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都知道了!我全知道了!”
梁璐尖利扭曲的哭喊聲,仿佛還回蕩在書房中。
省政法委書記梁群峰看著一地青花瓷的碎片,眼中的怒火卻詭異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毒蛇鎖定獵物般的陰冷。
經(jīng)濟(jì)牌打不響,那就換一張!
他拿起電話,撥給了一個自己安插在報社的心腹,聲音壓得極低,如同鬼魅的耳語:“不用指名道姓,寫一篇雜文,談一談現(xiàn)在有些年輕干部和‘英雄’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對,就突出‘利益交換’和‘私生活’……要寫得曖昧,要引人聯(lián)想……”
掛斷電話,梁群峰的嘴角咧開一個森然的弧度。
趙瑞龍,你不是想當(dāng)英雄的伯樂嗎?那我就讓全漢東的人都看看,你這個伯樂,和你的千里馬之間,到底有多么“不清不楚”!
……
兩天后,一股詭異的暗流,開始在京州的上層圈子里悄然蔓延。
沒有紅頭文件,沒有公開報道,只有在私下的酒局茶會,在干部家屬的閑聊中,流傳著一些捕風(fēng)捉影的“閑話”。
“聽說了嗎?那個祁同偉,之所以能一步登天,是因為走了趙家的門路。”
“何止?。∥衣犝f趙家那位公子爺,生活作風(fēng)可不一般,為了籠絡(luò)人心,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來?!?/p>
“英雄?呵呵,現(xiàn)在的英雄,背后要是沒點(diǎn)故事,誰信啊?”
這些流言蜚語,像無形的毒霧,比任何正式的調(diào)查都更惡毒。它不給你正面辯駁的機(jī)會,卻能一點(diǎn)點(diǎn)腐蝕你的名譽(yù),敗壞你的根基。這是最陰險,也最難纏的政治手段。
當(dāng)這些話傳到趙瑞龍耳中時,他正在省委大院的人工湖邊喂魚。
他沒有絲毫憤怒,只是將最后一把魚食撒進(jìn)水里,看著錦鯉爭搶,臉上露出一抹冷峭的笑意。
“黔驢技窮了?!?/p>
他自言自語。
梁群峰這一招,看似陰毒,實則暴露了他的虛弱。當(dāng)一個上位者開始使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時,說明他在正面戰(zhàn)場上,已經(jīng)無計可施。
但趙瑞龍也明白,這種輿論戰(zhàn),你越是解釋,別人就越覺得你心虛。
堵,是堵不住的。唯一的辦法,是疏導(dǎo)。
你用污水想潑臟我,那我就另起一棟高樓!讓你所有的污水,都變成給我這棟高樓奠基的泥漿!
他腦中,一個人的名字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高育良。
未來的漢東省政法委書記,“漢大幫”的掌門人。此刻,他還只是一個醉心學(xué)術(shù)、頗有風(fēng)骨的漢東大學(xué)政法系主任,一個在官場邊緣徘徊,有野心卻無門路的理論家。
這,就是他要打造的輿論高地和理論陣地!
……
漢東大學(xué),行政樓。
高育良的辦公室里,飄著淡淡的書卷氣。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看著眼前這個不請自來的年輕人,眼神里帶著一絲審視與不易察覺的輕視。
趙立春的兒子,趙瑞龍。
對于這種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衙內(nèi)”,高育良向來是敬而遠(yuǎn)之的。他以為,這又是一個想來他這里混個“客座教授”之類的虛名,好往自己履歷上貼金的紈绔子弟。
“瑞龍同學(xué),”他刻意用上了這種帶著距離感的稱呼,“不知你今天來我這里,有何指教?”
趙瑞龍像是完全沒聽出他話里的疏離,反而露出了一個求知若渴的誠懇笑容。他沒有提任何要求,也沒有聊半句時政,而是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本已經(jīng)翻得有些卷邊的《萬歷十五年》。
“高老師,我是來向您請教的。”
高育良一愣,有些意外。
“我最近在讀黃仁宇先生的這本書,有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壁w瑞龍將書翻到其中一頁,指著有關(guān)張居正改革的部分,眉頭微蹙,像個真正遇到了學(xué)術(shù)難題的學(xué)生。
“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試圖用數(shù)字來管理龐大的文官集團(tuán),可以說是明朝最大刀闊斧的改革??蔀槭裁矗凰?,人亡政息,所有努力都付諸東流,大明朝依舊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深淵?”
這個問題,問得極有水平。
高育良鏡片后的目光,終于起了一絲變化。他下意識地推了推眼鏡,沉吟道:“因為他動了太多人的利益,而且,他的改革,缺乏整個文官集團(tuán)在思想上的認(rèn)同。它只是一項技術(shù)性的裱糊,而非結(jié)構(gòu)性的重建?!?/p>
“說得太好了!”趙瑞龍一拍大腿,眼神瞬間亮了起來,那種找到知音的興奮感,讓高育良都為之一振。
“高老師您真是一語中的!”趙瑞龍身體微微前傾,聲音里充滿了感染力,“我當(dāng)時就在想,張居正的失敗,不就是因為他只有‘術(shù)’,而沒有‘道’嗎?他只有改革的手段,卻沒有形成一套足以支撐他改革的理論體系和法理根基!所以他的改革,注定是孤家寡人,是無根之木!”
話音落下,高育良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震驚地看著趙瑞龍,眼前的年輕人,已經(jīng)和那個“紈绔衙內(nèi)”的形象徹底剝離。這番見解,深刻、銳利,直指核心!這哪里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能有的見識?
趙瑞龍沒有給他太多震驚的時間,話鋒一轉(zhuǎn),巧妙地將話題引到了當(dāng)下。
“高老師,我前段時間去了趟金山縣,見到了李達(dá)康縣長。他為了給老百姓修路,那種魄力,那種干勁,像極了當(dāng)年的張居正。他就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劍!”
高育良點(diǎn)了點(diǎn)頭,李達(dá)康這個人,他也有所耳聞,是個典型的實干派。
“但是,”趙瑞龍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一絲憂慮,“我發(fā)現(xiàn),像李達(dá)康書記這樣的實干家,在基層有很多。他們只顧埋頭做事,往前猛沖,卻很少思考這路的背后,法理依據(jù)是什么?程序正義在哪里?會不會因為走得太快,而一腳踏進(jìn)深淵?”
這番話,如同一把鑰匙,精準(zhǔn)地插進(jìn)了高育良的心門!
他一生所學(xué),一生所求,不就是為國家建立一套完美的法治體系,為所有改革提供最堅實的理論支撐嗎?
趙瑞龍看著他已經(jīng)徹底變化的眼神,拋出了那句準(zhǔn)備已久的,足以將高育良徹底“征服”的殺手锏。
“所以高老師,我今天來,就是想斗膽說一句。我們漢東的改革,需要李達(dá)康書記那樣的劍客,但光有劍客是不夠的?!?/p>
他站起身,對著高育良,微微躬身,姿態(tài)放得極低,語氣卻無比鄭重。
“更需要像您這樣的理論大家,來為這些銳意進(jìn)取的劍客們,撰寫一部萬無一失的‘劍譜’!為我們的改革,提供堅不可摧的思想武器和法理長城!”
“否則,一切改革,都很容易走偏,最終淪為毫無靈魂的GDP崇拜!”
轟!
這番話,如同驚雷,在高育良的腦海中炸響!
劍客!劍譜!
理論大家!思想武器!法理長城!
每一個詞,都精準(zhǔn)地搔在了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癢處,點(diǎn)燃了他潛藏已久的政治抱負(fù)和學(xué)術(shù)雄心!
他感覺自己胸中一股壓抑了多年的豪情,被這個年輕人一朝點(diǎn)燃!
他看著趙瑞龍,眼中的輕視、審視、疏離,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賞、激動,和引為知己的欣喜!
“瑞龍??!”他站起身,親熱地拍了拍趙瑞龍的肩膀,稱呼已經(jīng)從“瑞龍同學(xué)”變成了“瑞龍”,“你今天這番話,真是……真是說到了我的心坎里!來,坐,我們好好聊聊!”
這一刻,高育良對趙瑞龍的印象,徹底改觀。
他引趙瑞龍在自己的私人待客區(qū)坐下,親自為他泡上自己珍藏的龍井。
茶香氤氳中,趙瑞龍順勢拋出了自己的第二個目的。
“高老師,光說不練是假把式。我個人愿意先捐贈五十萬,在咱們政法系,成立一個‘漢東改革與法治進(jìn)程’專項研究基金,就由您來親自主持!”
“這個基金,不為別的,就是想給您這樣的大家,打造一個平臺。讓您的思想,您的‘劍譜’,能有一個陣地,去影響更多的人,去真正地指導(dǎo)我們的改革實踐!”
高育良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顫。
他不是傻子,他瞬間就明白了趙瑞龍此舉背后的一石二鳥之計。
這既是向他遞上了一份無法拒絕的投名狀,更是借助漢東大學(xué)這塊金字招牌,為趙瑞龍自己,在全省的輿論場上,樹立起了一個“有思想、有遠(yuǎn)見、傾心支持學(xué)術(shù)”的正面光輝形象!
這是對那些污蔑他“私生活混亂”、“搞利益交換”的流言,最有力、最體面、也是最降維打擊式的回?fù)簦?/p>
高明!實在是太高明了!
高育良心中慨嘆,他徹底被這個年輕人的手腕和遠(yuǎn)見所折服。
“好!瑞龍,你這個朋友,我高育良交定了!”
趙瑞龍端著茶杯的手指,輕輕頓了一下。
眼看時機(jī)成熟,高育良終于吐露了自己最深的苦悶,他看著趙瑞龍,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傾訴對象,苦笑道:“瑞龍啊,你的想法很好,可漢東的水,比你想的要深得多。就說這政法系統(tǒng),梁書記一家獨(dú)大,我這個小小的系主任,有些研究報告遞上去,都石沉大海,連個回音都沒有啊。”
他的話語里,充滿了理論家面對強(qiáng)權(quán)的無力與憤懣。
趙瑞龍將茶杯輕輕放下,杯底與桌面碰撞,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嗒”響。
他看著高育良,嘴角勾起一抹神秘莫測的微笑,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能掀起滔天巨浪的力量。
“高老師,大海之所以顯得深不可測,不就是因為下面藏著洶涌的暗流嗎?”
“如果……”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直刺高育良的內(nèi)心深處。
“如果把這些暗流全都掀到海面上來,那海底有什么,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高育良的瞳孔,驟然收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