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毫無章法,又急又冷,像天上有人打翻了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來。
我站在沈嶼那棟高級公寓樓下,像個被遺棄的破舊玩偶,
精心熨燙過的米白色連衣裙緊貼著皮膚,濕漉漉的布料吸飽了雨水,沉重又冰冷。指尖麻木,
幾乎握不住掌心里那方小小的屏幕。屏幕上,一道刺目的裂痕貫穿了沈嶼的頭像,
下面是他那條語音的播放鍵,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我的眼,也燙著我的心。我抖著手指,
又一次點下去。“林晚,別做多余的事。”他的聲音,透過冰冷的電子介質(zhì)傳出來,
聽不出什么情緒,卻像淬了毒的冰錐,
精準(zhǔn)地、毫無憐憫地刺穿了我胸腔里某個滾燙柔軟的部分。雨聲嘩啦啦的,
蓋過了整個世界的聲音,可偏偏這句簡短的話,帶著一種刺骨的清晰,
一遍又一遍在我腦子里回放。幾個小時前,陽光明明那么好。
我揣著那顆在胸腔里蹦跳了整整七年的心,像個蹩腳的小偷,
溜進(jìn)了他整潔得一絲不茍的書房??諝饫飶浡麘T用的、清冽的雪松味,
混著紙張?zhí)赜械哪悖鞘俏译[秘心事的背景板。
那本《百年孤獨》就放在他書桌最顯眼的位置,書頁邊緣微微卷起,看得出主人常翻。
我指尖發(fā)顫,幾乎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把那封用淡藍(lán)色信箋寫的信——那封耗盡了我二十八年所有勇氣的情書——夾進(jìn)了書頁深處。
那一刻,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jìn)來,溫暖得幾乎讓我產(chǎn)生錯覺,
以為春天提前降臨了我的心房。我甚至還偷偷幻想過,他看到信時,
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睛,會不會也漾起一絲漣漪?嘴角那抹總是若有若無的弧度,
會不會真正為我綻開?冰冷的雨水順著額發(fā)流進(jìn)眼睛,又澀又疼。什么漣漪,什么笑容,
全都是我愚蠢的一廂情愿。他連當(dāng)面拒絕都吝嗇給,只用一條冰冷的語音,
就把我精心構(gòu)筑了七年的幻夢堡壘,輕易碾成了齏粉?!皠e做多余的事。
”多余的事……原來我積攢了七年的喜歡,小心翼翼地靠近,費盡心思想要讓他看見,
在他眼里,不過是“多余的事”。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擠壓,
痛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冰冷的雨水和更冰冷的絕望。視線徹底模糊了,
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銹味,
才勉強抑制住喉嚨里那即將沖口而出的、破碎的嗚咽。我猛地抬手,
用盡全身力氣抹掉臉上的水漬,冰冷濕滑的觸感反而帶來一種殘酷的清醒。
指尖懸在手機屏幕上那個熟悉得刺眼的名字——“沈嶼”上方,停頓了大概有一秒鐘,
或者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然后,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重重地按了下去。刪除聯(lián)系人。
接著是微信。那個熟悉的頭像,那個我曾無數(shù)次點開、又無數(shù)次關(guān)上對話框的頭像,
消失得干干凈凈。QQ,微博,所有能想到的社交平臺……我像個冷酷的執(zhí)行者,
將自己與他相連的每一條纖細(xì)的絲線,一根一根,親手?jǐn)財?。做完這一切,
手機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映出我此刻狼狽不堪的影子。雨水順著發(fā)梢、臉頰、下頜,
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身體冷得像冰窖,心里卻像是燃起了一把荒蕪的火,
燒盡了所有殘存的念想和軟弱。夠了。林晚,夠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扇亮著暖黃色燈光的窗戶,那曾是我目光無數(shù)次流連的彼岸。然后,
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踏進(jìn)瓢潑的雨幕里。高跟鞋踩在濕滑的地磚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冰冷刺骨。背影被路燈拉得很長,很單薄,卻挺得筆直,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孤絕。那扇窗,
那束光,那個人……從今夜起,與我林晚,再無瓜葛。***五年后的雨夜,聲勢不減當(dāng)年。
雨水猛烈地敲打著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墻,蜿蜒的水痕扭曲了城市璀璨的霓虹光影。
宴會廳里卻是另一番天地。水晶吊燈散發(fā)著柔和而矜貴的光芒,
空氣里浮動著昂貴的香水、雪茄和香檳的混合氣息,低沉悅耳的爵士樂流淌其間,衣香鬢影,
觥籌交錯。這里是資本與權(quán)勢的名利場,是狩獵者與獵物共舞的叢林。
我端著一杯幾乎沒怎么動過的香檳,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杯壁。
五年時光足夠打磨掉許多東西,比如天真,比如莽撞,比如那些不合時宜的、滾燙的期待。
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套裙勾勒出利落的線條,微抿的唇角和沉靜的眼神,
構(gòu)筑起一道無形的壁壘。偶爾有人過來寒暄,我頷首致意,嘴角牽起弧度精準(zhǔn)的微笑,
目光卻平靜無波地掠過一張張或熱絡(luò)或試探的臉孔。直到,那個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視線。
心跳,毫無征兆地漏跳了一拍,隨即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死死摁住。沈嶼。
他站在不遠(yuǎn)處的自助餐臺旁,手里端著一杯酒,
正微微側(cè)身聽著旁邊一個略顯發(fā)福的中年男人說話。五年的時光在他身上刻下了明顯的痕跡。
曾經(jīng)那種天之驕子般的、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松弛感消失了。
昂貴的手工西裝依舊穿在他身上,卻掩不住眉宇間一絲揮之不去的沉郁和緊繃。
下頜線收得更緊,側(cè)臉在變幻的光影下顯得有些嶙峋,
眼下的陰影即便隔著距離也能窺見幾分。他握著酒杯的手指,指節(jié)用力到微微泛白。
那個發(fā)福的男人似乎說了句什么,沈嶼的嘴角勉強向上扯了一下,那笑容短暫、生硬,
帶著一種極力維持體面的疲憊感,轉(zhuǎn)瞬即逝。心口某個早已結(jié)痂的地方,
似乎又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泛起一陣細(xì)密的、陌生的酸澀。但很快,
那點漣漪就被更深的冰層覆蓋。他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注視,目光終于轉(zhuǎn)了過來。
隔著攢動的人頭,隔著流淌的音樂和浮動的暗香,他的視線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我。那一瞬間,
他眼底似乎有什么東西劇烈地翻涌了一下——驚愕?難以置信?或是別的什么復(fù)雜的情緒?
太快了,快到我來不及分辨,也根本不想分辨。下一秒,所有翻涌的情緒都被強行壓了下去。
他臉上迅速覆上一層無懈可擊的、近乎程式化的平靜。他端著酒杯,穿過人群,
朝我走了過來。水晶燈的光落在他身上,在他挺括的肩頭跳躍,
卻無法驅(qū)散他眼底深處那層薄冰般的疏離。他在我面前站定,距離不遠(yuǎn)不近,
剛剛好符合社交禮儀?!傲挚偅彼_口,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波瀾,
就像在念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名字,“久仰大名,我是沈嶼。初次見面,請多關(guān)照。
”他甚至還微微舉了舉手中的酒杯,動作標(biāo)準(zhǔn)得如同禮儀教科書?!俺醮我娒??
”我輕輕重復(fù)了一遍這四個字,舌尖嘗到一絲若有似無的澀意。我抬起眼,
迎上他那雙平靜無波、如同深潭般的眼睛。那里面映著璀璨的吊燈,
也映著我此刻清晰而疏離的倒影。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周遭的喧囂、浮華的燈光、流動的人群,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只有眼前這張臉,
這雙眼睛,這聲“初次見面”,無比清晰,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
心口那個早已麻木的地方,似乎被這四個字淬煉的冰針,極其細(xì)微地刺了一下。不尖銳,
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冷意。我唇角彎起,
露出一個同樣無懈可擊、甚至比他更加疏離客套的笑容。那笑容浮在表面,
未曾抵達(dá)眼底半分。我手中的香檳杯與他手中的輕輕一碰?!岸!鼻宕嗟牟Aё矒袈?,
在嘈雜的背景音中異常清晰,像是一個冰冷的句點?!吧蛳壬?,”我的聲音不高,
帶著一種刻意的、公事公辦的平穩(wěn),“幸會。”香檳杯壁沁出的水珠沾濕了我的指尖,
冰涼一片。那冰意順著指尖蔓延,
將方才那一瞬間因“初次見面”而泛起的、極其細(xì)微的漣漪,徹底凍結(jié)。***沈嶼的公司,
叫“啟航科技”,一個曾經(jīng)在風(fēng)口上短暫閃耀過的名字。如今,
它的名字頻繁地出現(xiàn)在我寬大的辦公桌上,夾雜在一堆待評估的項目報告里。
一份份詳盡的盡職調(diào)查報告,白紙黑字,
陳述著它的現(xiàn)狀:核心團隊流失、技術(shù)迭代滯后、資金鏈瀕臨斷裂……像一張張病危通知書。
助理匯報時,語氣謹(jǐn)慎:“林總,啟航科技那邊……情況比預(yù)想的更糟。沈總親自來過幾次,
希望能爭取到一點時間或者……新的融資機會?!蔽艺驹诰薮蟮穆涞卮扒?,
俯瞰著腳下螞蟻般的車流和渺小的建筑。玻璃映出我沒什么表情的臉。窗外陽光刺眼,
窗內(nèi)空調(diào)冷氣充足。“按流程走。”我的目光沒有從窗外收回,聲音平淡無波,
“把評估報告做扎實。告訴沈總,結(jié)果出來前,耐心等待。”“好的,林總。
”助理應(yīng)聲退了出去。辦公室里恢復(fù)了絕對的安靜,
只剩下中央空調(diào)系統(tǒng)發(fā)出的極輕微的嗡鳴。我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辦公桌一角。
那里擺著一個很小的、樸素的白色粗陶盆。盆里種著一株狀態(tài)極差的“桃蛋”多肉,
葉片干癟發(fā)皺,邊緣帶著不健康的焦褐色,蔫頭耷腦地趴在土上,
一副隨時可能徹底枯萎的樣子。這是當(dāng)年我放在沈嶼書房窗臺上的那盆。離開時,
我鬼使神差地帶走了它,像是帶走一點可笑又可悲的紀(jì)念。五年了,它跟著我輾轉(zhuǎn),
始終半死不活。我沒特意照顧它,卻也從未真正丟棄。指尖無意識地?fù)徇^它干癟皺縮的葉片,
觸感粗糙,帶著一種瀕死的僵硬。就像他公司現(xiàn)在的境況。手機屏幕亮了一下,
是一條推送的財經(jīng)新聞快訊。標(biāo)題觸目驚心:“啟航科技資金鏈徹底斷裂,瀕臨破產(chǎn)清算,
創(chuàng)始人沈嶼或?qū)⒈池?fù)巨額債務(wù)”。我盯著那條標(biāo)題看了幾秒,屏幕的光映在眼底,
一片漠然的冷。指尖劃過,消息被清除得干干凈凈。夜色,像被打翻的濃墨,
沉甸甸地潑滿了整個城市??耧L(fēng)裹挾著冰冷的雨點,瘋狂地抽打著窗戶,發(fā)出噼啪的悶響,
如同困獸絕望的嘶吼。門鈴驟然響起時,已經(jīng)過了午夜十二點。急促,尖銳,
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穿透力,硬生生刺破了雨夜的死寂,
也刺破了我案頭堆積的文件所營造出的寧靜假象。我放下筆,心頭莫名一跳。這個時間,
這種天氣……走到門后,透過貓眼向外看去。樓道感應(yīng)燈慘白的光線下,站著一個人。
渾身濕透,昂貴的西裝外套吸飽了雨水,沉重地貼在身上,勾勒出他此刻狼狽不堪的輪廓。
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角和臉頰,水珠不斷順著發(fā)梢、下頜滾落,砸在他腳下的地墊上,
洇開深色的水痕。他微微低著頭,肩膀緊繃著,一只手緊緊攥著,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整個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
又像一尊被狂風(fēng)暴雨抽打得搖搖欲墜的石像。是沈嶼。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瞬間的窒息感讓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隔著冰冷的門板和貓眼那小小的凸透鏡,他身上的絕望和孤注一擲,像冰錐一樣穿透而來。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翻涌的陌生情緒,伸手,平靜地拉開了門。
門外的濕冷氣息混合著雨水的土腥味猛地?fù)淞诉M(jìn)來。沈嶼似乎沒料到門會這么快打開,
倉促地抬起頭。那張臉,在樓道慘白的燈光下,毫無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