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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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的陽光,帶著一種近乎粘稠的厚重感,沉沉地壓在百草峰這片偏僻的山谷藥田上??諝饫飶浡鴿庥舻牟菽練庀?,混雜著泥土被曬暖后的微腥,還有一絲極淡的、被刻意掩埋后的草木灰燼氣味。

      沈星河背對著山谷入口,蹲在藥田深處,粗糙的指尖拂過一株青禾草的葉片。葉片青翠飽滿,脈絡(luò)賁張,深綠的色澤在陽光下流淌著近乎金屬的光澤,邊緣甚至透出幾分銳利感。然而,沈星河的目光卻銳利如針,穿透了這繁茂的表象。

      識海深處,【精神力戰(zhàn)法】的被動光暈無聲流轉(zhuǎn),將他本就敏銳的感知放大到極致。他正小心翼翼地操控著指尖一縷微不可察的溫潤綠芒——那是【治愈術(shù)】被極度稀釋、逆轉(zhuǎn)了方向的生命感應(yīng)。這縷“生機探針”不再是滋養(yǎng),而是如同最精密的生物雷達(dá)波束,被他謹(jǐn)慎地彌散在身周數(shù)尺內(nèi)的空氣和表層土壤中,編織成一張無形的、高度敏感的警戒網(wǎng)。

      這張網(wǎng),如同他延伸出去的神經(jīng)末梢,嚴(yán)密監(jiān)控著一切試圖吞噬生機的異動。距離他徹底焚毀那幾株染病的青禾草已過去數(shù)日,藥田表面恢復(fù)了平靜,甚至比以往更加生機勃勃。但沈星河心底那根弦,卻繃得比任何時候都緊。那幾株病草根系深處殘留的、陰冷而貪婪的吞噬感,如同附骨之蛆,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玉簡里翻遍的蟲害圖鑒都找不到對應(yīng)之物,這未知的威脅,讓他如芒在背。

      他無聲地移動著,指尖的綠芒在田壟間悄然掃過。十畝藥田,青翠欲滴,長勢遠(yuǎn)超同儕,在一片略顯萎靡的林田映襯下,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尤其藥田邊緣,幾處突兀的焦黑空地格外刺眼。那里寸草不生,泥土呈現(xiàn)出一種被高溫徹底燒灼后的瓷化感,與周圍旺盛的生機形成極其強烈的反差。那是他處理“隱患”后留下的瘡疤,也是此刻他警戒網(wǎng)重點覆蓋的區(qū)域。

      就在這時,警戒網(wǎng)最邊緣的一根“神經(jīng)”,極其微弱地震顫了一下。

      沒有陰冷的吞噬感,沒有異常的生機流失,只有一種……存在。一種清冽、純粹、帶著天然草木親和力的氣息,如同山澗幽蘭,悄然出現(xiàn)在山谷入口附近,正朝著藥田方向移動。這氣息平和內(nèi)斂,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存在感,瞬間觸動了沈星河高度戒備的神經(jīng)。

      他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只是累了,緩緩直起身,順手拔掉田埂邊一株無關(guān)緊要的野草。但眼角的余光,已然如同最精密的鏡頭,無聲地掃向氣息傳來的方向。

      一抹素雅的青色,映入視野。

      花辭鏡。

      她依舊穿著那身沒有任何紋飾的素凈青衣,衣袂在微風(fēng)中輕輕拂動,如同山谷間一片行走的竹葉。陽光落在她身上,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清冷氣場所過濾,只留下柔和的光暈。她步履從容,沿著藥田間的小徑緩步而行,目光平靜地掃過兩側(cè)的靈植,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

      沈星河的心,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一瞬,隨即又強迫自己緩緩放松。是她。那個在他初來乍到、對著瀕死的月光蘭束手無策時,一語道破關(guān)鍵,留下“靈力運用尚可,心細(xì)”評價的清冷少女。百草峰的真?zhèn)鞯茏印?/p>

      她怎么會來這片偏僻角落?是巧合,還是……?

      花辭鏡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踩在某種無形的節(jié)點上。她的目光掠過一片片長勢良好的青禾草田,偶爾在幾株格外茁壯的植株上停留片刻,清冷的眸子里看不出太多情緒。終于,她的腳步停在了沈星河負(fù)責(zé)的這片藥田邊緣。

      她的視線,如同帶著實質(zhì)的重量,首先落在藥田中央那一片最為青翠、生機最為旺盛的區(qū)域。那里的青禾草,葉片寬厚如劍,深翠的色澤近乎墨綠,在陽光下油光發(fā)亮,莖稈粗壯得異乎尋常,靈力波動遠(yuǎn)超周圍同類。沈星河甚至能感覺到她目光掃過時,空氣中那無形的草木親和力似乎與之產(chǎn)生了微弱的共鳴。

      然而,那目光并未在繁茂處過多停留,僅僅一瞬之后,便如同精準(zhǔn)的探針,驟然轉(zhuǎn)向了藥田邊緣那幾塊刺目的焦黑空地。

      花辭鏡的目光,在那幾塊焦黑的空地上,凝固了。

      不同于之前平靜的審視,此刻她的眼神專注而銳利,如同寒冬里凝結(jié)的冰晶,帶著洞穿表象的寒意。那目光一寸寸地掃過焦土的邊緣,燒灼后泥土特有的瓷化反光,以及周圍一圈因高溫而微微卷曲、發(fā)黃的草葉。她看得極其仔細(xì),仿佛要從那灰燼的紋理中,解讀出被烈火徹底抹去的秘密。

      山谷里只有風(fēng)掠過草葉的沙沙聲,和遠(yuǎn)處隱約的鳥鳴。沈星河維持著彎腰拔草的動作,身體卻微微繃緊。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花辭鏡那清冽的目光,在審視完焦土之后,如同無形的絲線,悄然落在了他的背上。

      空氣似乎凝滯了幾息。

      “這幾株青禾草,”清冷悅耳的聲音終于響起,打破了沉默,如同冰泉滴落玉盤,清晰地傳入沈星河耳中。她的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只是隨意一問,“去向如何?因何焚毀?”

      來了!

      沈星河緩緩直起身,動作帶著一種底層雜役弟子特有的、被生活磨礪出的遲滯感。他轉(zhuǎn)過身,臉上是慣有的、帶著幾分木訥和恭順的表情,微微垂著眼瞼,避開了花辭鏡那似乎能穿透人心的目光。

      “回師姐話,”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絲刻意的小心翼翼,“弟子前幾日例行巡查,發(fā)現(xiàn)這幾株草葉上生有異斑,與尋常蟲咬、病害皆不相同。斑點極小,色澤晦暗,隱有…陰冷之氣?!彼遄弥迷~,將“吞噬感”替換成了更符合外門弟子認(rèn)知的“陰冷之氣”。

      “弟子不敢怠慢,想起玉簡圖鑒中曾提及,某些罕見惡疾初起時癥狀不顯,卻極具傳染之能,一旦爆發(fā),恐累及整片藥田,甚至禍延他處?!彼⑽㈩D了一下,似乎在回憶,“弟子修為低微,見識淺薄,無法辨識其根源,更無把握救治。思來想去,唯恐其擴(kuò)散成災(zāi),只得……忍痛焚毀,以絕后患。還請師姐明察?!?/p>

      沈星河說完,保持著微微躬身的姿態(tài),不再言語。他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讓它們顯得平穩(wěn)而帶著一絲底層弟子面對上位者詢問時該有的緊張。這番說辭,是他反復(fù)推敲過的。隱瞞了最關(guān)鍵的精神力探查細(xì)節(jié)和那詭異的吞噬感,但點出了“異斑”、“陰冷”、“罕見”、“傳染”這些關(guān)鍵詞,既解釋了焚毀的行為符合“除害”的常識,又為未來可能的“蝕骨蟲”爆發(fā)埋下伏筆,將自己塑造成一個雖能力有限但謹(jǐn)慎負(fù)責(zé)的雜役形象。

      花辭鏡靜靜地聽著,清冷的臉上依舊看不出波瀾。她沒有立刻追問那“異斑”的具體形態(tài)、色澤深淺,也沒有質(zhì)疑沈星河關(guān)于“傳染性”的判斷依據(jù)是否充分。仿佛那些細(xì)節(jié),在她眼中并非此刻的重點。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沈星河一眼。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審視或銳利,而是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要越過他謙卑的姿態(tài)和木訥的表情,看到他內(nèi)心深處某些被刻意隱藏的東西。這目光并不凌厲,卻讓沈星河感覺如同站在一面清澈見底卻又深不見底的寒潭之前,無所遁形,心底那根名為警惕的弦瞬間繃緊到了極致。

      就在沈星河幾乎以為自己的偽裝被看穿,對方要追問探查手段時,花辭鏡卻再次開口了。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問出的問題卻出乎意料:

      “你如何看待…草木生機?”

      沈星河微微一怔。

      草木生機?這個問題跳脫而宏大,與之前焚毀病草的務(wù)實詢問形成了鮮明對比。他飛快地轉(zhuǎn)動著思緒。花辭鏡身為百草峰真?zhèn)?,精研《乙木長春典》,溝通萬木生機是她的根本大道。她問這個問題,是考校?試探?還是真的想聽一個底層雜役的看法?

      無數(shù)關(guān)于草木生機的華麗辭藻、玄奧理論在腦海中閃過,那些都是他在藏書閣基礎(chǔ)典籍里看到的。但直覺告訴他,照本宣科,絕非此女所愿。

      沈星河微微垂下眼瞼,目光似乎無意識地落在腳邊一株普通的青禾草上。他的指尖,仿佛因為緊張而輕輕摩挲著粗糙的衣角。識海中,【治愈術(shù)】那溫和卻又蘊含著磅礴生命能量的本質(zhì),以及他這些日子以來無數(shù)次以精神力探針深入植物內(nèi)部“體檢”的感知,如同涓涓細(xì)流匯聚。

      “弟子愚鈍,”他再次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猶豫,似乎在努力組織著貧瘠的語言,“在弟子看來,草木生機……它不像是死物,倒像是一種……活水?!?/p>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尋找更貼切的比喻。

      “它在這草葉里,”他指了指腳下的青禾草,“在根須里,在莖稈里……看不見,摸不著,但它時時刻刻都在動,在流。從根須吸上來的土氣、水氣、靈氣,混在一起,順著看不見的‘管子’往上送,滋養(yǎng)每一片葉子。葉子吃飽了,吐納呼吸,又把一些氣散出去,一些氣存下來……”

      他描述得極其樸素,甚至有些笨拙,完全不像一個修士,更像一個老農(nóng)在描述莊稼的生長。然而,他的語氣卻異常認(rèn)真。

      “哪里的‘管子’堵了、細(xì)了、破了,水(生機)流不過去,或者流得太急沖壞了‘管子’,或者干脆有外來的臟東西堵住了口子,偷喝了水……那地方,那株草,就要生病,就要蔫黃,就要枯死?!彼痤^,目光終于短暫地迎上了花辭鏡清冷的眸子,里面是純粹觀察后的認(rèn)真,“所以,弟子覺得,看護(hù)靈植,或許……最要緊的不是拼命給它灌水灌肥(指過度灌注靈力),而是讓它里面的這股‘活水’流得順暢,不多不少,不堵不泄,與外頭的水(天地靈氣)接得上,沒有臟東西進(jìn)來偷喝搗亂……大概,這就是一種……平衡?”

      他最后用了“平衡”這個詞,顯得有些生硬,似乎找不到更合適的表達(dá),又低下了頭,恢復(fù)了那副恭順木訥的樣子?!暗茏右娮R淺陋,胡言亂語,讓師姐見笑了?!?/p>

      話音落下,山谷里再次陷入寂靜。只有風(fēng)穿過草葉,發(fā)出沙沙的低語。

      花辭鏡那雙清冷如寒潭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了一絲異樣的神采。那不是驚訝,不是贊許,更像是一種……意料之外的觸動,如同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一顆小石子,蕩開了一圈細(xì)微卻真實的漣漪。她看著眼前這個低眉順眼、衣著寒酸的外門雜役,聽著他那樸實得近乎粗鄙、卻又直指某種核心的“活水論”與“平衡說”。

      這與百草峰主流的、強調(diào)以精純乙木精氣滋養(yǎng)催發(fā)、引導(dǎo)草木靈性進(jìn)化的理論截然不同。它摒棄了所有華麗的辭藻和玄奧的感悟,只聚焦于生機本身作為一種能量流的動態(tài)屬性——它的流動、它的通路、它的平衡與干擾。角度……獨特得近乎詭異。這絕不像是一個只懂埋頭苦干、見識淺薄的外門雜役能隨口道出的見解。尤其是“平衡”二字,隱隱觸及了《乙木長春典》中某些深奧的核心理念。

      她目光的落點,再次若有若無地掃過藥田中央那片長勢過分旺盛、靈力波動異?;钴S的青禾草。這種“旺盛”,在她眼中,似乎并非全然是好事,隱隱帶著一絲“流得過急”的意味,與沈星河口中“流得太急沖壞了管子”的描述,產(chǎn)生了一種微妙的呼應(yīng)。

      花辭鏡沉默了數(shù)息。那清冷的臉上依舊看不出太多情緒,但眼底深處那絲異彩和隨之而來的思索之色,卻未能完全掩去。她再次深深地看了沈星河一眼,這一眼,比之前更加復(fù)雜,似乎穿透了他表面的木訥,看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矛盾?

      “嗯?!彼罱K只是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聲音依舊聽不出起伏。沒有評價,沒有追問,仿佛剛才那番對話從未發(fā)生。

      她收回目光,視線最后掠過藥田邊緣那株靜靜綻放的月光蘭。銀葉簇?fù)碇掳椎幕ǘ?,純凈的清輝在午后陽光下顯得內(nèi)斂而堅定。她似乎微微頓了一下,隨即不再停留,青色衣袂微揚,轉(zhuǎn)身便沿著來路離去。步履依舊從容,帶著那種獨特的、踩在無形節(jié)點上的韻律。

      “勤加觀察。”

      三個字,清清冷冷,如同風(fēng)送碎玉,清晰地飄入沈星河耳中。話音未落,那抹素雅的青色身影已飄然遠(yuǎn)去,很快消失在嶙峋山石的拐角處,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山谷里,只剩下沈星河一人,站在青翠與焦黑交織的藥田之中。

      他緩緩直起身,臉上那層木訥恭順的面具瞬間褪去,眉頭緊鎖,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盯著花辭鏡消失的方向。

      “勤加觀察……”

      他低聲重復(fù)著這四個字,指尖無意識地捻動,仿佛還殘留著操控“生機探針”時的微妙觸感。花辭鏡的反應(yīng)太奇怪了。她對自己的“活水論”沒有駁斥,沒有贊許,只有那一閃而過的意外和思索。最后那句“勤加觀察”,聽起來像是普通的勉勵,但結(jié)合她之前那穿透性的目光和聚焦于異常旺盛區(qū)域的視線……

      這絕不是簡單的路過和隨口詢問。

      沈星河的心沉了下去。他走到那幾塊焦黑的空地旁,蹲下身,指尖拂過冰冷瓷化的泥土。蝕骨蟲的陰影尚未散去,一個身份更高、感知更敏銳的潛在觀察者,似乎又投來了意味深長的一瞥。

      麻煩并未遠(yuǎn)離,反而如同山谷上方漸漸聚攏的薄云,悄然遮蔽了部分陽光,投下更深沉的陰影。他精心培育的這片青翠藥田,此刻在眼中,更像是一個危機四伏、暗流涌動的漩渦中心。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整片藥田,最后落在那株月光蘭上。純凈的月白銀輝,在略顯陰郁的山谷中,仿佛一盞微弱的警示燈。


      更新時間:2025-07-01 08: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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