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疼痛、昏睡和苦澀的藥湯中緩慢流淌。
在李二牛笨拙卻細心的照料下，在陳大夫那并不高明卻也竭盡全力的醫(yī)治下，我的傷口奇跡般地沒有繼續(xù)惡化，高燒也徹底退了。雖然身體依舊虛弱得像一張隨時會被風吹破的紙，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的隱痛，但至少，這條命算是暫時吊住了。
李二牛的家，就在王家集最破落的外圍。他早年喪妻，只有一個女兒嫁到了鄰縣，自己靠砍柴和打點零工度日，日子過得緊巴巴。為了給我抓藥，他幾乎掏空了本就不多的積蓄，甚至把家里唯一值點錢的一把舊柴刀都當了。
“別瞎想！人活著比啥都強！”每次我一露出愧疚，他總是這樣粗聲粗氣地打斷，黝黑的臉上帶著一種莊稼漢特有的豁達和固執(zhí)，“柴刀算個啥？回頭多砍幾擔柴就掙回來了！你安心養(yǎng)著！”
日子就在這間破敗卻意外地帶著一絲生氣的茅屋里一天天過去。我像一個真正的廢人，大部分時間躺在土炕上，看著茅草屋頂?shù)目p隙透下的光斑移動，聽著窗外雞鳴狗吠、孩童嬉鬧的市井之聲。王家集很小，也很閉塞。這里的人談論的是今年的收成、東家的婆媳、西家的牲口。江湖？武林？盟主？殺手？這些詞對他們來說，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李二牛偶爾會帶回一些鎮(zhèn)上聽來的閑言碎語，無非是些家長里短。關于那夜山腰廢棄書齋發(fā)生的慘案，似乎也只在最初引起了一點小小的騷動，被鄉(xiāng)老們歸結為“流寇所為”或“江湖仇殺，離我們遠著呢”，很快就被更現(xiàn)實的生計問題沖淡了。
謝停云，仿佛真的死在了那個雨夜。連同那個追殺他的血手，以及那方碎裂的盟主印，都成了被雨水沖刷干凈的、無人知曉的秘密。
只有我自己知道，胸口的傷疤之下，蝕心蠱是否真的徹底沉寂？那個親手簽下追殺令、又親手毀掉盟主印的“謝停云”，其靈魂是否真的隨著那具瀕死的軀體一同消散？
這天午后，陽光難得地穿透了多日的陰霾，透過窗戶紙的破洞，在地上投下幾塊明亮的光斑。我靠在炕頭，嘗試著活動僵硬的手指。身體依舊虛弱，但比起前些日子如同爛泥的狀態(tài)，已是天壤之別。
李二牛又上山砍柴去了，屋子里很安靜。
突然，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李二牛那扇薄薄的、用木條勉強加固過的破門外。
那腳步聲…輕盈得如同貍貓踩過落葉，帶著一種與這農(nóng)家小院格格不入的韻律感。不是李二牛那沉重有力的步伐！
我的心猛地一縮！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
門，“吱呀”一聲，被緩緩推開了。
一個身影，逆著門外有些刺眼的午后陽光，站在了門口。
他穿著一身漿洗得有些發(fā)白的青布長衫，樣式普通，卻異常整潔合身。身形瘦削，不高不矮。頭上戴著一頂寬檐的斗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略顯刻薄的下巴和緊抿的薄唇。
陽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輪廓，投下一道長長的、沉默的影子，一直延伸到我躺著的土炕邊緣。
他沒有立刻進來，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在打量這間破敗的屋子，又像是在確認我的存在。
空氣仿佛凝固了。屋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雞叫，此刻顯得格外遙遠。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手指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粗糙的褥子。胸口的舊傷，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痛。
一種強烈的、令人窒息的預感攫住了我。
來人緩緩抬起了頭。
斗笠的陰影下，一雙眼睛露了出來。
那雙眼睛，不大，卻異常銳利，如同淬了寒冰的針尖，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居高臨下的審視。目光掃過屋內的破敗陳設，最后，精準地、冰冷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沒有殺意，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明顯的情緒波動。只有一種純粹的、如同在看一件物品般的觀察和…確認。
“謝停云？”一個平平板板、沒有任何起伏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死寂。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鉆進耳朵，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
不是疑問，更像是…宣判一個既定的事實。
我的身體瞬間僵硬，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凍結。
他認識我！他認出了這具殘破軀殼下，那個本該死去的名字！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心臟，比胸口的劍傷更讓人窒息。二十年逃亡生涯刻入骨髓的本能，讓我?guī)缀跸肓⒖烫饋硖幼?，但虛弱的身體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連一根手指都難以動彈。
青袍人似乎對我的反應毫不在意，或者說，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他抬步，緩緩走了進來。步履無聲，如同飄過地面的幽靈。
他走到土炕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那雙冰冷的眼睛依舊盯在我臉上，上下打量著，目光如同冰冷的解剖刀，仿佛要剝開皮肉，直視靈魂深處的秘密。
“心脈左側一寸三分，貫穿傷?！彼鋈婚_口，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像是在念誦一份傷情報告，“傷口處理得…粗陋。能活下來，確屬命大?！彼D了頓，目光掃過我胸前裹著的、浸著深褐色藥漬的布條，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或者說，是那柄‘血影’的主人，在最后關頭…猶豫了？”
血影！血手的劍！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他不僅知道我的身份，還知道血手！他甚至知道那柄劍的名字！知道那一劍刺入的位置！
“你…你是誰？”我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
青袍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的目光越過我，似乎落在了我身后的土墻上，又仿佛穿透了墻壁，看到了更遙遠的地方。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憶。
“二十年前，‘蝕心蠱’現(xiàn)世，攪動武林風云，最終卻莫名銷聲匿跡。”他的聲音依舊平直，像是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古老傳說，“武林盟主謝停云，于巔峰之際神秘失蹤，留下盟主印空懸，群龍無首，亂象叢生至今?！?/p>
我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每一次跳動都撞擊著脆弱的胸腔傷口。他連蝕心蠱都知道！
“江湖傳言，謝盟主或已遭不測，或被魔教所控?！鼻嗯廴司従徥栈啬抗?，重新聚焦在我臉上，那雙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極其銳利的探究，“卻無人知曉，這位昔日的盟主大人，竟給自己簽發(fā)了一張追殺令，隱姓埋名，惶惶如喪家之犬，一躲便是二十年?！?/p>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鋼針，一根根扎進我的腦海，將那些刻意塵封的、血淋淋的真相無情地翻攪出來！盟主印！追殺令！自我放逐的二十年！
“更無人知曉，”青袍人的聲音陡然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就在數(shù)日前，那座廢棄書齋里，發(fā)生了何等…荒誕而慘烈的終結?！?/p>
他向前微微傾身，斗笠的陰影幾乎將我完全籠罩。那雙冰冷的眼睛，銳利得如同能穿透我的皮囊，直視那具殘破軀殼里殘留的、屬于“謝停云”的碎片。
“盟主印碎，謝停云‘死’?！彼蛔忠活D，每個字都清晰地敲擊在我的神經(jīng)上，“那么，現(xiàn)在躺在這里的，茍延殘喘的，又是什么東西？”
他的問題，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我的靈魂之上！
是啊…謝停云死了。死在那柄名為“血影”的窄劍之下，死在那方象征一切的玉印碎裂之時。
那現(xiàn)在的我…是誰？
是那場荒誕追殺最后的殘渣？是蝕心蠱未能徹底吞噬干凈的余燼？還是一個…連名字都失去的、在農(nóng)家土炕上掙扎求生的無名傷患？
巨大的茫然和一種更深沉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胸口的舊傷，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下，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讓我眼前陣陣發(fā)黑。
青袍人靜靜地注視著我的痛苦和茫然，那雙冰冷的眼睛里，沒有絲毫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他似乎在確認著什么，又像是在評估一件失去了所有價值的殘次品。
他緩緩直起身，重新籠罩在門口透進來的光線里，身影顯得有些模糊。
“隱機閣，”他忽然報出了一個名字，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板，卻帶著一種無形的重量，“需要知道那方印的下落。完整的，或者…碎片?！?/p>
隱機閣？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但這個名字本身，以及他提及“印”時那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都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告訴我，”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牢牢釘住我，“‘血手’，帶著那些碎片，去了哪里？”
……
雨，不知何時又開始下了起來。
細密的雨絲敲打著茅屋頂?shù)拿┎?，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蟲子在啃噬。
李二牛那間破敗的茅屋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青袍人——那個自稱來自“隱機閣”的男人，如同他突兀地出現(xiàn)一樣，在留下那句冰冷的追問和那個充滿壓迫感的組織名號后，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沒有留下任何解釋，也沒有等待我的回答。仿佛他只是來確認一個事實，播下一顆名為“隱機閣”和“盟主印碎片”的種子，然后便飄然隱入這片江南小鎮(zhèn)的煙雨之中。
可那枚種子，卻帶著劇毒，在我殘破不堪的軀體和靈魂里，生根發(fā)芽，瘋狂滋長。
隱機閣…他們是誰？他們如何知曉二十年前的秘辛？如何知曉書齋雨夜那場慘烈而荒誕的終結？他們追蹤盟主印碎片…目的何在？
而血手…那個帶著破碎玉印、走向虛無深淵的殺手…他又去了哪里？他是否也正被這“隱機閣”所追蹤？或者…他本身，就是這盤巨大棋局中，一顆更深的棋子？
紛亂的念頭如同毒蛇，在腦海里瘋狂纏繞撕咬。胸口的舊傷在情緒的劇烈起伏下，傳來一陣陣沉悶的鈍痛，提醒著我這具身體的脆弱和不堪一擊。冷汗浸濕了貼身的粗布衣衫，帶來一陣陣黏膩的寒意。
“吱呀——”
破舊的木門再次被推開，帶著一股濕冷的雨氣和柴禾的清香。
李二牛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肩膀上扛著一大捆濕漉漉的柴禾，斗笠和蓑衣上掛滿了水珠。他看到我慘白的臉色和額頭的冷汗，嚇了一跳，連忙放下柴禾，幾步?jīng)_到炕邊。
“咋了？臉色這么難看？傷口又疼得厲害了？”他粗糙的大手帶著屋外的涼意，緊張地探了探我的額頭，“沒發(fā)燒啊…是不是做噩夢了？”
噩夢？不，比噩夢更可怕。那是活生生的、冰冷刺骨的現(xiàn)實，穿透了這短暫的、如同偷來的平靜。
我艱難地搖了搖頭，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
李二牛狐疑地看了看我，又警惕地掃視了一圈簡陋的屋子，似乎想找出讓我如此驚懼的源頭?！笆遣皇恰腥藖磉^？”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種鄉(xiāng)下人特有的對陌生人的警惕。
我的心猛地一跳。能告訴他嗎？告訴他那個神秘的青袍人，那個叫“隱機閣”的組織，以及他們追尋的、足以再次將我拖入深淵的碎片？不。不能。李二牛只是一個淳樸的樵夫，他救了我，已經(jīng)背負了太多。這潭渾水，深不見底，沾上就是粉身碎骨。
“沒…沒有?！蔽覐娖茸约喊l(fā)出嘶啞的聲音，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就是…胸口有點悶，可能是躺久了?！?/p>
李二牛顯然不太相信，他皺著眉頭，又仔細看了看我的臉色，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唉，你這傷…得慢慢養(yǎng)。別瞎想，安心躺著。我去給你熬點熱粥?！彼辉僮穯?，轉身走向角落里那個簡陋的土灶，開始生火。
灶膛里跳躍的火光，映著他厚實的背影，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鍋里的水開始發(fā)出咕嘟聲，米粒的清香漸漸彌漫開來，試圖驅散屋內那無形的冰冷和恐懼。
我靠在冰冷的土炕墻壁上，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連綿的雨絲。李二牛的柴刀就靠在門后的墻角，刀口有些卷刃，沾著新鮮的泥痕。這把普通的柴刀，是他賴以生存的工具，也是這間破屋里唯一能稱得上“武器”的東西?？伤谀乔嗯廴嗣媲埃谀潜麨椤把啊钡恼瓌γ媲?，在那深不可測的“隱機閣”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留在這里，只會給李二牛帶來滅頂之災。那個青袍人能輕易找到這里，隱機閣的其他人呢？還有…那些可能同樣在追尋碎片、或者追尋“謝停云未死”消息的勢力呢？
走。必須走。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無法遏制。離開這里，像一個真正的孤魂野鬼，消失在茫茫人海?；蛟S，還能在徹底毀滅之前，找到那個同樣迷失在虛無中的血手？找到那些破碎的玉片？或者…找到關于蝕心蠱、關于二十年前那場陰謀的最終答案？
活下去。像一個幽靈一樣活下去。這似乎是這具殘軀，唯一還能做的事情。
我閉上眼睛，感受著胸口傷疤下微弱的心跳。那心跳，不再是“謝停云”的，也不是任何人的。它只是…一種本能的、頑強的搏動。
雨，還在下。敲打著屋頂，敲打著窗欞，也敲打著這被遺忘角落里的、無聲的決絕。
夜，深沉。
王家集早已陷入沉睡，只有偶爾幾聲犬吠，在濕漉漉的雨夜里顯得格外清晰。李二牛在土炕另一側發(fā)出均勻而沉重的鼾聲。
我悄無聲息地坐起身。胸口的傷處傳來一陣劇烈的抽痛，讓我眼前發(fā)黑，幾乎喘不過氣。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聲音。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我摸索著，將身上那床李二牛好心給我蓋上的薄被輕輕掀開。動作緩慢得如同慢放的畫面，每一個細微的移動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
雙腳終于踏在了冰冷、坑洼的泥土地上。一股虛脫感瞬間襲來，我不得不緊緊抓住土炕的邊緣，才勉強穩(wěn)住身體，沒有摔倒。雙腿軟得如同面條，幾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
休息了片刻，積蓄起一絲可憐的力氣。我扶著冰冷的土墻，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如同踩在刀尖上，向門口挪去。每一步，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劇痛和急促壓抑的喘息。
終于，指尖觸碰到了那扇用木條勉強加固的破門。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然后，用盡全身力氣，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拉開了門栓。
“吱呀——”
門軸發(fā)出了一聲細微卻刺耳的呻吟，在寂靜的雨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猛地回頭看向土炕的方向。李二牛翻了個身，鼾聲停頓了一瞬，嘟囔了一句模糊不清的夢話，隨即鼾聲又起。
冷汗順著額角滑落。
不敢再有絲毫耽擱。我咬緊牙關，推開一條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如同一條滑溜的影子，無聲地閃身出了門。
冰冷的雨絲瞬間打在臉上、身上，激得我一個哆嗦。屋外的寒意比屋內更甚。
沒有回頭。不敢回頭。
我扶著低矮的、濕漉漉的土墻，辨認了一下方向。王家集沉睡在黑暗里，只有零星幾點燈火在遠處搖曳，如同鬼火。
去哪？不知道。只知道必須離開，離開這個給了我短暫庇護、卻可能帶來更大災禍的地方。
我朝著與那幾點燈火相反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地挪動著。每一步都踩在泥濘里，濺起冰冷的水花。胸口的傷處隨著每一次呼吸和邁步，都傳來鉆心的疼痛，提醒著我這逃亡的代價。
雨，似乎更密了些。
就在我即將挪出李二牛家屋后那片泥濘的菜地，踏上通往鎮(zhèn)外荒野的小徑時——
一種極其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聲，毫無預兆地從側后方的黑暗中襲來！
不是箭矢！是某種更尖銳、更迅捷的東西！
對死亡的恐懼瞬間壓倒了身體的劇痛！二十年前無數(shù)次死里逃生的本能，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強行驅動了這具殘破的軀體！我?guī)缀跏菓{借著肌肉記憶，猛地向泥濘的地面撲倒！
“嗤！”
一道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銳風，擦著我的頭皮掠過！幾縷被削斷的頭發(fā)飄落下來。
“篤！”
一聲輕響，一支通體黝黑、只有三寸長短、造型奇特的菱形小梭，深深地釘在了我前方幾步遠的一棵老槐樹干上！梭尾兀自嗡嗡震顫！
暗器！
有人！而且是高手！
我狼狽地趴在冰冷的泥水里，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的傷口！是誰？隱機閣的人去而復返？還是…別的勢力？
來不及細想！求生的本能讓我掙扎著想要爬起！
然而，一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擋住了通往荒野小徑的去路！
那人同樣一身黑衣，身形比之前的青袍人更顯精悍，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在暗夜里閃爍著毒蛇般幽光的眼睛。他手中，倒提著一柄形狀奇特的彎鉤短刃，刃口在微弱的雨夜天光下，反射著藍汪汪的、顯然淬了劇毒的光澤！
他沒有說話。只有那雙冰冷的、毫無感情的眼睛，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趴在泥水里的我，如同在看一只待宰的螻蟻。殺意，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鎖定了我！
沒有警告，沒有詢問。他手腕一翻，淬毒的彎鉤短刃劃出一道陰狠刁鉆的弧線，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取我的咽喉！速度快得根本不給重傷的我任何反應的機會！
完了！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吞沒。我甚至能聞到那刃口上散發(fā)出的、甜膩而致命的腥氣！身體沉重得如同灌鉛，連閉目待死都成了奢望！
就在那淬毒的鉤刃即將吻上我喉嚨的剎那——
“嗡——！”
一道比夜色更幽暗、比毒蛇更迅疾的紅芒，如同撕裂黑暗的閃電，毫無預兆地從我側后方、李二牛家那低矮的茅草屋頂上，暴射而下！
那紅芒的速度快到了極致，后發(fā)先至！精準無比地撞擊在黑衣人淬毒的鉤刃側面！
鐺——！??！”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在寂靜的雨夜里驟然炸響！火星四濺！
黑衣人勢在必得的一擊，被這突如其來、勢大力沉的一撞，硬生生蕩開！淬毒的鉤刃險之又險地擦著我的脖頸劃過，帶起的勁風刮得我皮膚生疼！
黑衣人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渾身劇震！他猛地收勢后撤一步，那雙毒蛇般的眼睛驚疑不定地掃向紅芒射來的方向！
我也艱難地、帶著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懼和難以置信，循著那紅芒的軌跡望去——
茅草屋頂?shù)年幱袄?，一個身影如同從夜色中凝聚而出，悄無聲息地站在那里。
一身玄衣，濕漉漉地緊貼著精悍的軀體，勾勒出沉默而充滿爆發(fā)力的線條。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
空洞。死寂。如同一口埋葬了所有星辰的深淵。沒有憤怒，沒有殺意，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種比這夜雨更寒冷的、深不見底的虛無。
血手！
是他！他竟然在這里！一直在這里！
他手中，倒提著那柄熟悉的、名為“血影”的暗紅窄劍。劍尖斜指地面，一滴混合著雨水和…或許是之前黑衣人鉤刃上某種東西的暗色液體，正緩緩凝聚，然后無聲地滴落。
他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降臨的死神雕像。沒有看我，也沒有看那驚疑不定的黑衣人。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這雨夜，投向了某個更加虛無的遠方。只有那柄滴著液體的“血影”，散發(fā)著無聲的、令人骨髓凍結的威懾。
黑衣人顯然認出了這把劍，認出了這身裝束！他那雙毒蛇般的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強烈的忌憚和難以置信！他握著淬毒鉤刃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身體微微弓起，擺出了全力戒備的姿態(tài)。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沖刷著泥濘的地面，沖刷著老槐樹上那支還在微微震顫的黑色小梭，也沖刷著這片驟然凝固、殺機四溢的荒野邊緣。
血手依舊沉默著。他只是微微轉動了一下手腕。那柄暗紅的“血影”，在雨幕中劃出一道冰冷的弧光，劍尖，遙遙指向了那個持鉤的黑衣人。
無聲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