠臉，空洞地望著我。---“李偉啊，坐，坐！別拘束！
”王總那張總是帶著點精明算計的胖臉，此刻笑得像一朵怒放的菊花。他親自起身，
繞過他那張寬大得能當乒乓球臺的老板桌，熱情地把我按在會客區(qū)的真皮沙發(fā)上。茶幾上，
已經(jīng)擺好了兩杯還冒著熱氣的現(xiàn)磨咖啡，香氣濃郁，但在這種氛圍下聞起來卻有點令人作嘔。
“看到?jīng)]？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得了！”王總端起自己那杯，沒喝，只是用手指點了點空氣，
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我臉上，“隨便打個哈欠，就火遍全網(wǎng)！這叫啥？這就叫‘網(wǎng)感’！
天生的！我們這些老家伙，花多少錢都買不來！”他身體前傾，壓低聲音，
帶著一種分享驚天秘密的興奮：“小李啊，這是個風口！巨大的風口！你想想，
你現(xiàn)在這熱度，這知名度，簡直就是行走的印鈔機！”他搓著肥厚的手掌，
眼睛里閃爍著金幣般的光芒，“公司呢，正好要推一款新的功能性咖啡，
主打提神醒腦抗疲勞，你看看，你看看！”他拿起桌上一份設(shè)計浮夸的產(chǎn)品畫冊，
指著上面一個肌肉猛男喝完咖啡后雙眼放光、頭頂冒蒸汽的圖片，“這定位，
跟你現(xiàn)在這‘困成狗’的形象，簡直是天作之合！無縫對接！”他放下畫冊，
雙手撐在膝蓋上，目光灼灼地逼視著我：“所以，公司決定，給你一個更大的舞臺！
今晚八點，公司直播間，就由你！李偉！我們的‘困神’，來首秀帶貨！
主題我都想好了——就叫‘困成狗？一杯咖啡變戰(zhàn)狼！’ 怎么樣？夠勁爆吧？
流量絕對炸裂！”我后背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直播？帶貨？還要我當眾表演“困成狗”？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當成提線木偶的屈辱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和喉嚨。
指尖冰涼，我?guī)缀跄苈牭窖簺_上頭頂?shù)奈锁Q?！巴蹩?，我……”我試圖開口，
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我不太會這個……而且昨晚……”“哎！”王總大手一揮，
直接截斷我的話，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換上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年輕人，
要敢于突破自己！公司培養(yǎng)你，給你這么好的機會，多少人求都求不來！這是任務(wù)！是命令！
懂嗎？方案市場部那邊已經(jīng)在緊急做了，化妝師、燈光師都給你配最好的！你只需要，
”他加重語氣，一字一頓，“在直播間，把‘困成狗’這個狀態(tài)，給我演活了！越困越好！
效果越真實，銷量越高！你的提成，也越豐厚！”他把“提成”兩個字咬得很重，
仿佛那是一根能瞬間安撫我所有情緒的萬能骨頭。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力道沉得讓我身體一矮：“好好準備！晚上八點，我看好你！全公司都看好你！
別讓公司失望！”辦公室的門在我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王總那張志得意滿的笑臉。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走廊明亮的燈光刺得眼睛發(fā)痛。演活了？演困？
我累得骨頭縫都在叫囂，卻要我去“演”困？提成？
那點錢能買回我的臉面和被碾碎的尊嚴嗎？一陣無法抑制的惡心感涌上喉頭。
---慘白的環(huán)形燈無情地打下來，像手術(shù)臺上的無影燈，將我牢牢釘在鏡頭前。
臉上涂著厚厚一層粉底和遮瑕膏，試圖掩蓋住熬夜加班的痕跡，但在強光下，
反而顯得僵硬而慘白，像戴著一張劣質(zhì)的面具?；瘖y師最后往我頭上噴了半罐發(fā)膠，
固定住那幾縷試圖表達“自然凌亂困倦感”的頭發(fā)，硬邦邦的觸感像頂了個頭盔。
直播助理小劉貓著腰湊過來，往我面前的矮桌上“哐當”放下一大杯深褐色的液體，
幾乎要溢出來。一股濃烈到嗆人的咖啡焦糊味直沖鼻腔?！皞ジ纾认侣爩Рタ诹?，
”小劉語速飛快，手指在平板電腦上劃拉著，“先喝一口這個‘閃電戰(zhàn)狼咖啡’，然后，
重點來了！”他抬起頭，眼神里閃著亢奮的光，“一定要！要特別夸張地！
打一個巨大無比的哈欠！就像你在地鐵上那樣！一定要原汁原味！表情越痛苦越困倦越好！
然后，立刻切換！像打了雞血一樣，精神百倍地喊我們的口號！記住沒？困成狗？
一杯咖啡變戰(zhàn)狼！”他模仿著王總激昂的語調(diào)，唾沫星子差點噴到我臉上。
我盯著那杯黑乎乎的液體，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這流程，這要求，
把我最后一點殘存的尊嚴都明碼標價，擺在了貨架上?！案鞑块T準備！倒計時，五！四！三！
”導播冰冷的聲音從耳機里傳來。兩盞巨大的補光燈“啪”地同時亮起，
熱量瞬間灼烤著我的皮膚。鏡頭上的紅燈冷酷地亮起，像一只獨眼巨獸睜開了眼睛。
“觀眾朋友們！大家晚上好！歡迎來到‘閃電醒神’直播間！”女主播甜甜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