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外有座荒廢山神廟,廟里供著個快散架的泥胎。>都說這山神不靈驗,
我卻月月都去上香。>“想學(xué)凡人造東西?!痹S愿簽上我歪歪扭扭地寫。
>煙霧中突然冒出個灰頭土臉的男子:“愿望受理,代價是你的三百年道行。
”>后來天庭派人抓我時,他擋在我身前硬抗了巨靈神三錘。>“契約作廢。
”他滿身是血地推開我,“快逃...”>我在廢墟里刨出昏迷的他,
用尾巴裹住冰涼的身體。>“醒醒,”我舔著他臉上的血,“從今往后我養(yǎng)你。
”>百年后新廟落成,萬妖來朝。
>我跪在神像前點燃本命精魄:“以九尾天狐之名重立契約——”>“這次換我當(dāng)你的靠山。
”---青州城外五十里,亂葬崗西側(cè),有座快散架的山廟。山風(fēng)嗚咽著穿過朽爛的窗欞,
卷起地上積年的塵土,打著旋兒。幾縷慘白的月光從屋頂巨大的破洞里漏下來,
恰好照在神壇上那尊泥塑的“山神”身上。泥胎早已斑駁得不成樣子,半邊身子塌陷下去,
露出里面朽爛的草梗木骨。腦袋歪斜著,一只胳膊干脆齊肩斷裂,
不知滾落在哪個犄角旮旯里,蒙著厚厚的灰??諝饫飶浡睗竦哪绢^腐爛味、塵土味,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墳地的陰冷氣息。廟外,亂葬崗的磷火幽幽飄蕩,
像無數(shù)只窺探的眼睛?!爸ㄑ健币簧葥u搖欲墜的、布滿蟲蛀孔洞的廟門,
被一只雪白的前爪小心翼翼地推開。月光如水,瞬間潑灑進(jìn)來,
照亮了門口的身影——一只狐貍。體型比尋常狐貍大上兩圈,通體沒有一絲雜毛,
雪白得耀眼,仿佛月光的精華凝聚而成。它身后蓬松的尾巴悠然擺動,在清冷的月色下,
像一捧流動的初雪。那雙眼睛,是極純粹的琥珀色,此刻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眼瞼下方還殘留著一道淺淺的、已然結(jié)痂的爪痕。它輕盈地躍過門檻,
踏在布滿塵埃的地磚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琥珀色的眸子警惕地掃視著廟內(nèi)破敗的景象,
最終定格在那尊殘破的泥胎上。它走到神壇前,前肢微微彎曲,竟像人一樣跪坐了下來。
姿態(tài)優(yōu)雅,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靜謐。它低下頭,伸出粉嫩的舌尖,
輕輕舔舐了一下前爪上那道淡淡的傷痕,動作細(xì)致而溫柔。做完這一切,它才抬起頭,
凝視著那尊歪斜、殘破的泥塑。月光勾勒出它優(yōu)美的輪廓,
也照亮了它眼中一種奇異的光——不是祈求,更像是一種固執(zhí)的堅持。它低下頭,
用尖尖的吻部,從自己蓬松的胸毛里叼出一個小小的包袱。包袱攤開,
里面是幾樣簡陋得有些可憐的東西:一小把已經(jīng)干癟發(fā)黑的野果,幾顆不知名的堅果,
一小塊風(fēng)干的、帶著血絲的兔肉。這大概就是它能拿出的、最體面的“供品”了。
它將供品小心地擺在神壇前布滿灰塵的石板上。接著,
又從包袱里叼出一根細(xì)細(xì)的、明顯是從哪里撿來的半截殘香,以及一小塊火石。
它動作笨拙卻異常認(rèn)真,前爪捧著火石,費力地擦打著。
“嚓、嚓…” 細(xì)小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滅。嘗試了好幾次,終于,
一點微弱的火苗在香頭上亮起,隨即,一縷細(xì)細(xì)的、帶著劣質(zhì)草木氣息的青煙裊裊升起。
做完這一切,它重新端坐好,仰望著那面目模糊的泥胎?!吧缴窭蠣?,
”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在寂靜的破廟里響起,帶著點山野間的口音,干凈得像山澗里的泉水,
“我又來啦?!甭曇羰撬l(fā)出來的。這白狐,已然通了人言。
“上個月…上上個月…還有上上上個月,我許的愿,您大概都忘了吧?”它歪了歪頭,
語氣里有點小小的埋怨,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習(xí)慣的執(zhí)著,“沒關(guān)系,我再說一遍哦。
”它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琥珀色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亮得驚人。
“我不想變成絕世美人兒去勾搭書生,”它語氣輕快,甚至帶著點嫌棄,“也不想點石成金,
堆滿這破廟?!彼哪抗鈷哌^廟內(nèi)蛛網(wǎng)密布的角落,
“我就想…想學(xué)學(xué)凡人搗鼓出來的那些東西?!彼穆曇衾锿赋鲆环N難以言喻的向往。
“想學(xué)怎么燒出又結(jié)實又好看的碗,不像我撿的那些破陶片,
一碰就碎;想學(xué)怎么把硬邦邦的鐵塊子,
敲打成能切肉、能挖土的家伙什兒;還想學(xué)…學(xué)怎么造那種會自己轉(zhuǎn)動的木頭水車!
聽說青州城外的河邊上就有,嘩啦啦的,能把河里的水送到高高的田里去,可神氣啦!
”它越說越興奮,蓬松的尾巴在身后輕輕搖晃,掃起一小片塵埃。“那些凡人,
肉眼看不清風(fēng)怎么跑,耳朵聽不見土里種子發(fā)芽的聲兒,可他們搗鼓出來的東西,
就是頂頂厲害!”它的眼神亮得灼人,帶著一種純粹的、孩童般的好奇與渴望,
“我就想學(xué)這個!山神老爺,您聽見了嗎?”廟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那炷劣質(zhì)的殘香,
依舊執(zhí)著地燃燒著,散發(fā)出微弱的青煙,盤旋上升,
試圖觸碰那高不可及、布滿蛛網(wǎng)的腐朽房梁。白狐似乎早已預(yù)料到這份寂靜。它不以為意,
又從胸前的毛發(fā)里叼出一小塊薄薄的、邊緣粗糙的木片——像是從某塊朽木上費力掰下來的。
它用一只前爪按住木片,另一只前爪的利爪小心翼翼地伸出來,如同握著無形的刻刀,
開始在木片上緩慢而用力地刻畫。爪尖劃過木頭,發(fā)出細(xì)微又刺耳的“咯吱”聲。月光下,
它低著頭,神情專注得近乎虔誠。琥珀色的眼睛緊緊盯著爪下的木片,
每一次刻劃都帶著全身心的投入。碎木屑簌簌落下。過了好一會兒,它才停下動作,
輕輕吹掉木片上的碎屑。然后,它小心翼翼地將這塊刻好的木片,
鄭重地放在那幾樣簡陋的供品旁邊。木片上,歪歪扭扭地刻著幾個字,筆畫生硬,深淺不一,
卻透著一股子倔強(qiáng)的認(rèn)真勁兒:“想學(xué)凡人造東西。”愿望,
再次交付給了沉默的泥胎和冰冷的月光。它做完這一切,似乎完成了某種重要的儀式,
輕輕舒了口氣。然后,它不再看那神像,而是蜷縮起身體,
在冰冷、布滿灰塵的神壇前伏臥下來。雪白的身體在月光下像一團(tuán)柔軟的云朵。
它把蓬松的尾巴繞過來,蓋在自己的鼻尖和前爪上,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琥珀色眼睛,
安靜地注視著那縷倔強(qiáng)向上、試圖融入黑暗的殘香煙氣。
仿佛在等待一個早已知道不會到來的回應(yīng)。
時間在破廟的腐朽氣息和香火那微弱的暖意中無聲流淌。月光悄然移動,
在布滿蛛網(wǎng)的地面上投下更深的陰影。那炷殘香燃到了盡頭,
最后一點微弱的紅光掙扎著閃爍了幾下,終于徹底熄滅。最后一絲細(xì)弱的青煙,
如同一聲無聲的嘆息,裊裊散入冰冷沉寂的空氣。死寂,重新籠罩了這座破敗的山神廟。
只有山風(fēng)穿過亂葬崗枯樹的嗚咽,隱隱約約地從破洞的窗戶和門縫里鉆進(jìn)來,更添幾分陰森。
白狐眼中那點因訴說愿望而燃起的光亮,如同香火一樣,也一點點黯淡下去。
它輕輕嘆了口氣,溫?zé)岬臍庀⒃诒涞目諝庵心梢粓F(tuán)白霧。它準(zhǔn)備起身離開,
回到山林深處那個熟悉的洞穴。就在它前爪微微撐起身體,即將站起的一剎那——神壇上,
那縷本該消散的、最后一點香火余燼的青煙,驟然扭曲了一下!不是向上飄散,
而是詭異地向下沉降,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攫住,
猛地鉆進(jìn)了神壇前那堆簡陋供品下方的陰影里!“噗——”一聲輕響,仿佛水泡破裂。
陰影之中,毫無征兆地騰起一大團(tuán)渾濁的、灰撲撲的濃煙!這煙霧濃得化不開,
帶著一種陳年老窖里朽木、濕泥、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如巖石般的氣息,
瞬間彌漫開來,充斥了小半個廟堂!白狐渾身的毛發(fā)“唰”地一下炸開!像一團(tuán)受驚的雪球!
它閃電般向后彈躍,輕盈地落在幾尺開外,四肢緊繃,身體伏低,喉嚨里發(fā)出威脅的低吼,
琥珀色的瞳孔縮成兩條細(xì)線,死死盯住那團(tuán)翻滾的灰煙!煙塵劇烈地涌動、翻滾,
像是有生命在其中掙扎、凝聚。一股無形的、沉甸甸的壓力,如同山巒的陰影,
驟然降臨在這小小的破廟之中??諝庾兊谜吵?,連風(fēng)聲都似乎被隔絕在外?;覠煹闹行?,
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清晰、凝實。幾息之間,煙塵倏地向內(nèi)一收,
如同退潮!一個身影,赫然出現(xiàn)在神壇前,取代了方才的濃煙。那是一個男子。
身形異常高大,骨架寬闊,即便只是站在那里,也給人一種淵渟岳峙般的沉凝感。
他穿著一件樣式極其古舊的……或許是袍子的東西?顏色早已褪敗得難以分辨,
灰撲撲、暗沉沉,上面布滿了大塊大塊深褐色的污漬,像是干涸了千百年的陳血,
又像是某種難以清除的泥垢。袍子本身也破爛不堪,下擺撕裂成條狀,
露出里面同樣骯臟的、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里襯。他的頭發(fā)又長又亂,糾結(jié)成一團(tuán),
如同被狂風(fēng)暴雨蹂躪過的枯草窩,胡亂地披散在肩背上,遮住了大半張臉。
發(fā)絲間沾滿了灰塵和細(xì)小的枯枝敗葉。唯一能看清的,是露在亂發(fā)之外的小半張臉。
膚色是一種極不健康的、久不見天日的灰白。下巴的線條倒是異常剛毅,如同刀削斧鑿。
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唇角微微向下,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憊與……揮之不去的落魄。
他就那樣站著,高大的身軀在破廟的陰影里顯得有些佝僂。渾身上下,
除了那份沉凝如山岳的奇異壓迫感,
便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仿佛積攢了千百年塵埃的頹喪氣息。像是從這座破廟最深的廢墟里,
剛剛被掘出來的、蒙塵的神像殘片。白狐全身的肌肉依舊繃緊如弓弦,低吼聲在喉嚨里滾動,
充滿了警惕和難以置信。它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著這個從煙塵里冒出來的“東西”,
試圖從他身上找出哪怕一絲屬于“神祇”的輝光或威嚴(yán)。沒有。只有破敗、骯臟,
和一種快要被歲月壓垮的沉重。那男子抬起手,動作有些遲緩僵硬,仿佛關(guān)節(jié)生了銹。
他用骨節(jié)粗大、同樣布滿污垢的手指,極其隨意地?fù)荛_了糊在眼前的一綹油膩亂發(fā)。這下,
白狐終于看清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極其深邃的眼眸,瞳孔的顏色奇異,
介乎于最深的琥珀與凝固的熔巖之間。眼白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暗紅血絲。眼神疲憊、空洞,
深處似乎燃燒著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快要熄滅的余燼,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仿佛能看透歲月的塵埃和虛妄的表象。他的目光,越過幾尺的距離,
落在了那只炸毛警惕的白狐身上。那眼神里沒有神祇的悲憫,也沒有妖魔的戾氣,
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審視。然后,他開口了。聲音異常沙啞低沉,
如同兩塊粗糙的巨石在摩擦,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沉重的回響,震得破廟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白狐雪漓?!彼麥?zhǔn)確無誤地叫出了它的名字。白狐渾身一顫!這個名字,
它從未對任何人、任何存在提起過!這破廟里的泥胎,怎么可能知道?!
巨大的驚駭瞬間壓過了警惕,它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喉嚨里的低吼變成了短促而驚疑的抽氣聲。那男子對它的反應(yīng)視若無睹。
他那雙熔巖般的眼睛,緩緩下移,落在了神壇前、那塊刻著歪歪扭扭愿望的木片上。
他伸出那只布滿污垢的大手,動作依舊有些滯澀,將那塊小小的木片拈了起來。
他低頭看著上面的字跡,布滿血絲的眼中,似乎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情緒——是驚訝?
是疑惑?抑或是一絲被觸動的好奇?太快了,快得像錯覺。隨即,
那絲情緒便湮滅在更深的疲憊與空洞之中。他抬起頭,目光重新投向雪漓,
沙啞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沒有任何起伏,如同宣讀既定的事實:“愿望受理。
”雪漓猛地抬頭,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光芒!愿望…受理了?!
這破廟里爛泥一樣的“東西”,居然真的是山神?它月復(fù)一月的堅持…竟然真的…?!
巨大的喜悅?cè)缤?,瞬間沖垮了它所有的警惕和恐懼。它幾乎要跳起來,沖過去!然而,
山神那毫無波瀾的、沙啞的聲音緊接著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頭,
砸碎了它剛剛升騰的喜悅:“代價…”他停頓了一下,熔巖般的眼眸鎖定雪漓,
清晰地吐出后續(xù)的字句:“你的三百年道行?!比缤殿^澆下!
雪漓眼中的狂喜瞬間凍結(jié)、碎裂,被巨大的驚恐和難以置信所取代!三百年道行?!
它自懵懂啟靈,餐風(fēng)飲露,熬過無數(shù)雷劫天敵,小心翼翼修煉至今,也不過才堪堪三百余年!
這幾乎是它全部的生命根基!付出這個代價,它或許不會立刻斃命,但道行根基盡毀,
靈智蒙昧,被打回最原始蒙昧的野獸形態(tài)幾乎是可以預(yù)見的結(jié)果!
甚至可能因根基動搖而直接夭亡!它為了學(xué)那些“凡人造東西”的手藝,
就要付出自己的一切?“不!不行!” 少女清脆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驚駭和憤怒而變得尖利,
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它全身的毛發(fā)再次根根倒豎,身體因激動而微微發(fā)抖,
爪子深深摳進(jìn)冰冷的地磚縫隙里,“三百年?那和殺了我有什么區(qū)別?!
你…你這算什么山神?!”它激動地?fù)]舞著一只前爪,
指向神壇上那堆簡陋的供品和那刻字的木片:“你看清楚!我要的不是長生不老,
不是點石成金!我就想學(xué)點手藝!學(xué)點…學(xué)點凡人的本事!這也要三百年道行?!
你比那些攔路搶劫的山賊還要狠毒!”破廟里回蕩著它憤怒的控訴。
山神——這個自稱陸吾的落魄男子,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
高大的身影在陰影中如同一塊沉默的礁石。面對白狐激烈的指責(zé),
他那布滿血絲的熔巖眼眸中,沒有一絲波瀾。只有無盡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無的空洞。
“代價,便是代價?!彼硢〉刂貜?fù),聲音低沉而恒定,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天道盈虧,
自有其律。愿望越大,代價越重?!畬W(xué)’,非皮毛之技,乃竊天地造化之機(jī)。凡人所造之物,
看似凡鐵朽木,內(nèi)里亦含其心念流轉(zhuǎn)、技藝傳承之‘道’。此‘道’,非妖類天生本能可得,
乃逆天而行,強(qiáng)求他途?!彼脑捳Z帶著古老而晦澀的韻律,每一個字都沉重?zé)o比,
砸在雪漓的心上。“三百載妖元,換一窺此‘道’門徑,已是…網(wǎng)開一面?!彼詈髱讉€字,
似乎更加低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倦怠。網(wǎng)開一面?
雪漓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絕望從腳底蔓延到頭頂。它看著陸吾那雙空洞疲憊的眼睛,
看著他那身破爛骯臟的袍子,
看這四處漏風(fēng)、神像都塌了一半的破廟……一個荒謬又尖銳的念頭不可遏制地沖上它的腦海。
“網(wǎng)開一面?”雪漓的聲音因憤怒和絕望而拔高,帶著刺耳的譏諷,“我看你是窮瘋了吧?!
連我這只小狐貍的三百年道行都惦記?你看看你這破廟!看看你自己!
香火都斷了八百年了吧?連個遮風(fēng)擋雨的屋頂都沒有!泥胎都快爛成渣了!
你是不是餓得實在受不了,才想著坑蒙拐騙,拿我的道行去填你那空蕩蕩的肚子?!
”它越說越激動,小小的身體因為憤怒而劇烈起伏,
雪白的毛發(fā)在昏暗的光線下根根閃耀著憤怒的光澤:“還說什么天道盈虧?呸!
我看你就是個沒人要的破爛神!逮著個活物就想榨出點油水!這愿望我不要了!我這就走!
你自己在這破廟里繼續(xù)爛著吧!”說完,它猛地一甩尾巴,帶著滿腔的屈辱和怒火,
轉(zhuǎn)身就要朝廟門沖去!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這個比攔路虎還狠毒的落魄神!
就在它轉(zhuǎn)身的剎那——轟隆?。。∫宦暢翋灥綐O致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從它頭頂上方炸開!
那聲音并非來自外界,仿佛直接響徹在它的神魂深處!整個破敗的山神廟猛地劇烈一震!
神壇上,那尊本就搖搖欲墜的泥胎神像,被這無形的巨震波及,“嘩啦啦”一陣亂響,
本就殘破不堪的泥塊和朽爛的木骨簌簌滾落下來,揚起更大一片嗆人的灰塵。
雪漓前沖的動作瞬間僵??!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無法抗拒的巨大恐懼感,如同冰冷的鐵箍,
死死攫住了它的心臟!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凍結(jié)了!它驚駭欲絕地抬起頭,
琥珀色的瞳孔因恐懼而縮成了針尖!只見廟宇那布滿蛛網(wǎng)和破洞的腐朽穹頂之上,不知何時,
竟已凝聚起一片濃重得化不開的墨黑!那不是烏云!
那是一片純粹的、翻滾的、帶著毀滅氣息的黑暗!黑暗之中,
無數(shù)道刺目欲盲的慘白電蛇瘋狂地扭動、滋生、匯聚!每一次閃爍,都無聲地撕裂著空間,
帶來令它靈魂都在顫栗的恐怖威壓!這威壓并非針對它的身體,
而是直接碾壓向它的神魂本源!它感覺自己渺小得像狂風(fēng)巨浪中的一粒塵埃,
隨時會被徹底碾碎、湮滅!那是一種來自更高層面規(guī)則的冰冷凝視!
是天道對僭越者、對試圖強(qiáng)行改變“契約”者的無情警告!
“呃……” 雪漓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嗚咽,四肢一軟,
被那無形的天道威壓死死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動彈不得!巨大的恐懼讓它渾身篩糠般顫抖,
連憤怒的念頭都瞬間被碾得粉碎。就在這時,那低沉沙啞、疲憊到極點的聲音,
穿透了神魂中恐怖的雷鳴,再次響起,清晰地傳入它被恐懼填滿的腦海:“契約…已成。
”“天罰…已臨?!薄皯?yīng)允…或…魂飛魄散…只在…一念之間…”陸吾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仿佛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每一個字都異常艱難。雪漓趴在冰冷的塵土里,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它,幾乎要將它的意識徹底淹沒。
神魂深處那恐怖的雷鳴和撕裂感,讓它真切地感受到毀滅的臨近。
頭頂那片翻滾著慘白電蛇的墨黑天罰之云,如同懸頂之劍,
隨時會將它這只小小的狐妖劈得灰飛煙滅。應(yīng)允?付出三百年道行,失去靈智,
甚至可能直接死亡?不應(yīng)允?立刻就在這天威之下魂飛魄散,連一絲痕跡都不會留下?
根本沒有選擇!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屈辱、不甘、憤怒……在絕對的毀滅面前,
都顯得那么蒼白可笑。“我…我應(yīng)允!” 雪漓幾乎是嘶喊出聲,
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絕望而扭曲變調(diào),帶著哭腔,“我應(yīng)允!道行…給你!都給你!別劈我!
”就在它喊出“應(yīng)允”二字的瞬間——穹頂之上,那片翻滾的墨黑天罰之云驟然一滯!
無數(shù)道瘋狂扭動的慘白電蛇,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狂暴的勢頭猛地一頓!緊接著,
云層中心,一道純粹由刺目白光構(gòu)成的、巨大到難以想象的符印驟然閃現(xiàn)!
符印的紋路古老、繁復(fù)到極致,蘊含著無法理解的天地至理,
帶著冰冷無情、至高無上的裁決意志!符印出現(xiàn)的剎那,整個破廟的空間都仿佛凝固了!
時間也為之停頓!雪漓只覺得自己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的力量徹底鎖定,剝離!
它感覺有什么極其重要的、與它生命本源緊密相連的東西,正在被一股蠻橫至極的力量,
硬生生地從它體內(nèi)抽離、攫?。 鞍 。?!
”一聲凄厲到不似狐鳴的慘嚎從雪漓喉嚨里迸發(fā)出來!那不是肉體的痛苦,
而是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撕裂感!仿佛整個“自我”都被粗暴地撕開、剝離!
它小小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蜷縮,琥珀色的眼睛瞬間失去了所有神采,
只剩下空洞的痛苦和絕望的渙散。雪白的皮毛失去了光澤,仿佛蒙上了一層死灰。
三百年苦修凝聚的、支撐它靈智和力量的本源妖元,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化作一道肉眼可見的、帶著微弱靈光的淡青色洪流,被那巨大的白色符印強(qiáng)行抽取、吞噬!
符印的光芒因吞噬了龐大的妖元而變得更加熾烈、威嚴(yán)!它緩緩轉(zhuǎn)動,
投射下一道巨大的光柱,將下方神壇前那個高大而落魄的身影——陸吾——完全籠罩!
沐浴在這裁決與契約之力的光柱中,陸吾那身破爛骯臟的袍子無風(fēng)自動。他微微仰著頭,
亂發(fā)在光流中向后拂動,露出了整張臉。依舊是灰白、疲憊、布滿污垢,
但在那符印白光的映照下,他熔巖般的眼眸深處,那一點微弱到幾乎熄滅的余燼,
似乎極其微弱地…跳動了一下。如同被投入了一顆火星的、冰冷的灰堆。
光柱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幾個呼吸之后,巨大的白色符印猛地收斂了所有光芒,
連同那片恐怖的墨黑天罰之云,瞬間消散無蹤!仿佛剛才毀天滅地的威壓,從未出現(xiàn)過。
破廟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只有濃重的灰塵還在光柱消失后的空氣中緩緩飄蕩,
以及神壇上滾落泥塊的殘骸。雪漓癱軟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團(tuán)被抽掉了骨頭的濕棉花。
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每一次抽搐都帶來靈魂被撕裂后的余痛。它感覺無比的虛弱,
前所未有的虛弱。身體里空蕩蕩的,仿佛被徹底掏空,
曾經(jīng)充盈四肢百骸、讓它能迅捷如風(fēng)、爪牙鋒利的力量感消失得無影無蹤。連抬起一根爪子,
都變得異常艱難。更可怕的是靈臺。那里曾經(jīng)是一片清明的湖泊,映照著月光,流轉(zhuǎn)著靈慧。
此刻卻如同被攪渾的泥潭,晦暗、滯澀,念頭轉(zhuǎn)動起來都無比艱難,像是陷在粘稠的泥沼里。
思考“凡人技藝”帶來的那種純粹的好奇和興奮感,被一種沉重的、近乎麻木的疲憊所取代。
三百年道行…真的沒了。它現(xiàn)在虛弱得恐怕連一只成年的野狗都打不過。
淚水無法控制地涌出,順著它眼角的毛發(fā)滑落,滴在冰冷的塵土里。那不是疼痛的淚水,
是失去根基、失去“自我”一部分的巨大恐懼和絕望。就在這時,一道陰影籠罩了它。
雪漓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抬起沉重的眼皮。山神陸吾,
不知何時已走到了它的面前。他依舊高大,依舊穿著那身破敗骯臟的袍子,
亂發(fā)遮住了小半張臉。但在雪漓此刻模糊的視線中,他身上似乎有哪里不一樣了。
那深入骨髓的頹喪和疲憊感似乎…淡去了一絲絲?雖然依舊是灰白的臉色,布滿血絲的眼睛,
但那雙熔巖般的眸子里,那點微弱的余燼,似乎比剛才清晰了那么一丁點,
不再是隨時會熄滅的模樣。他微微佝僂著背,低頭看著地上癱軟如泥、淚眼婆娑的白狐。
目光里沒有憐憫,也沒有得意,只有一種完成了某種冰冷儀式的漠然。
他緩緩抬起一只骨節(jié)粗大、布滿污垢的手。那只手,在雪漓驚恐放大的瞳孔注視下,
食指的指尖,對準(zhǔn)了它毛茸茸的額頭中心。指尖上,沒有任何光芒,
卻帶著一種無形的、源自契約的沉重感?!捌醭伞!标懳嵘硢〉统恋穆曇繇懫?,
如同最后的宣判。他的指尖,輕輕點在了雪漓的額心。嗡——一股冰冷而龐大的信息流,
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雪漓本就虛弱不堪、混亂滯澀的靈臺!那不是文字!不是語言!
是無數(shù)破碎的景象、紛亂的聲音、灼熱的觸感、刺鼻的氣味…交織在一起,狂亂地涌入!
她“看”到:熊熊燃燒的土窯,赤膊的漢子汗流浹背,將濕軟的泥坯送入火口,
泥土在烈焰中痛苦地扭曲、變形,最終冷卻,
光滑、帶著奇異溫度的碗碟杯盞…(制陶)她“聽”到:鐵匠鋪里震耳欲聾的“叮當(dāng)”巨響!
燒紅的鐵塊被巨大的鐵鉗夾起,放在鐵砧上,沉重的鐵錘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砸落!
火花四濺如雨!每一次撞擊都帶來金屬痛苦的呻吟和奇異的延展…熾熱的氣浪撲面而來,
幾乎要灼傷她的皮毛!
(打鐵)她“感覺”到:巨大的、粗糙的木輪在湍急的河水中緩緩轉(zhuǎn)動,
發(fā)出沉悶而有力的“嘎吱”聲。水流沖擊著輪葉,通過復(fù)雜的榫卯和軸承,
帶動著長長的、如同巨獸骨骼般的木制水槽,將清澈的河水一級一級地抬升,
送入高高的渠道…水流冰涼,木頭的紋理粗糙而充滿生命的力量,
整個結(jié)構(gòu)在運動中傳遞著一種巧妙的、令人震撼的韻律感!
數(shù)屬于“凡人技藝”的細(xì)節(jié)、流程、關(guān)鍵節(jié)點、失敗的火候、成功的訣竅…如同狂暴的洪流,
硬生生地塞進(jìn)了她此刻虛弱不堪、容量有限的意識里!“呃啊——!
”雪漓發(fā)出一聲更加痛苦的嗚咽,小小的身體劇烈地彈動了一下,隨即徹底癱軟下去。
巨大的信息沖擊遠(yuǎn)超它此刻神魂的承受極限。眼前一黑,意識如同風(fēng)中殘燭,徹底熄滅。
小小的白色身軀,一動不動地趴在冰冷的塵土和神像的殘骸碎塊之中,
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腹證明它還殘存著一絲生氣。陸吾緩緩收回了點在她額心的手指。指尖上,
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的契約之力波動,很快也消散在空氣中。他低頭看著昏迷不醒的白狐,
熔巖般的眼眸深處,那點微弱的余燼平靜地燃燒著,映照著地上那團(tuán)失去光澤的白。破廟里,
只剩下死寂?;覊m,在重新透入的慘淡月光下,無聲飄落。---陽光,帶著初秋的暖意,
斜斜地穿過敞開的窗戶,落在青石板鋪就的干凈地面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
空氣里彌漫著新木的清香、泥土的微腥,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和爐火的氣息。
這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靠著青州城不算繁華的西街。院墻是土坯壘的,不高,
墻角頑強(qiáng)地鉆出幾叢野草。三間正屋,一間廂房,都顯得簡陋卻結(jié)實。院子里最顯眼的,
是角落里一個用碎石和黃泥新砌的小窯爐,爐口還封著,
旁邊堆著劈好的木柴和幾大塊色澤不錯的陶土。另一邊,一個簡易的木棚下,立著個鐵砧,
旁邊散亂地放著幾把錘子、鉗子,還有幾塊等待鍛造的生鐵胚子?!爸ㄑ健币宦暎?/p>
正屋的門被推開。一個少女走了出來。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衣裙,式樣簡單,
袖子為了方便干活,利落地挽到了手肘。烏黑的長發(fā)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松松挽在腦后,
幾縷不聽話的發(fā)絲垂落在白皙的頸邊。她的身形纖細(xì),動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沉穩(wěn)和流暢。
正是化作人形的雪漓。她的面容清麗,帶著點山野的靈氣,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純粹的琥珀色,清澈透亮,
此刻正專注地看著自己沾滿濕泥的雙手。陽光落在她的側(cè)臉上,
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小扇子般的陰影。她走到院子中央的水缸旁,拿起葫蘆瓢舀了水,
仔細(xì)地沖洗著手上的泥漿。水流沖過她纖細(xì)的手指,帶下渾濁的泥水,露出下面白皙的皮膚。
洗去泥污,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目光轉(zhuǎn)向角落那個新砌的窯爐。爐口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但縫隙里隱隱透出暗紅的光。那是她三天前封的窯,
里面燒著她親手拉坯、塑形的幾件陶器——兩個碗,一個水罐,
還有一個她嘗試捏的小狐貍擺件。成敗,就在今日開窯。她走到窯爐前,
拿起靠在墻邊的一根長鐵釬。鐵釬入手沉重,冰涼的觸感讓她微微吸了口氣。她定了定神,
眼神變得專注而銳利,手臂運力,將鐵釬對準(zhǔn)封窯的黃泥縫隙,用力撬了下去!
“噗嗤…”封泥被撬開,一股灼熱的氣流裹挾著灰燼猛地噴涌而出!雪漓下意識地偏頭閉眼,
等熱浪稍退,才小心翼翼地探頭看去。窯內(nèi)的高溫還未完全散去,熱浪扭曲著空氣。
借著爐膛里殘余的暗紅火光,她看到幾件器物的輪廓靜靜地立在窯床上。她屏住呼吸,
用鐵釬小心地將它們一件件撥弄出來,滾落在旁邊鋪好的一層冷灰上降溫。兩個碗,
一大一小。大的那個邊緣有一道細(xì)微的裂痕,小的那個則完好無損,
胎體呈現(xiàn)出一種溫潤的土黃色,雖然還帶著些窯變的斑點,但形狀圓潤,
已經(jīng)有了實用器的模樣。水罐的肚子燒得有點歪,但口沿平整,能穩(wěn)穩(wěn)立住。
最讓她心跳加速的,是那個小狐貍擺件。泥胎在高溫下收縮變形得有些厲害,
四條腿粘在了一起,尖尖的吻部也塌了一小塊,看起來憨態(tài)可掬又有點滑稽,
但——它沒有碎!整體是堅硬的!成了!雖然都算不上精美,但它們是完整的!
是她親手從泥土變成的器物!巨大的喜悅?cè)缤瑴嘏娜?,瞬間淹沒了雪漓!
她琥珀色的眼睛亮得驚人,臉上綻開一個毫無保留的、燦爛無比的笑容,
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她甚至忘了窯爐的余熱,蹲下身,伸出手指,
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喜悅,輕輕觸碰那件歪歪扭扭的小狐貍陶塑。
指尖傳來溫?zé)岬?、堅硬的觸感。“雪漓丫頭!雪漓丫頭在家嗎?
” 院門外傳來一個爽朗的大嗓門,是隔壁的許娘子。雪漓一驚,連忙站起身,
用袖子胡亂擦了擦額角沾上的灰,小跑著去開門?!霸S嬸子!”她打開院門,
臉上還帶著未褪的興奮紅暈。許娘子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身材微胖,挎著個籃子,
里面裝著些針線布頭。她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剛出爐、還帶著熱氣的幾件陶器,
眼睛頓時瞪大了?!鞍盐业奶?!這…這真是你燒出來的?”許娘子幾步跨進(jìn)院子,
圍著那幾件陶器嘖嘖稱奇,拿起那個小碗翻來覆去地看,“瞧瞧這碗!厚實!
雖然有點小麻點,可一點不喇嘴!比我家那豁口的老陶碗強(qiáng)多了!還有這小狐貍…哎喲喂,
丑萌丑萌的,真稀罕人!”她放下碗,又拿起那個歪肚子水罐敲了敲,聽著那清脆的響聲,
不住地點頭:“好丫頭!真是好手藝!這才學(xué)了多久?比我家那笨手笨腳的老三強(qiáng)一百倍!
”雪漓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紅,但眼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許嬸子過獎了,
還差得遠(yuǎn)呢。火候沒掌握好,大的那個裂了…”“裂了怕啥?第一次燒成這樣,頂頂好了!
”許娘子拍著大腿,滿臉喜色,“我看啊,你這手藝開個窯口都行!回頭嬸子幫你吆喝吆喝!
對了,”她想起正事,把籃子遞過來,“喏,你要的細(xì)麻線和頂針,還有兩根新磨的繡花針,
給你捎來了?!毖├爝B忙接過籃子:“謝謝許嬸子!錢我…”“急啥!
”許娘子豪氣地一揮手,“幾個銅板的事兒!先記著!等你那窯燒出好物件了,
給嬸子留個漂亮的腌菜壇子就行!”她又絮絮叨叨地夸了幾句雪漓心靈手巧,
這才挎著空籃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送走許娘子,雪漓臉上的笑容淡了些,
但眼底的喜悅依舊溫暖。她拿著新得的針線,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樹下的石墩旁坐下。
石墩上放著一塊裁剪好的青布,
還有一把磨得锃亮的剪刀——那是她前幾日用一塊兔皮跟走街串巷的磨刀匠換來的。
她拿起剪刀,對著陽光看了看鋒利的刃口,手指靈巧地捻起細(xì)麻線,穿過針鼻。然后,
她低下頭,開始嘗試著將兩塊布片縫合起來。針腳一開始還有些歪斜,但很快變得均勻細(xì)密。
她全神貫注,小小的銀針在青布間靈巧地穿梭,琥珀色的眼眸里映著針尖的微光,
專注而寧靜。陽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院子里只剩下針線穿過布料的細(xì)微“沙沙”聲,
和遠(yuǎn)處街市隱隱傳來的、屬于人間的喧囂。這一刻,她忘記了失去三百年道行的虛弱,
忘記了那破敗山廟里的恐懼。指尖觸碰到布料的紋理、針線的韌度、剪刀的鋒利,
還有那幾件尚帶余溫的陶器…這些由凡人手創(chuàng)造出的、實實在在的觸感,
給她帶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的滿足和快樂。她沉浸在這份“學(xué)”來的、創(chuàng)造的喜悅中,
像一個終于找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日子如同西街盡頭那條緩緩流淌的小河,
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蜩F聲、陶器出窯的期待、以及針線穿梭的沙沙聲中,悄然滑過。
青州城迎來了深秋,空氣中多了幾分凜冽的寒意。雪漓的小院,也添了些許變化。
墻角那堆陶土旁,多了幾個形態(tài)各異、燒制成功的碗碟罐子,雖然依舊樸素,
卻已顯露出越來越穩(wěn)定的手藝。鐵砧旁,一把小巧但刃口磨得雪亮的柴刀靜靜地躺著,
那是她耗費了五天時間,一錘一錘敲打出來的第一件鐵器。窗臺上,
擺著她新燒制的粗陶小花盆,里面栽著一簇從城外采來的野菊花,嫩黃的花朵在秋風(fēng)中瑟瑟,
卻頑強(qiáng)地綻放著。這日午后,陽光難得慷慨。雪漓沒有像往常一樣擺弄泥巴或鐵塊,
而是換上了一身干凈的素色衣裙,頭發(fā)仔細(xì)地挽好,用那根木簪固定。
她對著水缸的倒影照了照,抿了抿唇,拿起一個用干凈粗布包好的小包裹,走出了院門。
包裹里,是她昨晚特意燒制的一個小陶罐,罐身圓潤,口沿平滑,
還嘗試著用竹簽刻了幾道簡單的波浪紋。罐子里,
裝著滿滿一罐她自己熬的、加了野蜂蜜的秋梨膏,清甜潤肺。她的目的地,
是城南梧桐巷的陳夫子家。陳夫子是個落第的老秀才,滿腹詩書卻性情孤僻,
在這青州城里開了間小小的蒙館,教幾個稚童啟蒙識字。雪漓無意中路過他的學(xué)堂,
被他抑揚頓挫講解《千字文》的聲音吸引,便在窗外偷偷聽了幾天。后來她鼓足勇氣,
用一筐新采的甘甜野果作為束脩,拜了師,只為識得那些能記載下“技藝”的文字。
穿過幾條喧囂的街巷,梧桐巷的安靜便撲面而來。巷子深處,
一株高大的梧桐樹葉子已落了大半,枝干虬勁。樹下,一個小小的院落門戶半開。
雪漓走到門前,正欲抬手叩門,里面?zhèn)鱽黻惙蜃忧迨輩s中氣十足的講課聲:“…‘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此句何解?玄者,深遠(yuǎn)莫測之色也,言天之高渺;黃者,地之厚德也!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洪荒者,天地初開,混沌未明之象也!爾等切莫死記硬背,
當(dāng)存敬畏之心,感念造化之宏闊…”雪漓停下腳步,靜靜地站在門外聽著。
夫子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那些原本在她眼中如同天書的方塊字,經(jīng)由他的講解,
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在她腦海中勾勒出浩瀚天地的景象。她聽得入了神,
直到里面?zhèn)鱽砗⑼瘋凖R聲的誦讀,才恍然驚醒。她輕輕叩響了門環(huán)。門“吱呀”一聲開了,
露出陳夫子清癯的臉。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花白的胡子修剪得整齊,眼神銳利,
看到是雪漓,嚴(yán)肅的眉頭似乎舒展了那么一絲。“夫子?!毖├旃Ь吹匦辛藗€禮,
雙手捧著那個粗布包裹遞過去,“學(xué)生新燒了個小罐,里面是熬的秋梨膏,給您潤潤喉。
”陳夫子目光掃過那包裹,又落到雪漓身上,看到她袖口沾著的一點未洗凈的泥漬,
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側(cè)身讓開:“進(jìn)來吧?!毙⌒〉膶W(xué)堂里,三五個總角孩童正襟危坐,
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偶爾會來、身上總帶著點泥土和煙火氣的大姐姐。
雪漓將包裹放在夫子那張磨得發(fā)亮的舊書案一角,
便安靜地走到學(xué)堂最后面一個空著的小馬扎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