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歲那年，爹在戰(zhàn)場犧牲了。
幾位看著我長大的叔伯，決定從自家選個晚輩將來照顧我。
可惜，那四個年輕人沒一個待見我。
就連我偷偷放在心尖上的顧衛(wèi)東，也和廠里的廠花白薇薇走得很近。
眼看我到了婚嫁年齡，長輩們干脆組織了一場抓鬮，讓我親手決定自己的歸宿。
誰承想，我偏偏抓中了最沒正形兒的沈放。
楊叔叔宣布結果那天，顧衛(wèi)東卻紅著眼眶，堵在了我家門口。
……
“楊叔叔，我抓好了，是沈放。”
我攤開掌心被汗浸濕的紙團，上面的墨跡暈開，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翻涌上來。
也許這就是命，我和顧衛(wèi)東，這輩子是走不到一起了。
楊叔叔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湊近細看，眉頭擰成疙瘩：：
“念念，你想清楚，這可是一輩子的事！”
“抓了就是定了，往后不許反悔！”
我怎么會不明白？
可顧衛(wèi)東的心早已給了別人，我又何必自討苦吃，強求不屬于我的東西。
除了他，選誰對我來說，又有什么分別。
我是烈士之后，生來就背負父輩的榮光與恩情。
婚姻大事關系家族利益，都由不得我自己選擇。
我朝著楊叔叔，還有在場的幾位叔伯深深鞠了一躬：
“叔叔們，我認定了，絕不后悔?！?/p>
楊叔叔嘆了口氣，拿起筆，在一個紅本本上鄭重寫下了沈放的名字。
“等通知下來，廠里和大院都會知道，沈放以后就是你的未婚夫了?！?/p>
我輕輕嗯了一聲。
剛走出楊叔叔家的小院，就看見四道挺拔的身影站在不遠處的大榕樹下。
周鳴是我舅舅家的小輩，是他們中最先按捺不住的。
幾步?jīng)_到我面前，好奇地問：
“念念，聽說楊叔讓你抓鬮定對象，抓著誰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顧衛(wèi)東。
趙陽大大咧咧地一巴掌拍在顧衛(wèi)東肩上，語氣里全是戲謔：
“這還用猜？肯定是咱們衛(wèi)東哥啊，這大院里誰不知道念念一門心思都在他身上！”
顧衛(wèi)東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看向我時，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厭煩。
一瞬間，我真想沖他吼出來，我沒選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可轉念一想，我跟在他身后這么多年，也該讓他嘗嘗這抓心撓肝的滋味了。
周鳴見我抿著唇不吭聲，又急切地追問：
“念念，你倒是快說啊，急死我們了！”
我抬頭，瞥了一眼那個斜靠在樹干上，嘴里叼著根草莖，一副事不關己的沈放。
“過兩天，你們就清楚了?！?/p>
迎上我的視線，沈放嘴角勾了勾，露出玩味的笑。
我不再看他們，轉身往自己家走。
趙陽沒說錯，整個大院，誰不知道我林念喜歡顧衛(wèi)東，喜歡了很多很多年。
可他性子冷傲，唾棄我這種依靠父輩蔭澤得來的“恩惠”。
更痛恨這種包辦婚姻，認為它玷污了他的自尊，束縛了他追求真愛的自由。
更何況，他早就心有所屬，那個叫白薇薇的廠花，溫柔又多才。
因為我的存在，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和她在一起。
所以他恨我，厭惡我。
但他不明白，我的婚事，同樣也是長輩們平衡各家關系、履行承諾的一種方式。
我的愛人，只能是他們四人中的一個。
無論我們自己心里，是愿意，還是不愿意。
正胡思亂想著，身后傳來一個低沉的嗓音。
“林念，你站住。”
2、
我腳步一頓，緩緩轉過身。
白薇薇擋在我面前，她今天穿著嶄新的的確良碎花襯衫，領口系著嬌俏的蝴蝶結。
那張看似純良無害的臉上，此刻寫滿了挑釁：
“你是不是選了衛(wèi)東哥？”
我懶得與她費口舌，側身想繞開她走。
“哎呀！”
身后傳來一聲短促的驚呼。
緊接著，白薇薇無緣無故地摔在地上，手肘擦破了皮。
她沒急著爬起來，反而先捂住胳膊，眼圈瞬間就紅了。
顧衛(wèi)東聞聲趕了過來，箭步?jīng)_到她身邊。
白薇薇仰起那張梨花帶雨的小臉，聲音哽咽：
“衛(wèi)東哥，念念姐她不小心推了我，好疼……”
我只覺得一股火氣直沖頭頂。
見她疼得小臉發(fā)白，顧衛(wèi)東立刻緊張地扶住她：
“薇薇，傷到哪了？嚴不嚴重？我看看！”
他蹲下身，動作輕柔地吹了吹白薇薇的手肘。
抬眼看向我時，眼神帶著幾分責備和不耐煩。
我冷眼看著眼前這幕，一句話也沒說。
白薇薇瑟縮著往顧衛(wèi)東身后躲了躲，聲音帶著哭腔：
“念念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我和衛(wèi)東哥是真心相愛的，求求你高抬貴手，成全我們吧！”
顧衛(wèi)東以為我要發(fā)難，站起身，將白薇薇護在身后，連名帶姓地沖我低吼：
“林念！你還要不要臉？！為了拆散我和薇薇，你竟然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下三濫的手段？
明明是她自己摔倒演戲，我連指頭都沒碰她一下，反倒成了我的錯！
他的話字字扎心，將我殘存的那點念想徹底擊碎。
那我就故意給他看看。
我上前一步，對著還坐在地上的白薇薇，狠狠地推了一把！
“白薇薇，下次演戲找個沒人的地方，別臟了我的眼！”
顧衛(wèi)東氣得臉色鐵青，咬著后槽牙，一把扶起哭泣的白薇薇：
“薇薇，我們走，別理這種不可理喻的人！”
望著兩人相互依偎的背影，我心里最后一點溫情也煙消云散了。
其實以前，顧衛(wèi)東對我不是這樣的。
小時候他會把自己的零花錢偷偷塞給我，會背著我淌過門前那條小河，會在我被大孩子欺負時第一個沖上來護著我。
直到他認識了白薇薇，寫得一手好文章、說話總是細聲細氣的姑娘。
他被她的柔弱和才情吸引，一顆心慢慢偏了過去。
3、
第二天，是大院組織的軍文藝匯演。
按照慣例，我每年都要作為烈士子女代表上臺接受慰問
顧衛(wèi)東、沈放他們作為優(yōu)秀青年代表，自然也都在參演名單里。
顧衛(wèi)東顯然還在為昨天的事耿耿于懷，從彩排到正式演出，始終板著臉，沒和我說一句話，我也懶得搭理他。
匯演中場休息，我在后臺找了個角落透透氣。
忽然，一個嬌柔的聲音飄進耳朵。
“衛(wèi)東哥，你的領章有點歪了，我?guī)湍闩??！?/p>
我順著聲音看過去，只見白薇薇踮著腳，正仔細地幫顧衛(wèi)東整理軍裝的領子，手指有意無意地擦他的下巴。
顧衛(wèi)東低著頭，任由她擺弄，嘴角噙著一抹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白薇薇整理好領章，又仰頭看著他，兩人目光膠著，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黏膩。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轉身想走，頭頂卻突然響起刺耳的聲音。
我警覺地抬頭：
“什么聲音？”
沒等我看清，一個黑影從上方急速墜落！是懸掛幕布的老舊吊桿！
顧衛(wèi)東也察覺到了危險，我下意識地喊出聲：
“顧衛(wèi)東，小心！”
他本能地朝我這邊邁了一步，余光卻瞥見旁邊的白薇薇嚇得花容失色。
他瞬間改變了方向，伸手去拉白薇薇。
就是這零點幾秒的遲疑，那沉重的金屬吊桿已經(jīng)朝著我的頭頂砸了下來！
我腦子一片空白，只能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但預想中的吊桿并未落下。
一陣天旋地轉，我被人一把撲倒在地，后背撞上冰涼的水泥地。
吊桿擦著我的發(fā)梢砸在我剛才站立的位置，激起一片灰塵。
我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看到沈放壓在我身上，手臂還緊緊護著我的頭。
周鳴和趙陽也驚叫著沖了過來，手忙腳亂地將我們扶起。
后臺頓時亂作一團。
眼看差點釀成大禍，文工團的領導和保衛(wèi)科的人迅速趕來處理。
白薇薇癱軟在顧衛(wèi)東懷里，哭得梨花帶雨。
我僵在原地，看著顧衛(wèi)東焦急地安慰著白薇薇，心里一片冰涼。
我以為，就算顧衛(wèi)東不喜歡我，這么多年的情分總還在。
誰能想到，生死一瞬，他為了認識不過一年的白薇薇，竟真的可以眼睜睜看著我去死！
剛才那一幕，周鳴和趙陽也看得分明，看顧衛(wèi)東的眼神都帶了幾分異樣。
保衛(wèi)科檢查后初步斷定是吊桿老化松動。
白薇薇被顧衛(wèi)東以受驚過度為由，提前送回了家。
當晚，顧衛(wèi)東找到我的宿舍，臉色陰沉地站在門口：
“林念，今天后臺的事，薇薇都嚇壞了，你怎么反應那么慢？差點連累她！”
他竟然覺得是我反應慢，害白薇薇受了驚嚇？
我冷冷地看著他：
“顧衛(wèi)東，你知不知道，今天，我差點就死了！”
他皺著眉，語氣很不耐煩：
“你這不是好端端的沒事嗎？！”
“再說，那么多人看著，肯定會有人救你！可薇薇不一樣！她膽子小，今天完全是被你嚇到了！都是因為你！”
“你以后離她遠點，別再嚇著她了?！?/p>
說完，他憤憤地甩手離開。
之后兩天，顧衛(wèi)東沒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
直到第三天，楊叔叔家通知開會，正式宣布抓鬮結果的那天，他才沉著臉來了。
4、
關于我的婚事，幾位叔伯格外上心。
最后決定由大院居委會出面，召集我們幾家開個會，正式把事情定下來。
我到居委會辦公室的時候，顧衛(wèi)東已經(jīng)坐在靠窗的位置了。
我們的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匯，他迅速移開目光，臉色有些陰沉。
屋子里坐著的幾家長輩和我們幾個年輕人，氣氛有些微妙，不時有人交頭接耳。
“哎，你們說這事兒最后到底怎么定?。磕钅畹降鬃ブl了？”
“那還用說？八成是衛(wèi)東唄！他和念念打小一塊兒長大，知根知底的，又是咱們大院最出息的青年，多般配！”
“可我聽說前幾天抓鬮，念念抓到的是沈放那小子……”
“噓，小聲點！沈放那混小子整天游手好閑的，組織上能同意？我看懸?！?/p>
“就是，白瞎了念念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抓了那么個簽……”
這些竊竊私語斷斷續(xù)續(xù)飄進顧衛(wèi)東耳朵里，他的臉色更加難看。
周鳴和趙陽交換了一個復雜的眼神，誰都沒有說話。
沈放靠在椅背上，雙臂抱在胸前，對周遭的議論充耳不聞，好像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會議開始，居委會的李主任清了清嗓子。
就在這時，白薇薇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
“李主任！等一下！我有重要情況要反映！”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我下意識看向顧衛(wèi)東，他對于白薇薇的出現(xiàn)也有些震驚。
白薇薇直接無視其他人，徑直走到李主任面前，聲音帶著哭腔：
“李主任，關于林念同志的婚事，我覺得……”
沒等她說完，一直沉默的沈放突然站起身，擋在了我和白薇薇中間。
他毫不客氣地打斷：
“白薇薇同志，這是我們幾家的內(nèi)部會議，你一個外人，有什么資格在這里指手畫腳？”
白薇薇被他的氣勢懾住，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李主任皺了皺眉，也對白薇薇擾亂會議的行為感到極度不滿：
“白薇薇同志！現(xiàn)在是正式會議！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說！請你立刻出去！”
白薇薇咬著唇，不甘心地看了顧衛(wèi)東一眼，最終還是跺了跺腳，轉身跑了出去。
一場小插曲被打斷，李主任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
“好了，關于林念同志的婚事，經(jīng)過組織上的慎重考慮，并結合之前幾位老領導組織的抓鬮結果，現(xiàn)正式批復如下?！?/p>
我感覺到顧衛(wèi)東懸著的心又提了起來，他忍不住偷偷瞥了我怕一眼。
我沒有看他，只是平靜地注視著李主任。
李主任打開文件，鄭重地宣讀：
“奉上級指示，經(jīng)研究決定，同意烈士子女林念同志與沈放同志的結婚申請，請雙方盡快前往民政部門辦理結婚登記手續(xù)，特此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