頸后那寸皮膚又在隱隱發(fā)燙,像被無形的火苗舔舐著,將睡意燒得片甲不留。
我費力地扭過頭,銅鏡里模糊映出的影像,像隔著一層冰涼的霧氣——那枚胎記,
深濃得如同研磨到極致的墨,彎彎一痕,冷冷嵌在肌膚上。新月,他們說。不祥。
樓下的喧鬧聲浪卻不受阻礙,輕易穿透了薄薄的樓板,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喜氣,
直直撞進這方狹小囚籠?!皾M月小姐今日這身舞衣,真真是天上的云霞織就的!
”“那是自然,小姐可是我們沈家的祥瑞,滿月仙子降世!”祥瑞……又是祥瑞。我閉上眼,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頸后那塊滾燙的烙印,仿佛想將那丑陋的印記摳去,
又仿佛只是徒勞地想壓住那陣灼痛。十八年了,
自打那個滿月如銀盤、照亮了整個沈府的夜晚,沈滿月降生,
沈家商船奇跡般避過滔天風(fēng)浪滿載而歸起,這枚形似新月的胎記,
就成了我沈弦月洗刷不掉的罪證?!跋以拢俊遍T外傳來一聲小心翼翼的呼喚,是蕓豆。
她輕輕推開一條門縫,暖黃的光線趁機擠進來一點,很快又被她瘦小的身子擋住大半。
她端著一碗清粥,幾塊腌菜,小心放在積了薄灰的小幾上,目光飛快地掃過我頸后,
又迅速垂下,帶著掩飾不住的憐憫?!袄蠣斦f……滿月小姐今日要獻(xiàn)舞‘滿月祭’,
府里上下都得避忌著‘新月’……您、您千萬別出這屋子啊。”避忌新月。我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連自己都覺得僵硬的弧度。“知道了。”聲音干澀得厲害。蕓豆退了出去,
那扇沉重的木門再次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光與暖,只留下門栓落下的沉悶聲響,
像敲打在腐朽的棺木上。樓下絲竹管弦驟然拔高,喜慶的鑼鼓點密密地敲,
震得腳下的地板都在微微發(fā)顫。沈滿月的“滿月祭”,是整個沈家一年中最盛大的節(jié)日,
也是我沈弦月一年中最深的囚禁日。閣樓里唯一的光源,
是那扇開在極高處、小得可憐的天窗。月光吝嗇地投下一束清輝,
恰好落在墻角蒙塵的舊琴上。那是我早逝的生母留下的唯一遺物,琴身暗啞,琴弦也松了。
手指仿佛自有記憶,拂過冰冷的琴弦。一絲極細(xì)微的、幾乎難以捕捉的震動,
順著指尖倏然竄上,瞬間抵達(dá)頸后那塊滾燙的皮膚!那灼痛感驟然尖銳了一下,
隨即竟奇異地平復(fù)下去,仿佛干渴的旅人驟然得到一滴甘露的撫慰。我指尖猛地一僵,
心跳驟然失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鬼使神差地,我用指甲在松弛的琴弦上,輕輕刮過。
嘶——一聲喑啞的摩擦,不成曲調(diào),刺耳難聽。然而頸后那沉寂下去的灼熱,
竟隨之又微弱地跳動了一下!嗡……不是錯覺!那胎記深處,像沉睡的火山被喚醒,
一種奇異的共鳴感,隨著那不成調(diào)的琴音,在我皮肉之下、骨髓之中,
極其微弱卻無比真實地脈動起來。仿佛這丑陋的烙印,并非詛咒的印記,
而是……一個沉睡已久的生靈,正被這不甚美妙的樂音笨拙地喚醒。黑暗的閣樓里,
時間失去了刻度。日升月落,光影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無聲挪移。我像個著了魔的囚徒,
唯一的念頭,就是撥動那幾根冰冷的絲弦。手指從笨拙的刮擦,到嘗試著尋找音階的位置。
最初只是不成調(diào)的噪音,刺耳得連窗外的麻雀都驚飛。漸漸地,
一個模糊的音階輪廓在無數(shù)次失敗后艱難成形。頸后那枚胎記,
成了最詭異也最忠實的感應(yīng)器。每當(dāng)一個音符被艱難地找準(zhǔn),
那深墨色的新月便仿佛被無形的光點亮,灼熱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妙的、奇異的酥麻,順著脊椎悄然蔓延。它像一個嚴(yán)厲又沉默的導(dǎo)師,
用最原始的溫度變化告訴我——錯了,便灼痛;對了,便安撫。
我甚至開始嘗試一些不成章法的旋律片段,生澀地在幾根舊弦上摸索。一次,
當(dāng)指尖試探著撥出一個模仿風(fēng)過松林的低回長音時,頸后猛地一燙!
仿佛被無形的針狠狠刺了一下。我猝然縮手,那灼痛感才緩緩平復(fù)。
這無聲的警告如此清晰:此路不通。日子在單調(diào)的琴音與胎記灼熱的警示中滑過。
蕓豆依舊每日送來粗陋的飯食,眼神里的擔(dān)憂日益深重?!靶〗?,
”她有一次忍不住低聲勸道,“您這樣沒日沒夜地弄這舊琴,仔細(xì)傷了手,
也……也怕老爺聽見?!蔽覔u搖頭,指尖拂過一根微顫的弦,發(fā)出一個極低沉的嗡鳴。
頸后隨之傳來一絲暖流,并非灼燙,而是溫和的撫慰?!安坏K事。”我低聲說,
目光卻牢牢鎖在那枚仿佛蘊藏著宇宙奧秘的胎記上。它不再僅僅是恥辱的烙印,
更像一個沉埋已久的寶藏入口,而我,是那個唯一握著鑰匙的囚徒。窗外秋風(fēng)漸起,
卷落庭院里最后幾片枯葉時,一個消息如同驚雷般炸進這座死水般的閣樓?!按笮〗?!
大小姐!”蕓豆幾乎是撞開門沖進來的,
臉上交織著巨大的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為我而生的惶恐,“宮里……宮里來人了!
下了旨意,要老爺攜滿月小姐入宮獻(xiàn)藝!
說是……說是陛下聽聞了滿月小姐‘滿月仙子’的祥瑞之名,
特意要在中秋宮宴上親眼看一看!”中秋宮宴?陛下親點?我撫在琴弦上的手,驟然停住。
指尖下的弦似乎還殘留著方才撥動后的余韻,微微震顫著。頸后那塊皮膚,
卻像被投入冰水的烙鐵,猛地一縮,一股強烈的、冰冷的悸動瞬間竄過脊柱。
這悸動并非恐懼,更像一種……宿命般的牽引。仿佛蟄伏的獸,嗅到了風(fēng)暴將至的氣息。
沈府上下徹底沸騰了。前所未有的喧嘩穿透緊閉的閣樓門板,那是仆役們興奮的奔走相告,
是管事們聲嘶力竭的調(diào)度指揮,是父親沈崇明帶著難以抑制的狂喜與緊張的大聲呼喝。
絲竹管弦日夜不停地加緊排練,昂貴的錦緞流水般抬進沈滿月的繡樓,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熏香和一種即將攀上巔峰的躁動。只有這座小小的閣樓,
像被沸騰海洋遺忘的孤島,死寂無聲。蕓豆送來的飯菜,常常原封不動地擱涼了。
我盤膝坐在琴前,窗外喧囂的鑼鼓絲竹,樓下沈滿月斷斷續(xù)續(xù)的舞步節(jié)拍,
都成了我捕捉的對象。手指懸在冰冷的琴弦上,意識卻沉入一片無聲的深海,
感受著頸后那枚胎記細(xì)微的起伏。當(dāng)樓下舞樂急促如驟雨時,
它會微微繃緊;當(dāng)絲竹轉(zhuǎn)為悠揚時,它又奇異地舒緩下來,像某種無聲的應(yīng)和。這胎記,
它聽得見。宮宴那晚,我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衣裙,
被安排在宴席最末、最陰暗的角落。面前只有一碗清湯寡水的素面,
幾根蔫黃的菜葉漂浮其上。抬頭望去,巨大的宮燈將整個殿堂映照得亮如白晝,
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金碧輝煌,衣香鬢影,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面孔,
此刻都帶著一種松弛而熱切的期待。目光的焦點,
無疑是殿堂中央那個被簇?fù)碇摹⒐饷⑺纳涞纳碛?。沈滿月。她一身流光溢彩的舞衣,
綴滿了細(xì)碎的明珠,在無數(shù)燈燭映照下,仿佛真的披著一身皎潔月華。她微微揚著下巴,
像一只驕傲的天鵝,眼角眉梢是精心描畫過的嫵媚,
更帶著一種被無數(shù)寵愛與盛名滋養(yǎng)出的、理所當(dāng)然的矜貴。父親沈崇明侍立在她身側(cè)不遠(yuǎn)處,
腰板挺得筆直,臉上堆滿了謙恭又難掩得意的笑容,目光緊緊追隨著他的“祥瑞”,
仿佛那是他此生最完美的杰作?;实鄹咦谧钌戏降凝堃?,面容在珠旒后有些模糊不清,
只覺威儀深重。他微微頷首。絲竹聲起,悠揚婉轉(zhuǎn)。沈滿月足尖輕點,旋開了身姿。
她的舞姿確實曼妙,輕盈似羽毛,旋轉(zhuǎn)間裙裾飛揚,珠光流動,引得席間一片低低的贊嘆。
她時而如月下仙子般清冷回眸,時而又綻開嬌媚的笑靨,眼波流轉(zhuǎn),
精準(zhǔn)地投向那些顯赫的席位,尤其是主位上的帝王。每一個眼神,每一次旋轉(zhuǎn)的定格,
都帶著精心算計過的討好與誘惑?!罢娌焕⑹菨M月仙子下凡!”“沈家有此女,福澤深厚啊!
”席間的贊譽聲此起彼伏。父親臉上的紅光更盛,幾乎要滿溢出來。我坐在陰影里,
指尖下意識地掐進了掌心。頸后那塊烙印,
并未因這滿堂的贊譽和沈滿月的“仙姿”而有絲毫波動,它只是沉寂著,像一塊冰冷的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