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褪去，像墨汁被水稀釋。土墻縫隙里，滲進來一絲灰白的光。冰冷，僵硬，我蜷在濕透發(fā)霉的草墊上，像一截被雷劈過的爛木頭。

疼。無處不在的疼。骨頭縫里是那種熬干了的酸，新通的斷脈是火辣辣的燙，其他地方是死水般的鈍痛。每一次呼吸都扯著傷，帶著喉嚨里的血腥和泥腥氣。

可腦子卻異常清醒。

天要亮了。王屠那張橫肉臉，還有那句“扔糞坑里泡著”，無比清晰地撞進來。

我試著動了動手指。鉆心的疼，但能動。腳趾蜷縮了一下，牽扯到腳底板涌泉穴附近，又是一陣銳痛。身體重得像灌滿了鉛，每一塊骨頭都在呻吟抗議。

不行。這樣不行。

我咬著牙，用胳膊肘撐著冰冷的泥地，一點一點，把自己從濕漉漉的草墊上撕起來。骨頭嘎吱作響，冷汗瞬間又冒了出來。靠著土墻坐穩(wěn)，我大口喘著氣，眼前陣陣發(fā)黑。

丹田里，那絲新生的暖流還在。很微弱，像風(fēng)中殘燭，但它頑強地在足陽明胃經(jīng)開頭那寸把長的地方循環(huán)著。旁邊，另一處被神符碎片蠻力沖開的更大斷口，此刻也隱隱傳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像凍土下剛冒頭的草芽，細(xì)弱，卻活泛。

兩處了。

代價是渾身散架般的劇痛和幾乎被掏空的虛弱。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甲縫里是黑泥和干涸的血痂，手背上的皮膚蒼白，能看到底下青紫的血管。這雙手，昨天還連塊磚都搬不利索。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堵在胸口。不是喜悅，更像是…一種冰冷的狠勁。神符碎片像個貪婪又暴戾的債主，它給我續(xù)命，代價是抽筋扒皮的疼和隨時可能爆掉的危險。

屋外，傳來雜役們起身的窸窣聲，還有水桶磕碰的悶響。新的一天開始了，屬于他們的，也屬于我的。

我扶著冰冷的土墻，一寸一寸，把自己往上拔。腿軟得像面條，膝蓋打著顫，好幾次差點又栽回去。每一次用力，新通的經(jīng)脈都像被烙鐵燙過。我死死咬著后槽牙，血味在嘴里彌漫。

終于，站直了。

破草簾子透進來的光，是冷的。我低頭看著身上那件灰布袍子，汗?jié)n、血污、泥印子混在一起，又臟又硬，散發(fā)著難以形容的氣味。像剛從墳里爬出來。

外面腳步聲近了，停在簾子外。是猴子的聲音，帶著點刻意的尖利和掩飾不住的試探：

“喂！里頭的！死了沒？屠哥說了，夜香桶可都給你留著呢！再裝死，老子們就進來拖尸了！”

疤臉的聲音悶悶地響起，像是在拉猴子：“少說兩句…”

我沒應(yīng)聲。所有的力氣都用在站著，用在壓住喉嚨里翻涌的血腥氣。

猴子等了幾息，沒聽到動靜，似乎壯了點膽子，聲音更高了：“啞巴了？還是真死透了？屠哥！他…”

“嚎什么喪！”王屠粗嘎的聲音像悶雷一樣砸過來，腳步聲沉重地停在門外。

院子里瞬間安靜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我能感覺到那兩道目光，像燒紅的鐵釬子，隔著破草簾子，死死釘在我身上。他在看，在掂量。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進肺里，帶著灰塵和朽木的味道。丹田里那兩絲微弱的暖流似乎被這口氣催動，艱難地轉(zhuǎn)了一下。

然后，我抬起手，抓住了那掛破舊的草簾子。

手指因為用力而顫抖，指關(guān)節(jié)泛白。簾子很沉，沾滿了灰塵。

猛地一掀！

嘩啦——

積攢了一夜的灰塵簌簌落下，在透進來的灰白晨光里飛舞。

光，有些刺眼。

我瞇了下眼，適應(yīng)著，然后一步，踏出了這間彌漫著汗臭、血腥和死亡氣息的破屋門檻。

清晨的寒氣撲面而來，激得我裸露的皮膚起了一層栗。但我站定了，迎著光，也迎著院子里那幾張驚愕、厭惡、還有王屠臉上那驟然凝聚的兇戾和更深沉的驚疑。

我抬起眼皮，看向堵在院中的王屠。他牛眼圓瞪，臉上的橫肉繃得緊緊的，像是隨時要撲上來。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裂得發(fā)不出像樣的聲音，只有氣流的摩擦：

“桶…在哪？”

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卻像塊石頭砸進了死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