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風忽然放下手中茶盞，青瓷杯底在沉香木案幾上叩出一聲清脆的“?！表憽Ｋ铄涞哪抗馊鐭o形的探針，緩緩掃過林淵全身。林淵頓覺皮膚表面泛起一陣細微而密集的刺痛感，仿佛有無數(shù)無形的冷針在輕輕點刺探查。
“小小年紀，竟已至煉皮境圓滿？”老人輕撫長須，眼中詫異之色更濃，隨即化為凝重，“只是這圓滿...虛浮得緊！”話音未落，他枯瘦如鷹爪的手已閃電般搭上林淵腕脈，三指如鐵鉗扣緊。
一股溫和卻沛然莫御的真氣瞬間涌入林淵手臂經(jīng)脈，如溪流奔涌全身。真氣所過之處，林淵的皮膚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層冷硬、缺乏生機的青銅光澤！
“根基虛浮，急功近利！”李玄風收回手指，雙眉緊鎖如峰，“你可是服了什么拔苗助長的虎狼猛藥？還是...”他銳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修習了數(shù)種互相沖突、只求速成的外門硬功？”
林淵心頭一跳，沉默不語。他吞噬金屬精華強化己身的秘密，如何能說？
李玄風見狀，也不追問，轉身從案幾上取來一盞燃著的豆油燈?；椟S的火苗在燈芯上跳躍不定。他示意林淵將手掌懸于火焰上方三寸處。
奇異的一幕出現(xiàn)了：跳動的火苗舔舐著林淵的手心，卻未能傷其分毫，仿佛那皮膚是冰冷的頑鐵。然而，在火焰外圍搖曳的光暈中，竟浮現(xiàn)出無數(shù)極其細微、閃爍著金屬冷光的黑色顆粒！如同被高溫析出的雜質(zhì)。
“鐵砂掌？銅皮功？金鐘罩？”李玄風湊近細觀，鼻翼微動，似乎在捕捉某種難以言喻的金屬腥氣，隨即連連搖頭，“都不純粹！你這身所謂的‘銅皮’，駁雜不堪，倒像是將七八種淬煉筋骨皮膜、乃至熔煉金鐵的外門硬功強行糅合在一起，硬生生‘堆’出來的！內(nèi)里各行其是，隱患重重！”
說著，老人眼中精光一閃，并指如劍，快如閃電般在林淵左肩肩井穴上輕輕一點！
“錚——！”
一聲清晰刺耳、猶如金鐵交擊的脆鳴驟然響起！林淵肩頭那層青銅光澤應聲碎裂，如同脆弱的瓷器表面，瞬間浮現(xiàn)出蛛網(wǎng)般的細密裂紋！裂紋之下，竟隱隱透出皮下肌肉組織泛著一種不自然的、死氣沉沉的青黑色！
“貪多嚼不爛，欲速則不達！”李玄風的聲音帶著痛惜與嚴厲，“諸般法門特性各異，本源沖突，你強行熔于一爐，看似皮堅似鐵，進境神速，實則如沙上筑塔，內(nèi)里早已千瘡百孔，隱患深埋！”他忽地從袖中取出一塊溫潤無瑕的羊脂白玉璧，不由分說便輕輕貼在林淵眉心。
玉璧觸及皮膚的剎那，一股清涼之意直透腦海。林淵“眼前”赫然浮現(xiàn)出一幅清晰的經(jīng)絡內(nèi)視圖！只見自己體表那層看似均勻的青銅光澤下，皮下經(jīng)絡之中，竟充斥著無數(shù)狂暴無序、相互撕扯的微小真氣旋渦！這些旋渦如同失控的磨盤，在幾處關鍵的穴位節(jié)點上，已經(jīng)硬生生磨出了細微卻觸目驚心的裂痕！
“武道修行，如琢玉，如育樹，貴在純粹自然，循序漸進?！崩钚L收回玉璧，只見那原本光潔無瑕的白玉表面，竟憑空多出了幾道細如發(fā)絲、卻異常清晰的灰黑色裂紋！他將玉璧示于林淵眼前，聲音沉緩如暮鼓，“你此刻，便如這玉。外力強行堆砌，看似堅硬，實則內(nèi)蘊雜蕪，遍布裂痕。這身‘銅皮’，非是錘煉所得，倒像是...生生‘鍍’上去的！徒有其表，一戳即破！”
恰在此時，窗外的日光被驟然涌來的厚重云層遮蔽，書房內(nèi)光線迅速黯淡下來。書架上的古籍在昏暗中更顯幽深古舊，案幾上檀香燃起的青煙原本筆直上升，卻在半空被不知何處滲入的陰冷微風悄然攪亂、撕碎。
林淵站在窗邊陰影里，望著瞬息變幻的天色，一股冰冷的寒意夾雜著后怕，悄然爬上脊背。
李玄風緩緩起身，布鞋踩在青磚地上，幾近無聲。
他踱至案前，取來一方墨色深沉、觸手生寒的古硯，懸腕提筆，腕如懸絲，行云流水般研墨。墨香暈開之際，飽蘸濃墨的筆鋒已落于素白宣紙之上。
筆走龍蛇，墨韻淋漓。轉瞬間，一棵扎根于嶙峋怪石、枝干虬勁如鐵、針葉蒼翠欲滴的古松躍然紙上。那樹皮上的每一道皴裂，都深深刻畫著風霜雨雪的印記，整幅畫仿佛凝聚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卻愈顯崢嶸的沛然生命力，松濤之聲似在耳畔回響。
“《青松鍛體訣》，”老人枯瘦的手指輕撫畫中松樹那溝壑縱橫的樹干，聲音沉穩(wěn)有力，“重意蘊，輕形跡?？此凭徛岷?，實則如老松扎根，勁力內(nèi)蘊，綿綿不絕。青松生于絕壁巖縫，迎八面來風，經(jīng)酷暑嚴寒而根愈深，骨愈堅。你且看其神韻——”
話音未落，李玄風身形微微一沉，雙足如老樹盤根穩(wěn)穩(wěn)扎地。他雙臂緩緩抬起，如松枝在風中自然舒展，動作看似極慢，毫無煙火氣。然而，就在這看似緩慢的舒展過程中，他寬松的衣袖竟無風自動，發(fā)出細微的獵獵之聲！更奇異的是，他周身肌肉并未鼓脹賁起，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如同老松韌皮般的緊致與彈性，微微起伏的胸膛間，悠長的呼吸竟隱隱與畫中松濤的韻律相合，仿佛整個人已與那棵青松融為一體。
林淵凝神屏息，目光如炬，緊鎖李玄風每一個細微變化。他敏銳地察覺到，老師每一次悠長的吐納，都引得周身肌肉如風吹松林般起伏律動，筋骨深處發(fā)出極細微的“簌簌”輕響，宛如松針在風中摩挲。更令林淵心頭震動的是，李玄風的皮膚在晨光映照下，并非他那種死寂的青銅色，而是泛著一層溫潤內(nèi)斂、似玉非玉的淡淡古銅光澤，隱隱透出堅韌無比的生機。
“松之勁，不在摧山斷岳之剛猛，而在滴水穿石之綿長?！崩钚L話音未落，人已至門外，枯瘦的手掌輕輕按在門外半人高的青石墩上，石面紋絲不動，未見絲毫裂紋。然而三息過后，只聽“咔”的一聲悶響，那堅硬的青石竟無聲無息地向下陷落半寸！斷面處更是呈現(xiàn)出無數(shù)細密、如同老樹根系盤踞滲透般的奇異紋路！
林淵瞳孔驟縮，這絕非蠻力破壞，而是將一股深沉凝練的勁力，如同千年松樹的根系般，無聲無息、卻又無孔不入地滲透瓦解了巖石的內(nèi)部結構！此等對力量的精微掌控，遠超他的想象。
“看好了，此為《青松鍛體訣》九式根基?！崩钚L身形站定，如古松扎根，開始徐徐拆解：
第一式松根入地。 “雙足微分，如老松根須深扎巖縫。腳趾微扣地，膝微屈，似松非松。肌肉不可僵死緊繃，需如松針垂掛晨露——看似柔弱，實則柔中蘊剛，蓄勢待發(fā)。” 林淵依言擺開架勢，頓覺艱難。他習慣性的緊繃發(fā)力，被李玄風一指點在腰眼：“過剛易折！松而不懈，沉而不僵，方是根基！”
第二式迎風振枝。 李玄風雙臂緩緩抬起，如松枝在風中自然舒展搖擺?！凹?、肘、腕節(jié)節(jié)貫通，似枝隨風動，力由地起，通達指尖。非是手臂用力，而是借風勢引動周身勁力流轉?！?隨著引導，林淵努力放松繃緊的肌肉，嘗試感受那種奇異的、如同老松纖維般彼此糾纏又充滿彈性的狀態(tài)。
第三式韌骨承雪。 身形微側，脊柱如松干挺立，承受無形重壓?！绊斕炝⒌?，脊骨如松干，任爾東西南北風，風雪壓頂亦不屈。周身骨骼需如老松之骨，堅韌且富有彈性，非一味剛硬。” 當他終于做到三分形似時，腳下堅韌的青磚竟無聲無息地裂開幾道極細的紋路，足見勁力內(nèi)蘊之深。
第四式凝露潤皮。 李玄風胸膛微微起伏，周身毛孔仿佛隨之開合?！昂粑d長，引天地清氣入體，如晨露浸潤松針。意念導引，使氣行皮下，滋養(yǎng)皮膜，褪去燥火，養(yǎng)出內(nèi)斂光華?！?此時，林淵身上那些頑固的青銅色斑塊，竟真的如退潮般緩緩蠕動淡化，毛孔開合間滲出細密、帶著清冽松脂香氣的透明津液，觸之清涼。
第五式虬筋盤繞。 動作轉為內(nèi)旋擰轉，手臂、腰胯如老松虬結的筋絡盤繞發(fā)力?！敖钊琮埳撸P繞周身骨節(jié)。擰轉之間，非是蠻力絞纏，而是如松筋盤繞主干，蓄積爆發(fā)之能，收發(fā)自如?！?/p>
第六式針葉破空。 指尖并攏，如松針攢聚，驟然點刺而出。“聚力于一點，快、準、凝！如松針刺破寒霜，銳利無匹。勁力須透，如針入木，非止于表?！?/p>
第七式歲寒不凋。 動作陡然變緩，抱元守一，氣息深長悠遠?！靶娜艄啪硭坪伞Ｍ饪癸L霜酷烈，內(nèi)守精氣神完。于極靜中蘊養(yǎng)生機，于酷寒中錘煉意志，此乃韌性之本?！?/p>
第八式聽濤悟勁。 李玄風閉目，身形隨呼吸微微起伏，竟隱隱與遠處若有若無的松濤聲形成奇妙的共鳴?！岸犓蓾母械孛}。勁力流轉如濤起濤落，連綿不絕。悟其節(jié)奏，方能勁力生生不息?！?/p>
第九式萬古長青。 九式動作最終歸于一個看似簡單、卻凝聚了所有意境的站姿，如青松傲立山巔?！熬攀綒w一，返璞歸真。外練筋骨皮膜之堅韌，內(nèi)養(yǎng)精氣神元之悠長。松魂入髓，生機不絕，方得萬古長青之意?！?/p>
李玄風演練完畢，氣息平穩(wěn)如初：“從今日起，每日寅時起身，于庭院古松之下，習練此九式。記住其意，而非拘泥其形。”
“欲速則不達。青松鍛體，貴在持之以恒，呼吸吐納，當如山間晨霧聚散，自然而然，不著痕跡。”李玄風的聲音從門廊陰影處飄來，身影已漸行漸遠。林淵低頭，赫然發(fā)現(xiàn)李玄風方才走過的青磚地上，竟留下了幾片清晰無比、由極細微冰晶凝結而成的松針狀霜痕！此刻正在初升的陽光下緩緩消融，不留痕跡。
恰在此時，書房外，被云層遮擋已久的日光驟然刺破陰霾，一道純凈的金色光柱斜斜射入，精準地落在書案那幅墨跡未干的《青松圖》上。浸潤了陽光的墨色松針，頓時泛起溫潤通透、如同千年琥珀般的晶瑩光澤。
林淵深吸一口氣，松脂的冷冽清香混合著未干墨汁的獨特氣息，深深涌入肺腑。他低頭看著掌心那枚嵌著松籽的銅錢和那抹顫巍巍的新綠，再望向畫中那棵在陽光下仿佛活過來的青松，心中豁然開朗：
外抗風霜磨礪筋骨，內(nèi)蘊生機滋養(yǎng)精氣。
這，便是青松之道，亦是武道筑基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