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家老宅的庭院里,那幾株高大的銀杏樹已披上最燦爛的金甲,陽光穿透枝葉,在地面投下細(xì)碎跳躍的光斑,卻驅(qū)不散籠罩在主樓客廳里的沉重陰霾。
錢三一被安置在奶奶蘇靜婉臥室隔壁的客房。窗簾半掩,光線昏暗。他躺在床上,身體裹在柔軟的羽絨被里,卻依舊蜷縮著,像一只受驚后本能防御的刺猬。裴音坐在床邊一張古樸的圈椅上,背脊挺直,目光卻落在兒子蒼白安靜的睡顏上,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凝視。她已經(jīng)這樣坐了許久,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椅子扶手,仿佛在汲取一絲支撐的力量。錢三一偶爾會發(fā)出幾聲模糊的夢囈,身體微微顫抖,裴音便會立刻傾身向前,手指懸在半空,想觸碰安撫,卻又怕驚擾了他,最終只是無聲地收回。
錢鈺錕則像個巨大的、不安的影子,在客廳里焦躁地踱步。昂貴的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發(fā)出沉悶壓抑的聲響。他不敢進(jìn)房間,怕自己的存在再次刺激到兒子,只能一次次踱到門口,探頭張望一下里面安靜得令人心慌的景象,又煩躁地退回來。茶幾上那杯傭人剛沏好的、香氣裊裊的龍井,早已涼透。
蘇靜婉奶奶端著一碗溫?zé)岬摹⑸l(fā)著淡淡藥香的安神湯,輕輕推門進(jìn)來。她看了一眼床上沉睡(或者說昏睡)的孫子,又看了看椅子上仿佛凝固成雕像的兒媳,無聲地嘆了口氣。她將湯碗放在床頭柜上,走到裴音身邊,溫暖而帶著歲月力量的手掌輕輕覆在裴音冰涼的手背上。
“音音,” 奶奶的聲音低緩而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喝點湯吧。三一睡沉了,暫時不會醒。你也需要休息。”
裴音的身體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緩緩抬起頭。那雙清冷的眼眸此刻布滿了紅血絲,眼下是濃重的青影,整個人透出一種心力交瘁的疲憊。她看向婆婆,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聲音沙啞干澀:“媽……我……我看著他……”
“他看著你,也需要你好好活著?!?蘇靜婉的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她將那碗湯塞進(jìn)裴音手里,“喝下去。暖暖身子,定定神。三一這里,有我?!?/p>
溫?zé)岬拇赏雮鬟f著暖意,裴音冰涼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她看著碗里琥珀色的湯水,又看了看婆婆堅定而充滿智慧的眼神,終于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溫?zé)岬囊后w滑入喉嚨,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流,卻暫時熨帖了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
客廳里,錢硯修靠在窗邊。他左臂吊著繃帶,小腿的擦傷也被仔細(xì)包扎過,走動時還有些微跛。他沒有參與客廳里壓抑的踱步,也沒有去打擾房間里的母子。他只是安靜地看著窗外那片絢爛的金黃,眼神有些放空。
手臂的疼痛是真實的,小腿的擦傷也提醒著他天臺邊緣那驚心動魄的瞬間。但此刻,更深的是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一種……奇異的平靜。他像一個耗盡了所有炸藥,終于炸開堅固堡壘的工兵,站在硝煙彌漫的廢墟上,看著里面暴露出來的滿目瘡痍和脆弱生靈,反而不知道該做什么了。
“核平計劃”成功了,以一種慘烈到超出他想象的方式。
冰山融化了,露出的不是綠洲,而是被凍土掩埋了十幾年的、血淋淋的傷口。
他聽到了錢三一絕望的嘶吼,看到了父親痛哭流涕的悔恨,也感受到了母親那滴滾燙眼淚里蘊(yùn)含的驚惶和心疼。
所有的恨意、所有的隔閡、所有的不堪,都被那生死一線的墜落和緊隨其后的淚水,強(qiáng)行攤開在了陽光之下。
“錢錢……” 錢鈺錕不知何時停止了踱步,走到他身邊。這個在商場上呼風(fēng)喚雨的男人,此刻像個做錯事的小學(xué)生,眼神里充滿了后怕、愧疚,還有一種小心翼翼的討好,“手……還疼得厲害嗎?腿呢?要不要讓醫(yī)生再來看看?” 他的聲音干澀,帶著前所未有的笨拙和低聲下氣。
錢硯修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向父親。錢鈺錕眼底那濃得化不開的悔恨和擔(dān)憂是真實的,不再有任何浮夸和掩飾。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惶惶不安、胡子拉碴、眼角還帶著未干淚痕的男人,比那個開著勞斯萊斯、揮金如土的老爸,更像個……父親。
“沒事了,爸。”錢硯修的聲音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安撫的意味,“醫(yī)生說了,都是皮外傷,養(yǎng)養(yǎng)就好。”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那扇緊閉的客房門,聲音壓低了些,“哥……他怎么樣?”
提到錢三一,錢鈺錕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布滿了痛苦和自責(zé):“睡著了……你媽和你奶奶守著……他……” 他喉結(jié)滾動,聲音哽咽,“他嚇壞了……都是我的錯……我混蛋!我不是人!” 他抬手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懊悔不已。
錢硯修看著父親痛苦的樣子,心中那點因他而起的不忿,也漸漸消散了。他伸出手,用沒受傷的右手,輕輕按住了錢鈺錕捶打自己的拳頭。
“爸,”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視著錢鈺錕通紅的眼睛,“現(xiàn)在說對錯……沒意義了。哥他……把心里憋了十幾年的話都說出來了,雖然……是以那種方式。現(xiàn)在傷口都撕開了,疼是肯定的。但總比一直爛在里面好,對不對?”
錢鈺錕怔怔地看著小兒子。那雙淺色的眼睛里沒有了往日的狡黠和算計,只剩下一種近乎通透的平靜和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痛理解。這眼神讓錢鈺錕心頭巨震,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這個他一直以為只需要寵愛和物質(zhì)滿足的兒子。
“那……那現(xiàn)在該怎么辦?”錢鈺錕的聲音帶著茫然和無助,像個迷路的孩子。他習(xí)慣了用錢解決問題,習(xí)慣了掌控局面,但在家庭這攤血淚交織的廢墟上,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力。
錢硯修沉默了片刻。窗外,一片金黃的銀杏葉被風(fēng)吹落,打著旋兒緩緩飄下。
“等?!?他輕輕吐出一個字。
“等哥緩過來?!?/p>
“等媽……慢慢靠近?!?/p>
“也等您……” 他看向錢鈺錕,眼神復(fù)雜,“……真正想清楚,您能做什么,該做什么?!?/p>
他不再多言。該做的,他已經(jīng)用最極端的方式做完了。剩下的路,需要他們自己一步步去走。他只是一個強(qiáng)行撕開帷幕的人,不是導(dǎo)演,更不是救世主。
錢鈺錕被小兒子的話釘在原地,咀嚼著那個沉重的“等”字,眼神變幻不定。
傍晚時分,錢三一終于從昏沉中短暫地清醒過來。他睜開眼,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上繁復(fù)的雕花,仿佛靈魂還未完全歸位。身體深處那種被掏空后的虛脫感和遲來的、鋪天蓋地的羞恥感,讓他只想把自己更深地埋進(jìn)被子里。
腳步聲很輕。
裴音端著一碗溫?zé)岬?、熬得軟糯香甜的南瓜小米粥,坐到了床邊。她沒有說話,只是用勺子舀起一小口,輕輕吹了吹,然后遞到錢三一的唇邊。動作帶著一種久違的、生澀的溫柔。
錢三一的身體瞬間繃緊,下意識地想別開臉。他不敢看母親的眼睛,那里面一定盛滿了失望、責(zé)備……或者,更可怕的憐憫。天臺上的歇斯底里和崩潰,像一場不堪回首的噩夢,讓他無地自容。
然而,那勺溫?zé)岬闹喙虉?zhí)地停留在唇邊。淡淡的米香和南瓜的清甜氣息縈繞在鼻尖。他聽到母親極其輕微、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顫抖的吸氣聲。
僵持了幾秒。
或許是那熟悉的食物香氣勾起了遙遠(yuǎn)的、模糊的童年記憶。
或許是身體深處對溫暖的本能渴望壓倒了冰冷的羞恥。
錢三一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屈服的僵硬,微微張開了蒼白的嘴唇。
溫?zé)岬闹嗷肟谥校瑤е偬臏囟群偷奶?。那溫暖順著喉嚨一路向下,仿佛短暫地?qū)散了一絲盤踞在心底的冰冷和絕望。
裴音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沒有說話,只是繼續(xù)舀起下一勺,更加仔細(xì)地吹涼,再次遞過去。
一勺,又一勺。
房間里只有瓷勺偶爾碰到碗壁的輕微聲響,和錢三一極其微弱的吞咽聲。
沒有言語。
一個小心翼翼地喂,一個沉默而僵硬地接受。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沉重而脆弱的、小心翼翼的靠近。
錢硯修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椟S的燈光下,母親側(cè)影專注而溫柔,哥哥閉著眼,機(jī)械地吞咽著,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脆弱的陰影。
他沒有進(jìn)去打擾。
他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
手臂吊著繃帶的地方傳來隱隱的酸痛,小腿的傷口也在提醒著白天的驚險。
但此刻,看著房間里那無聲卻充滿張力的畫面,錢硯修的心底,那片沉重的疲憊之下,終于悄然滋生出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真實的暖意。
冰山融化的水,是冰冷的,帶著刺骨的寒意。
但流過凍土,浸潤過深埋的種子,或許……也能帶來一線生機(jī)?
他輕輕帶上了房門,將那片小心翼翼的溫暖隔絕在內(nèi)。
轉(zhuǎn)身,對上客廳里父親望過來的、依舊充滿擔(dān)憂和詢問的目光。
錢硯修沒有回答,只是緩緩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路還很長。
廢墟需要清理,傷口需要愈合,信任需要重建。
但至少,第一步,已經(jīng)邁出去了。
以血淚為代價,但終究,是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