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武安伯府門前石階下，悄無聲息地停駐了一輛毫不起眼的青篷馬車。駕車的老仆面色黝黑，沉默得如同石雕。車簾掀開，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緩步而下。他身著一襲漿洗得泛白、卻極為整潔的青色儒袍，腰間僅懸一枚色澤溫潤、形制古樸的玉佩，手中握著一卷書卷，步履沉穩(wěn)從容，徑直來到府門前。
門房老張頭見這老者雖衣著簡樸，但氣度沉凝，目光清亮有神，不敢怠慢，連忙躬身通報內院。
蘇婉清聞報，心中疑竇叢生。林淵氣走三位老師的風波剛平息不久，怎會又有人主動登門？她略整了整鬢發(fā)，親自迎至垂花門處。
“這位先生光臨寒舍，不知……”蘇婉清斂衽為禮，目光帶著謹慎的探尋。
老者拱手還禮，聲音溫潤平和，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老夫李玄風，一介山野閑人，游歷四方。途經貴寶地，偶聞武安伯府公子天資穎悟，常有驚人之問，竟難倒了數(shù)位飽學之士?！彼D了頓，目光坦然地迎上蘇婉清隱含憂慮的眼神，“老夫心中好奇，不揣冒昧，特來求見。”
蘇婉清心頭猛地一緊。淵兒那些事竟已傳得連其它郡城的人都知曉了？她面上勉強維持著得體的笑容，言語間滿是推脫之意：“先生謬贊了。實是小兒頑劣不堪，性情浮躁，怕是……怕是難入先生法眼，徒惹先生不快?！?/p>
李玄風聞言，非但沒有不悅，反而捋須輕笑，眼中掠過一絲洞悉世情的了然：“夫人此言差矣。孩童心思澄澈，所見所感皆發(fā)乎本真，問些看似刁鉆古怪的問題，正是天性使然，何來頑劣之說？”他目光轉向府內方向，語氣帶著一種奇特的誠懇，“若連稚子心中之惑都無力開解，那只能說明——”他聲音微沉，帶著一種令人心折的坦蕩，“是老夫所學淺薄，見識有限，豈能怪罪于一個求知的孩童？”
蘇婉清徹底怔住了。這番話，與她過去數(shù)月所歷所見，不啻天淵之別。那些負氣而去的先生們，哪一個不是將過錯盡數(shù)歸咎于淵兒？或斥其浮躁，或責其頑劣，何曾有一人如眼前這位老者，竟將“學識淺薄”四字如此坦然地攬于己身？
她望著李玄風平靜而深邃的眼睛，心中那份戒備與無奈，竟奇異地松動了幾分。猶豫片刻，她終究側身引路：“先生請隨我來?！?/p>
書房內，林淵正百無聊賴地趴在書案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啟蒙錄》的書頁。聽得腳步聲，他抬起小腦袋，見母親引著一位陌生的白須老者進來，那雙清亮的眸子里，瞬間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光芒。
“淵兒，快見過李玄風先生。先生是特地來看你的?！碧K婉清溫聲說著，語氣中卻難掩一絲緊繃，目光緊緊鎖著兒子，生怕他又像前幾次那樣語出驚人。
林淵動作麻利地從椅子上滑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好，對著李玄風像模像樣地作了個揖，小臉上一派天真：“學生林淵，見過先生?！?/p>
李玄風含笑頷首，目光溫和地落在林淵身上，仔細端詳了片刻。那目光仿佛帶著某種穿透力，看得林淵心底那點頑皮心思都微微一滯。只聽老者溫言道：“小公子眼神清亮，靈臺通透，更難得是……”他微微一頓，笑意更深，“心性活潑，是個難得的好苗子。”
林淵歪著小腦袋，那雙清亮的眼睛直視著李玄風，忽然拋出一個問題：“先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可要是那天它不行健了呢？君子還要自強不息嗎？”
蘇婉清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這刁鉆古怪的問題，正是前幾位先生折戟沉沙的開端。
她下意識地絞緊了手中的帕子，嘴唇微動，正想岔開話題，卻聽得李玄風一聲清朗的笑聲在書房內響起。
“問得好！”李玄風非但不惱，眼中反而閃過一絲激賞，“天若不行健，便是天地運行出了異數(shù)，此乃天道生變之兆。君子之道，在于通權達變。若天不行健，君子當如何？”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林淵，“當洞察時勢，順應大流，更要——應時順勢，行那‘逆天改命’之事！豈能拘泥于‘自強不息’四字而不知變通？”
林淵明顯愣住了，小嘴微微張開。他顯然沒料到這位新來的先生，非但未被問住，反而給出了一個如此……“離經叛道”卻又令人心折的答案。他眼中那股刻意為之的狡黠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思索和一絲不服輸?shù)膭艃骸?/p>
“那……”他略一沉吟，又拋出第二個問題，“先生可知，為何鳥生來便能飛，魚天生就會游，而人……卻只能在地上走路？”
李玄風捋了捋雪白的長須，笑容溫和而深邃：“此乃天地造化，各賦其能。鳥有雙翼乘風，魚有鰭尾破浪，人則生有雙足行于大地。此是天生之別?！彼掍h一轉，帶著一種洞察本質的睿智，“然，人之可貴，不在其天生之能，而在其‘觀物取法’之心！人雖無羽翼，卻可造飛鳶、筑云梯；雖無鰭尾，卻可制舟楫、渡滄海。此非‘勝天’，而是‘法天’，取萬物之理，為我所用，補己之短，方顯人之智慧。”
林淵眼中的訝異之色更濃了，小臉上首次露出了真正的困惑和探究。他抿了抿唇，拋出了壓軸的、曾讓王翰林狼狽不堪的問題：“先生方才說‘學海無涯’……可這海若無邊無際，人又如何能靠岸呢？”
李玄風神色依舊從容。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悠悠地從寬大的袖袍中摸出一枚磨得發(fā)亮的舊銅錢。那銅錢在他枯瘦的指間顯得格外古樸，李玄風只是隨手將其輕輕放在林淵面前的書案上，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
“你且看這枚銅錢?！崩钚L的聲音平緩而有力，“外圓，內方。圓者，如天道運行，周流不息，浩瀚無垠，無始無終，象征那無涯的學海。方者，”他手指點了點那方形的孔洞，“如人道規(guī)矩，持身立命，自有邊界尺度。學海固然無涯，然人心——便是那方孔之岸?！彼抗鉁睾投鴪远ǖ乜粗譁Y，“當你心中所求已明，所惑已解，所得已足，這浩瀚學海于你而言，便已是靠岸之時。此岸不在外，而在心?！?/p>
林淵的目光緊緊鎖在那枚小小的銅錢上，圓與方、無涯與有界，在他清亮的眸子里激烈碰撞。書房內一時寂靜無聲，只有銅漏滴答。
許久，他緩緩抬起頭，看向李玄風的目光里再無半分試探與頑皮，只剩下純粹的敬服。他站起身，整了整小小的衣襟，對著李玄風深深一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先生今日之言，如撥云見日。學生……受教了。”
蘇婉清在一旁看得幾乎忘了呼吸。眼前的景象與她數(shù)月來的經歷恍如隔世！那些曾讓飽學鴻儒面紅耳赤、拂袖而去的刁鉆問題，竟被這位看似尋常的老者，以如此從容不迫、鞭辟入里的方式一一化解。更令她難以置信的是，她那個向來心高氣傲、連挫三位名師的兒子，此刻竟如此心悅誠服地躬身行禮！
李玄風含笑受了林淵這一禮，這才緩緩轉向仍在震驚中的蘇婉清，溫言道：“夫人，令郎心思靈動，慧根深種，所問非是刁難，實是叩問天地至理。此等璞玉，稍加雕琢，必成大器。若夫人不棄，老夫愿留在府中，為小公子啟蒙開智?！?/p>
蘇婉清望著兒子臉上那前所未見的認真神情，又看著李玄風那雙洞悉一切卻充滿包容的眼睛，數(shù)月來的憂慮、委屈、焦灼瞬間化作一股暖流，直沖眼底，鼻尖微酸。她強壓下喉頭的哽咽，深深還了一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能得先生垂青，實乃淵兒之幸，林家之福！一切……便仰仗先生了?！?/p>
自此，自稱“山野閑人”的李玄風，便成了武安伯府公子林淵的開蒙恩師。林淵層出不窮的疑問，終遇能從容應對、并將之導向更深遠處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