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喜馬拉雅山脈深處。風(fēng)不再是風(fēng)，是裹挾著冰粒的實體拳頭，狠狠砸在臉上，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刀片，冷冽的空氣割得喉嚨生疼。我蜷縮在帳篷一角，
耳朵緊貼在衛(wèi)星電話粗糙的冰涼的塑料外殼上，無線電波里傳來的每一個字，
都像是從地獄深處艱難擠出來的，斷斷續(xù)續(xù)，夾雜著令人心悸的電流嘶鳴和狂風(fēng)凄厲的呼嘯。
“……A組……B組…報告位置……”指揮中心調(diào)度員的聲音被撕裂得不成樣子?！疤K超！
聽到嗎？蘇超！”另一個聲音猛地插進(jìn)來，是救援隊的老李，嘶啞里透著不容置疑的強(qiáng)硬，
“你那邊到底怎么樣？回話！”短暫的死寂，只有風(fēng)聲如鬼哭狼嚎灌滿耳膜。
我的心跳擂鼓般撞擊著胸腔，幾乎要破體而出。然后，
那個熟悉的聲音終于掙扎著穿透了噪音的風(fēng)暴，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平靜，
…平臺……勉強(qiáng)穩(wěn)住……小李……掉下去了……繩索……承重不行……”我的指尖瞬間冰冷，
死死摳進(jìn)凍硬的帳篷地面，指甲縫里塞滿冰渣和泥土也毫無知覺。小李！
那個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總愛在營地偷偷烤紅薯給大家吃的年輕隊員！“蘇超！穩(wěn)??！
別做傻事！等待……”老李的吼叫幾乎變了調(diào)?！皝聿患傲?！”蘇超的聲音陡然拔高，
像繃緊到極限的弓弦驟然斷裂，蓋過了所有風(fēng)嘯和電流雜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撐不住！我……我數(shù)三下！你……你們準(zhǔn)備接應(yīng)！”“一！”衛(wèi)星電話那頭，
風(fēng)聲仿佛瞬間被抽走，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岸 蔽业难核坪醵寄塘?，
眼前一片模糊的白?！叭?！”緊接著，一聲沉悶得令人心臟驟停的撞擊聲，
通過電波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砰！仿佛有什么沉重的東西撞上了堅硬的冰壁。
隨后是令人牙酸的、金屬與冰層劇烈摩擦的尖銳嘶鳴，刺啦——！“蘇超！蘇超！
”老李的聲音徹底變了形，撕心裂肺。死寂。令人絕望的死寂。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
或者只是幾秒鐘。那個熟悉的聲音才重新響起，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
每一次喘息都沉重地刮擦著神經(jīng)：“……接……接到了……”“蘇超！你怎么樣？
”老李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啊瓫]事……”蘇超的聲音低啞，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
卻又奇異地透著一股磐石般的沉穩(wěn)，
了下……可能骨裂……表蒙……碎了……但……人活著……”我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
滾燙地砸在手背上，瞬間被帳篷里的寒氣凍成冰粒。
、登過絕頂?shù)耐蟊怼€有他輕描淡寫帶過的“骨裂”……每一次他輕描淡寫地說“沒事”，
都意味著比常人想象中嚴(yán)重十倍的狀況。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
才勉強(qiáng)抑制住喉嚨里即將沖出的嗚咽。衛(wèi)星電話冰冷沉重，我把它緊緊貼在胸口，
仿佛這樣就能汲取到一絲絲跨越千山萬雪傳遞過來的、屬于他的微薄暖意和堅韌的生命力。
---幾天后，城市的喧囂和恒溫空調(diào)的暖風(fēng)，像一層不真實的薄膜，
裹住了從喜馬拉雅帶回來的徹骨寒意。中心醫(yī)院神經(jīng)外科的走廊，
彌漫著消毒水特有的、冰冷而潔凈的氣息。我站在那扇厚重的隔離門外，
透過窄小的觀察窗向內(nèi)望去。無影燈慘白的光束像手術(shù)刀一樣精準(zhǔn)地切割開黑暗，
聚焦在手術(shù)臺中央。蘇超站在主刀的位置，高大的身影被綠色的無菌手術(shù)服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此刻銳利得驚人，像鷹隼鎖定了獵物，
瞳孔里映著顱腦深處精密而脆弱的血管和神經(jīng)。汗水在他緊鎖的眉間匯聚成珠，
沿著他深邃的眼窩滑下，滾過他高挺的鼻梁側(cè)面，
最終被他身旁訓(xùn)練有素的器械護(hù)士用無菌棉紗迅速而輕柔地沾去。他的動作穩(wěn)定得可怕，
每一個細(xì)微的移動都帶著千鈞之重，卻又舉重若輕。只有緊抿的唇線，
泄露著這場與死神爭奪時間的戰(zhàn)役是何等兇險。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戴著無菌手套的右手腕上。
那枚陪伴他歷經(jīng)生死的腕表被仔細(xì)地纏上了厚厚的無菌保護(hù)套，嚴(yán)密地覆蓋著，
只能隱約看出一個方正的輪廓。幾天前，就是這只手腕，在喜馬拉雅的暴風(fēng)雪中，
承受了足以碎裂表蒙的猛烈撞擊。如今，
它卻在為另一個生命進(jìn)行著精密度要求達(dá)到微米級別的手術(shù)。
一種混合著驕傲、心疼和恐懼的情緒，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不知過了多久，
手術(shù)室門上那盞刺目的紅燈終于熄滅。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蘇超率先走了出來。
他摘下了口罩和手術(shù)帽，露出那張輪廓深刻卻難掩疲憊的臉。額發(fā)被汗水濡濕，
幾縷不聽話地貼在額角。深重的疲憊刻在他眼下的陰影里，像抹不去的灰痕。然而，
當(dāng)他抬眼看到站在門口的我時，那雙因高度專注而顯得異常冷峻的眼睛，瞬間柔和下來，
如同冰封的湖面被陽光破開。“怎么樣？”我迎上去，聲音有些發(fā)緊。
他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那緊繃的肩線微微松弛下來。“暫時……穩(wěn)住了。
”聲音帶著手術(shù)后的沙啞，像砂紙磨過，“腦干的出血點止住了，
就看后面二十四小時能不能挺過水腫關(guān)?！彼贿呎f，一邊抬起右手，
下意識地想去揉捏發(fā)僵的眉心。就在手臂抬起的瞬間，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動作有極其細(xì)微的遲滯。我的心臟猛地一揪。喜馬拉雅那次撞擊的代價，
終究不是一句輕飄飄的“骨裂”能掩蓋的。“你的手……”我伸手想去扶他的右臂。
他卻更快地避開了我的觸碰，用左手極其自然地握住了我伸出的手，力道不輕不重，
帶著安撫的意味?！皼]事，”他低聲說，拉著我往休息室方向走，刻意避開了我擔(dān)憂的目光，
“老毛病了，有點僵。歇會兒就好。”休息室里只有我們兩人。他脫掉了沉重的外層手術(shù)服，
只穿著里面的綠色洗手衣，在飲水機(jī)旁接了一杯溫水，慢慢喝著。我默默走到他身后，
雙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膀。指尖下的肌肉堅硬如鐵，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帶著長時間維持固定姿勢后的僵硬和酸痛。我緩緩用力，
用指腹沿著他肩頸僵硬的肌肉紋理揉按。他閉著眼，
喉間逸出一聲極其低微、幾乎被吞咽回去的喟嘆，身體微微向后靠，
將一部分重量交付給我的雙手?！澳呛⒆印蔽逸p聲問，
指尖感受著他肌肉在揉壓下一點點艱難地松弛。“……十七歲?！彼]著眼，聲音低沉，
“騎摩托，沒戴頭盔，撞了。顱內(nèi)壓高得嚇人……開顱時腦組織都在往外膨……”他頓了頓，
似乎不愿再描述那血淋淋的畫面，“……他媽媽，在手術(shù)室外跪了一夜?！蔽业氖种割D住了。
十七歲。本該是鮮衣怒馬、肆意張揚的年紀(jì)。生命在醫(yī)生手中是如此具體又如此抽象，
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我能想象那個母親在冰冷長椅上蜷縮著、祈禱著的樣子，
就像幾天前在雪山腳下帳篷里那個絕望的自己。我沉默著，
只是更專注地替他揉捏著緊繃的肩頸。他忽然抬手，覆上我停在他肩頭的手。他的手很大，
掌心帶著薄繭，干燥而溫暖，完全包裹住我的手背?！皠e怕，”他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聲音很輕，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漣漪，“我在這里。
”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喜馬拉雅那驚魂一幕的陰影，從未真正從我們之間散去。
他感到了我的恐懼。休息室墻上掛鐘的指針，正指向下午三點。
---醫(yī)院的消毒水氣味漸漸被畫廊里松節(jié)油和亞麻布交織的獨特氣息所取代。
我的小小畫廊，“塵光”，藏在城市一條安靜的老街深處。這里是我的避風(fēng)港，
也是蘇超緊繃神經(jīng)后難得能松弛下來的角落。傍晚的光線斜斜地穿過高大的落地窗，
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金色光帶，空氣里浮動著微小的塵埃。蘇超難得準(zhǔn)時下班，
穿著簡單的灰色羊絨衫和休閑褲，少了白大褂的束縛，整個人顯得松弛了幾分。
他斜靠在我那張堆滿畫冊和顏料管的寬大工作臺旁，手里端著一杯我泡的、溫度剛好的普洱。
茶湯紅濃透亮，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眉眼間慣常的冷峻。
我正忙著調(diào)整一幅新收來的小幅油畫的位置。畫面是深藍(lán)夜幕下沉默的雪山剪影，
帶著一種孤絕冷硬的美感?！巴笠稽c，”蘇超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絲茶后的溫潤，
“對，再高一點點……嗯，現(xiàn)在好了?！蔽乙姥哉{(diào)整好，退后幾步和他并肩站著看。
夕陽的金輝給冰冷的雪山鍍上了一層虛幻的暖邊?！跋癫幌瘛蔽逸p聲說，后半句沒出口。
“像?！彼拥煤芸?，側(cè)過頭看我，深邃的眼底映著窗外的暖光和我的影子，
“但那里沒有‘塵光’，只有風(fēng)雪。”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zé)岬牟璞冢?/p>
視線又落回畫上，“等這次回來，我們……換個地方看雪山日出吧？”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敏銳地捕捉到他話里那點不同尋常的意味。“這次？”我追問，轉(zhuǎn)過身正對著他，“哪次？
”他避開了我的目光，低頭啜了一口茶，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才說：“……下個月初，
喬戈里峰，K2?！甭曇舨桓撸瑓s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K2！
登山界公認(rèn)比珠峰更危險、死亡率更高的“野蠻巨峰”！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背。
喜馬拉雅救援的驚險畫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閃回——暴風(fēng)雪，冰裂縫，那聲沉悶的撞擊，
碎裂的表蒙……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疤K超！
”我的聲音控制不住地拔高，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你答應(yīng)過我！登完珠峰之后，
就不再碰這些……”“子琪，”他打斷我，放下茶杯，雙手輕輕握住我的肩膀，力道沉穩(wěn)，
試圖讓我鎮(zhèn)定下來，“這次不一樣。國際聯(lián)合科考，頂尖團(tuán)隊保障，氣象窗口把握得很好，
路線也成熟。危險系數(shù)已經(jīng)降到最低了?！彼噲D用冷靜的專業(yè)術(shù)語安撫我?！白畹?？
”我猛地掙脫他的手，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尖銳，“喜馬拉雅那次呢？
救援也是‘常規(guī)任務(wù)’！結(jié)果呢？你的手腕到現(xiàn)在陰雨天還會疼！手表都差點毀了！
”我指著他的手腕，那枚傷痕累累但依舊精準(zhǔn)走動的腕表正安靜地貼在他的皮膚上，
表蒙上的裂痕在夕陽下清晰可見，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畫廊里一時陷入沉默。
浮動的塵埃在斜陽里清晰可見。他的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我，有堅持，有歉意，
還有一種我無法完全理解的、屬于攀登者的執(zhí)拗光芒在深處燃燒。“我知道那次嚇到你了。
”他再次開口，聲音放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懇切的安撫，“但子琪，有些山……它在那里。
”他指了指工作臺上散落的幾張他拍的雪山照片，峰頂直刺蒼穹，“就像有些病人，
命懸一線躺在手術(shù)臺上，明知道風(fēng)險巨大，但你能因為害怕失敗就放下手術(shù)刀嗎？
”他頓了頓，深深地望進(jìn)我的眼睛，“K2，對我來說……是另一個意義上的‘手術(shù)臺’。
我需要站在那個高度，去確認(rèn)一些東西?！彼麖奈慈绱酥卑椎靥宦哆^內(nèi)心。攀登，對他而言，
早已超越了征服或冒險。那是一種存在方式的確認(rèn)，一種對生命極限的叩問，
如同他在手術(shù)臺上與死神博弈時，那全神貫注、孤注一擲的專注。
我看著他眼中那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光芒，像雪山頂上永不熄滅的星辰。
所有勸阻的話都堵在喉嚨口，變得蒼白無力。憤怒和恐懼像退潮般慢慢退去，
只剩下深深的無力感和一種……模糊的、被命運牽引的預(yù)感。我頹然地靠在工作臺邊，
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畫框邊緣。良久，才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一定要去？
”“嗯。”他回答得沒有一絲猶豫?！笆裁磿r候出發(fā)？”“三周后?！薄啊蔽页聊?，
目光掃過他腕上的表，秒針正不疾不徐地跳動。最終，我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
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只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活著回來。蘇超，你答應(yīng)我。
”“我答應(yīng)你?！彼匦挛兆∥业氖?，這一次，我沒有掙脫。他的手心依舊溫暖干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