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噠!”
清脆的機括聲在死亡迫近的尖嘯中,如同天籟!
應無求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炸裂開來!身后弩箭撕裂空氣的尖嘯已至腦后!他根本來不及思考,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肩膀狠狠撞向那扇厚重的包鐵木門!
“轟——!”
門,應聲而開!
一股冰冷、潮濕、裹挾著秦淮河水汽和夜晚煙火氣的寒風,如同巨浪般迎面撲來!瞬間沖散了甬道里彌漫的刺鼻白煙和血腥惡臭!門外的世界——狹窄的后巷,高聳的圍墻,遠處秦淮河上星星點點的畫舫燈火,如同潑墨般驟然涌入應無求被黑暗禁錮已久的視野!
生的氣息!
“放箭!攔住他!”身后甬道深處,橫肉獄卒目眥欲裂的咆哮如同受傷的野獸!
弩箭破空!數(shù)道冰冷的死亡軌跡,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釘向應無求撞開門后、暴露在門框中的背影!
千鈞一發(fā)!
應無求撞開門的身體在巨大慣性下向前撲倒!他根本來不及調(diào)整姿勢,只能憑著無數(shù)次生死邊緣錘煉出的本能,在身體前傾、重心失控的瞬間,強行將身體向側(cè)面扭動,如同被狂風吹折的蘆葦!
“噗!噗噗!”
冰冷的弩矢擦著他的后頸、肩胛、腰側(cè)狠狠釘入門框外的青石地面和圍墻!碎石飛濺!一支弩箭甚至穿透了他破爛的褲腿,帶起一溜血珠!
劇痛!死亡的冰冷擦身而過!
應無求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濕滑的青石巷道上!左肩的傷處狠狠撞在地面,痛得他眼前發(fā)黑,一口腥甜涌上喉頭!但他不敢有絲毫停頓!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如同受創(chuàng)的野獸,手腳并用,在泥濘濕滑的地面上瘋狂向前爬行!沾滿血污泥濘的身體在冰冷的石板上拖出刺目的痕跡,目標直指幾丈外那條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主街!
“追!別讓他跑了!”橫肉獄卒帶著幾個同樣被濃煙嗆得涕淚橫流的黑衣人沖出角門,看到應無求如同壁虎般在巷中爬行的身影,怒吼著追來!腳步聲沉重而急促,如同催命的鼓點!
應無求咬碎了牙!他能感覺到身后逼近的殺意和破風聲!力量在飛速流逝,劇痛如同跗骨之蛆!爬!只有爬!爬出去!爬進人海!
近了!更近了!
巷口外,主街的喧囂如同沸騰的海洋!燈籠的光暈,馬車的粼粼聲,商販的吆喝,行人的談笑……生的世界就在咫尺之遙!
“抓住他!”一只戴著黑皮套的大手,帶著凌厲的勁風,狠狠抓向應無求的后頸!
就在指尖即將觸及皮肉的剎那!
應無求的身體猛地爆發(fā)出最后的潛能!他雙手狠狠拍在濕滑的地面,身體如同離弦之箭般向前竄出!同時,他沾滿泥污血漬的手,閃電般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巷口外燈火最盛、人聲最鼎沸處,狠狠擲了出去!
不是武器!是那塊被他刮削掉三分之一、邊緣殘缺的改良香皂!
香皂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在巷口燈籠的光暈下,顯露出溫潤如玉的質(zhì)地和殘缺的邊緣,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雅蓮香,翻滾著,落向主街熙攘的人群!
“什么東西?”
“哎喲!誰亂扔!”
香皂落點附近的人群發(fā)出一陣小小的騷動和驚呼。
這微不足道的騷動,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
應無求借著這最后的一竄之力,身體如同滾地葫蘆,帶著滿身的泥濘和血跡,狠狠撞開了兩個站在巷口看熱鬧的行人,一頭扎進了主街洶涌的人潮之中!
“噗通!”他重重摔在濕冷的青石板上,濺起一片泥水。瞬間被無數(shù)雙驚愕、好奇、厭惡的目光包圍!
“抓住他!他是逃犯!”橫肉獄卒帶著黑衣人緊跟著沖出巷口,指著人潮中倒地的應無求厲聲嘶吼!他們試圖沖入人群抓人。
然而——
“官差抓人!讓開!”
“滾開!別擋道!”
黑衣人粗暴地推開擋路的行人,立刻引發(fā)了更大的混亂和不滿!
“哎喲!推什么推!”
“官差了不起??!撞到人了!”
“抓犯人?犯人長啥樣???這滿身泥血的,看著像被你們打出來的吧?”
“就是!別是冤假錯案吧?”
“看那人傷得多重!造孽哦!”
南京城的百姓,天子腳下,見多識廣,更不乏膽大好事之徒。幾個黑衣人粗暴的舉動加上應無求那副凄慘無比的模樣,瞬間點燃了圍觀者的議論和隱隱的不滿!人群非但沒有立刻散開,反而隱隱有圍攏看熱鬧的趨勢!尤其是幾個膀大腰圓的力夫和挎著籃子的大媽,更是擋在前面,七嘴八舌地質(zhì)問起來。
橫肉獄卒又急又怒,眼看目標就在幾步之外的人堆里掙扎著想要爬起,卻被混亂的人群阻擋,氣得額頭青筋暴跳!他猛地拔出腰刀,寒光一閃,厲聲喝道:“奉胡府之命捉拿要犯!阻攔者同罪!滾開!”
“胡府?!”人群中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胡惟庸的威名,足以讓普通百姓噤若寒蟬!剛剛還議論紛紛的人群瞬間安靜了不少,不少人下意識地后退,眼中露出恐懼。
趁著這瞬間的威懾造成的空隙,兩個黑衣人立刻越過人群,如同餓虎撲食般再次抓向剛剛掙扎著半跪起來的應無求!
應無求眼中閃過一絲絕望!胡府的招牌,如同無形的枷鎖!人群的恐懼,斷絕了他最后的掩護!
就在那兩只鐵爪即將再次扣住他肩膀的剎那——
“住手!”
一聲清越、冰冷、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女聲,如同冰珠落玉盤,驟然在喧囂的街頭響起!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的嘈雜!
緊接著,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驚鴻般,從斜刺里一輛剛剛停穩(wěn)、裝飾雅致的青帷小轎中閃出!速度極快,帶著一股凌厲的勁風!
“砰!砰!”
兩聲沉悶的撞擊聲!
兩個撲向應無求的黑衣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悶哼一聲,踉蹌著倒跌出去!一個撞翻了旁邊的餛飩攤,滾燙的湯汁潑了一身,燙得哇哇亂叫;另一個直接摔進了路邊的污水溝,狼狽不堪!
出手的,正是沈芷薇的貼身大丫鬟——玉簪!她此刻俏臉含霜,柳眉倒豎,一手扶著腰間短劍的劍柄,另一只手還保持著擊退二人的姿勢,眼神銳利如刀,冷冷地掃過驚愕的橫肉獄卒和其余黑衣人!
“大膽!何人敢阻撓胡府拿人?!”橫肉獄卒又驚又怒,看清攔路的是個俏生生的丫鬟,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但眼神深處已帶上了一絲忌憚。對方的身手和氣勢,絕非普通婢女!
“胡府?”玉簪冷哼一聲,聲音如同浸了冰水,“好大的威風!光天化日…哦不,深更半夜,當街行兇,追殺一個手無寸鐵、身負重傷的役夫?這就是胡府的規(guī)矩?!” 她字字鏗鏘,帶著強大的氣場,瞬間壓住了對方的兇焰。
“你…你胡說!他是逃犯!”橫肉獄卒指著地上滿身泥血、氣息奄奄的應無求,強辯道。
“逃犯?”玉簪嘴角勾起一絲譏誚的弧度,目光如同利劍般刺向獄卒,“可有刑部海捕文書?可有應天府簽押?單憑你紅口白牙一句‘胡府之命’,就要當街拿人殺人?大明律法何在?天子威嚴何在?!”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凜然正氣,在寂靜下來的街頭回蕩,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圍觀者的耳中!
“說得好!”
“就是!憑什么抓人!”
“把人打成這樣還有理了?”
玉簪擲地有聲的質(zhì)問,瞬間點燃了圍觀人群被胡府威名暫時壓下的不滿!尤其是她抬出了“大明律法”和“天子威嚴”,更是給了眾人膽氣!指責聲、議論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響亮!幾個膽大的力夫甚至往前站了一步,隱隱將玉簪和應無求護在身后。
橫肉獄卒臉色鐵青,握著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卻不敢再輕易動手。對方身手不凡,言辭犀利,又抬出了律法和天子,周圍百姓群情激憤…他再蠻橫,也不敢在這眾目睽睽之下,真把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尤其對方身份不明,但能帶著如此身手的丫鬟,座駕也頗為不俗……
“怎么回事?”一個清冷悅耳、如同山澗清泉的女聲從青帷小轎中傳出。車簾被一只纖纖玉手微微掀起一角,露出半張清麗絕倫、卻帶著一絲倦容和淡淡疑惑的側(cè)臉。正是沈家小姐,沈芷薇。她似乎剛從淺睡中被驚醒,目光掃過混亂的現(xiàn)場,落在滿身泥血、蜷縮在地的應無求身上時,那雙清澈的眸子驟然一凝!
“小姐,”玉簪立刻躬身回稟,聲音恭敬卻清晰,“是胡府的人在當街追捕一個苦役,下手狠辣,險些鬧出人命。奴婢看不過眼,出手阻攔。”
“胡府?”沈芷薇秀眉微蹙,目光轉(zhuǎn)向臉色鐵青的橫肉獄卒,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這位差官,此人犯了何罪?可有公文?如此當街追殺,是否太過有傷朝廷體面?” 她并未直接指責胡府,但話里話外的質(zhì)疑和點出的“朝廷體面”,分量極重。
橫肉獄卒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面對玉簪他還能硬撐,但面對這位氣質(zhì)清貴、言語滴水不漏的轎中小姐,他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回…回這位小姐…此人…此人乃是修城苦役營逃犯…我等…我等奉上命追捕…驚擾了小姐,還望恕罪…” 他語氣明顯軟了下來,試圖含糊其辭。
“逃犯?”沈芷薇的目光再次落在應無求身上,似乎辨認了一下,隨即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帶著一絲了然和深意的低語,“原來是他…” 她放下車簾,清冷的聲音再次傳出:“玉簪,此人我認得。前日曾為府中獻上些新奇玩意兒,頗有些巧思??v有罪責,也當交有司審理,豈能濫用私刑,當街格殺?帶他過來?!?/p>
“是,小姐!”玉簪應道,立刻上前,俯身去扶應無求。
“慢著!”橫肉獄卒急了,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想要阻攔,“此人乃胡府要犯!小姐您…”
“嗯?”玉簪猛地抬頭,眼神如電,一股凌厲的氣勢瞬間鎖定獄卒!右手已按在了腰間短劍的劍柄上!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再敢上前一步,試試看!
橫肉獄卒被玉簪的眼神和氣勢所懾,硬生生剎住了腳步,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身后的幾個黑衣人也被鎮(zhèn)住,不敢輕舉妄動。
玉簪不再理會他們,小心地將幾乎脫力的應無求攙扶起來。應無求意識已經(jīng)有些模糊,強撐著睜開眼,對上玉簪那雙銳利中帶著一絲復雜探究的眼睛,以及轎簾縫隙中沈芷薇那清冷而深邃的目光。他嘴唇翕動了一下,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悶哼,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玉簪感覺到臂彎中的身體瞬間軟倒,眉頭微蹙,手上卻穩(wěn)穩(wěn)扶住。她不再看那幾個臉色難看的胡府爪牙,對車夫吩咐道:“回府。快?!?/p>
青帷小轎迅速掉頭。玉簪將昏迷的應無求安置在轎轅旁(轎內(nèi)空間有限且男女有別),自己則警惕地護衛(wèi)在一旁。車夫一甩鞭子,馬車在圍觀人群復雜的目光和胡府爪牙不甘的注視下,迅速駛離了這片混亂之地,融入秦淮河畔璀璨而迷離的燈火長河之中。
馬車在鋪著青石板的街道上疾馳,車輪碾過積水,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車廂內(nèi),沈芷薇靠著柔軟的錦墊,閉目養(yǎng)神,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和凝重。車簾緊閉,隔絕了外面的喧囂。
玉簪坐在轎轅旁,一手穩(wěn)穩(wěn)扶著昏迷不醒、身體隨著馬車顛簸而微微晃動的應無求,防止他摔落。另一只手則按在腰間短劍的劍柄上,眼神警惕地掃視著燈火闌珊的街道兩側(cè),如同最忠實的護衛(wèi)。她的目光偶爾落在臂彎中這個滿身血污泥濘、氣息微弱的年輕人臉上,那雙銳利的眸子里,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驚疑,后怕,審視,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震撼。
剛才在巷口,那電光火石間發(fā)生的一切,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腦海里。那刺鼻的白煙…那精準灑向油燈的皂屑…那瞬間爆發(fā)的混亂…那在弩箭追身、生死一線間撞開生門的決絕…還有最后那拼盡全力擲向人群的殘缺香皂…這絕不是一個普通役夫能做到的!這需要怎樣的急智?怎樣的膽魄?怎樣的求生意志?
更讓她心驚的是,此人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氣質(zhì)——即使在昏迷中,那沾滿污垢卻依舊棱角分明的臉上,也找不到絲毫的卑微和怯懦,只有一種深沉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隱忍和倔強。小姐說“認得他”…玉簪回想起那枚碧玉玉佩,那幾塊讓她也為之驚艷的香皂…此人,絕不簡單!他所卷入的漩渦,恐怕比預想的更加兇險!胡府…想到剛才那幾個獄卒兇悍的眼神和抬出的“胡府”招牌,玉簪按著劍柄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泛白。
馬車沒有駛向沈家在南京城中心那處顯赫的府邸,而是拐入城南一條相對幽靜、靠近秦淮河的巷子,最終停在一處門庭并不張揚、卻透著清雅氣息的小院門前。院門上方一塊小小的木匾,刻著兩個娟秀的字:“芷園”。這是沈芷薇在南京城的一處私人別院,環(huán)境清幽,少有人知。
玉簪跳下車轅,對門房低聲吩咐了幾句。很快,兩個穿著青衣、手腳麻利的健壯仆婦快步出來,在玉簪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將昏迷的應無求從車上抬了下來。她們動作雖輕,但觸碰到應無求左肩和背部的傷口時,昏迷中的他依舊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眉頭緊緊鎖起。
“小心些!他傷得很重!”玉簪低聲叮囑,語氣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她跟在仆婦身后,護著應無求進入小院。
小院不大,卻布置得極為雅致。青磚鋪地,幾竿修竹在夜風中搖曳,發(fā)出沙沙輕響。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木清香。仆婦們將應無求抬進西廂一間收拾得干凈整潔的客房,安置在一張鋪著素色錦褥的軟榻上。
“去打熱水來!要燒開的!干凈的布!還有,去請陳大夫!快!”玉簪連聲吩咐,語速極快。她走到榻邊,看著應無求滿身的泥濘血污和慘白的臉色,眉頭緊鎖。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動作極其小心地,試圖解開應無求那件早已被血污和泥漿浸透、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爛上衣,查看傷勢。
衣衫黏連著傷口,每一次輕微的撕扯都帶來昏迷中身體的抽搐。當那件破爛的衣衫終于被艱難地褪下時,饒是玉簪見慣了場面,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左肩胛骨處,一個清晰的青黑色掌印深深凹陷下去,邊緣紅腫發(fā)亮,皮下的淤血觸目驚心!整個左肩連帶左上臂都腫脹得不成樣子!而背部,一道從右肩斜貫至左腰的、皮開肉綻的鞭痕更是猙獰可怖!傷口因為之前的翻滾、撞擊和泥水的浸泡,邊緣翻卷,沾滿了污泥和草屑,部分地方甚至開始發(fā)白、滲著黃水,散發(fā)出一種不祥的氣息!新傷疊著舊傷,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
“嘶…”跟進來的一個仆婦看到這慘狀,也忍不住驚呼出聲,“這…這是下了死手??!這傷…”
“閉嘴!去打水!”玉簪厲聲喝止,臉色鐵青。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觀察著傷口。肩部的掌傷顯然是內(nèi)家高手所為,力透筋骨!而背部的鞭傷,則帶著一種殘忍的、刻意折磨的意味!這絕非普通的追捕逃犯!這是要置人于死地!胡府…他們到底想從這人身上得到什么?還是說…僅僅因為他接觸了沈家?
熱水很快打來。玉簪屏退了仆婦,只留下一個最沉穩(wěn)的老嬤嬤幫忙。她親自擰了熱毛巾,動作極其輕柔地擦拭應無求身上、臉上的泥污和血痂?;杳灾械膽獰o求似乎感受到了溫熱的觸感和傷口的劇痛,身體無意識地微微顫抖,濃密的睫毛如同受傷的蝶翼般輕輕顫動,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小獸般的痛苦呻吟。
玉簪的手微微一頓。她看著那張在昏迷中褪去了所有偽裝和防備、只剩下痛苦和脆弱的臉。這張臉很年輕,雖然沾滿污垢,卻依舊能看出原本清俊的輪廓,緊抿的唇線即使在昏迷中也透著一種倔強。她心中某個角落,似乎被這毫無防備的痛苦觸動了一下。
“玉簪姑娘,陳大夫請來了?!遍T外傳來仆婦的聲音。
“快請進來!”玉簪立刻收斂心神,起身讓開位置。
一個提著藥箱、留著山羊胡、面容清癯的老者快步走了進來,正是沈家常請的名醫(yī)陳大夫。他看到榻上應無求的傷勢,也是眉頭緊鎖,連忙上前仔細檢查。
“肩骨有裂痕,掌力陰毒,傷了筋絡(luò)!背部鞭傷極深,皮肉翻卷,污穢入體,已有潰爛之兆!失血過多,元氣大傷!”陳大夫檢查完畢,連連搖頭,面色凝重,“此子能撐到現(xiàn)在,已是命大!若再耽擱半日,肩骨徹底碎裂,背部毒氣攻心,神仙難救!”
玉簪的心猛地一沉:“陳老,務(wù)必救他!需要什么藥材,盡管開口!”
陳大夫看了玉簪一眼,又看了看榻上氣息微弱的年輕人,嘆了口氣:“老夫盡力而為。先清理傷口,敷藥固骨,再以湯藥吊命驅(qū)毒。能否熬過今晚,看他造化了?!?他不再多言,立刻打開藥箱,取出銀針、小刀、烈酒、藥粉、繃帶等物,開始忙碌起來。
玉簪退到一旁,看著陳大夫熟練地用烈酒清洗傷口,剜去腐肉,敷上氣味刺鼻的黑色藥膏,再用干凈的布條仔細包扎固定。每一次清理和觸碰,都讓昏迷中的應無求身體劇烈地痙攣、抽搐,額頭上冷汗如雨,卻始終沒有醒來,只有那壓抑在喉嚨深處的痛苦呻吟,斷斷續(xù)續(xù),如同最沉重的鼓槌,敲打在寂靜的房間里。
時間在緊張的氣氛中緩慢流逝。陳大夫處理完傷口,又開了方子,命人速去煎藥。他擦了擦額頭的汗,對玉簪道:“外傷已處理,內(nèi)傷還需湯藥之力。今夜需有人時刻守在榻前,若他發(fā)熱驚厥,立刻用冷毛巾擦拭額頭、腋下、心口降溫!若熬過今晚,退了燒,便算過了第一道鬼門關(guān)。”
“有勞陳老了?!庇耵⑧嵵氐乐x,命人取來診金,又親自將陳大夫送出門。
回到客房,濃烈的藥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應無求依舊昏迷著,臉色在燭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死灰般的慘白,呼吸微弱而急促,嘴唇干裂起皮。老嬤嬤端來了剛煎好的湯藥,黑乎乎的一碗,散發(fā)著濃重的苦味。
玉簪接過藥碗,在老嬤嬤的幫助下,小心地將應無求的頭微微抬起,用勺子一點點將苦澀的藥汁喂進他干裂的嘴里。藥汁順著嘴角流下,她耐心地用布巾擦拭?;杳灾械膽獰o求似乎本能地抗拒著苦味,眉頭緊鎖,喂進去的藥汁大半都流了出來。
“這樣不行?!庇耵⒚碱^緊鎖,看著碗中剩下一大半的藥汁。她略一沉吟,將藥碗放在一旁。自己端起旁邊一杯溫熱的清水,喝了一小口含在口中,然后俯下身,一手輕輕捏開應無求的下頜,將自己的唇,緩緩印上了他那干裂蒼白的嘴唇。
一股溫潤的水流,帶著少女唇齒間特有的柔軟和馨香,緩緩渡入應無求灼熱干涸的口中。
昏迷中的應無求似乎感受到了這甘泉般的滋潤和柔軟奇異的觸感,緊鎖的眉頭微微舒展了一些,喉結(jié)本能地滾動了一下,貪婪地吞咽著這來之不易的甘霖。
玉簪的耳根微微泛紅,動作卻依舊穩(wěn)定而輕柔。她反復幾次,用清水潤濕了應無求的口腔和喉嚨,直到確認他能本能地吞咽了,才重新端起那碗苦澀的藥汁。這一次,她如法炮制,將溫熱的藥汁含在自己口中,再俯身,用唇舌為橋,將苦澀的藥液,一點一點,耐心而堅定地渡入他的口中。
苦澀的藥味在兩人唇齒間彌漫開來?;杳灾械膽獰o求似乎感受到了這強烈的苦味,身體再次抗拒地顫抖起來。但這一次,在玉簪輕柔卻不容抗拒的堅持下,他最終還是艱難地將那救命的藥汁,一點點咽了下去。
燭火跳躍,在墻壁上投下兩人貼近的、模糊而曖昧的影子。房間里只剩下藥碗輕微的碰撞聲,應無求微弱而艱難的吞咽聲,以及玉簪那幾乎微不可聞的、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呼吸聲??諝庵袕浡乃幬逗脱葰?,似乎也被這無聲的渡藥,染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隱秘而溫熱的氣息。
夜色深沉,秦淮河上的喧囂也漸漸平息。芷園西廂的客房內(nèi),燭火通明。
應無求躺在軟榻上,蓋著素色的錦被。臉上的泥污血漬已被仔細擦拭干凈,露出清俊卻蒼白如紙的面容。左肩和背部被厚厚的干凈布條包扎固定著,濃烈的草藥氣息掩蓋了血腥味。陳大夫留下的湯藥似乎起了一絲作用,他急促的呼吸稍稍平緩了一些,但依舊昏迷不醒,眉頭緊鎖,仿佛在噩夢中掙扎。
玉簪搬了一張圓凳坐在榻前,沒有半分睡意。她換下了一身勁裝,穿著一件素凈的月白襦裙,烏黑的秀發(fā)松松挽起,幾縷碎發(fā)垂落頰邊,在燭光下顯得比平日少了幾分凌厲,多了幾分柔美。她手中拿著一塊干凈的濕布,不時地、極其輕柔地擦拭著應無求額頭上滲出的冷汗。
“嗯…”昏迷中的應無求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呻吟,身體無意識地微微抽搐了一下,似乎夢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
“別動…”玉簪立刻放下布巾,伸手輕輕按住他未受傷的右肩,聲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和,“傷口會裂開…”
似乎感受到了她手掌的微涼和安撫,應無求緊鎖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一些,急促的呼吸也漸漸平穩(wěn)下來,再次陷入深沉的昏迷。
玉簪收回手,看著燭光下那張年輕而脆弱的臉。白天那驚心動魄的逃亡、悍不畏死的決絕,與此刻躺在榻上毫無防備的昏迷,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似乎也隨著他呼吸的平穩(wěn)而稍稍松弛了一絲。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沈芷薇披著一件淺碧色的薄披風,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她臉上依舊帶著一絲倦色,但眼神卻清亮而銳利,如同能穿透迷霧。
“小姐?!庇耵⒘⒖唐鹕硇卸Y。
沈芷薇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多禮。她的目光落在榻上的應無求身上,仔細地審視著他包扎好的傷口和蒼白的臉色,低聲問道:“陳老怎么說?”
“肩骨裂傷,鞭傷深可見骨,污穢入體,已有潰爛之兆。元氣大傷,兇險萬分。熬過今晚,才算過了第一關(guān)?!庇耵⑷鐚嵒胤A,語氣沉重。
沈芷薇沉默了片刻,走到榻邊,伸出纖纖玉指,極其輕柔地搭在應無求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她的指尖微涼,動作帶著一種醫(yī)者特有的沉穩(wěn)。片刻后,她收回手,秀眉微蹙:“脈象浮滑而虛數(shù),如沸釜之水,氣陰兩傷,熱毒內(nèi)熾…確是兇險?!?她不僅精通詩書,對岐黃之術(shù)也頗有涉獵。
“小姐,胡府…”玉簪忍不住開口,語氣帶著憂慮。
“我知道。”沈芷薇打斷她,聲音清冷,“此人…身上牽扯不小。胡福那條老狗,心狠手辣,他盯上的人,絕不會輕易放手?!?她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欞。夜風裹挾著秦淮河濕潤的水汽和遠處隱約的絲竹聲吹入,帶著一絲涼意?!澳軓哪恰葱奶谩钪莱鰜怼巳嗣玻步^非池中之物?!?她的話語中,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深意。
“洗心堂?”玉簪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但聯(lián)想到那陰森的甬道和刑具,瞬間明白了其含義,臉色微變,“胡府竟敢私設(shè)…”
沈芷薇抬手制止了她后面的話,眼神深邃:“禍從口出。有些事情,知道就好?!?她轉(zhuǎn)過身,重新看向榻上的應無求,目光落在他緊抿的唇線上,似乎想到了什么,“你方才…是如何喂他服藥的?”
玉簪沒想到小姐會突然問這個,耳根瞬間一熱,好在燭光昏暗看不真切。她強作鎮(zhèn)定,低聲道:“他牙關(guān)緊咬,藥汁難入…奴婢…奴婢只好以口渡藥…” 聲音越說越低。
沈芷薇聞言,清冷的眸子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又恢復了平靜。她看著玉簪微微泛紅的耳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你做得對?!?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她走到桌邊,拿起玉簪之前放下的濕布,在溫水盆中浸了浸,擰干。然后,在玉簪驚訝的目光中,沈芷薇親自走到榻邊,俯下身,極其輕柔地用溫熱的濕布,擦拭著應無求干裂的嘴唇和臉頰。她的動作比玉簪更加輕柔、細致,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專注,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寶。
燭光跳躍,映照著沈芷薇清麗絕倫的側(cè)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那專注而柔和的神情,與她平日清冷疏離的氣質(zhì)截然不同,散發(fā)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母性的光輝。
玉簪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她跟隨小姐多年,從未見過小姐對任何人如此…溫柔。這溫柔中,似乎還摻雜著某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東西——是惜才?是好奇?是…同病相憐的觸動?玉簪不敢深想。
沈芷薇擦拭完畢,將濕布放回盆中。她再次凝視著應無求昏迷中依舊緊鎖的眉頭,仿佛要透過這層表象,看清他靈魂深處的堅韌與秘密。許久,她才直起身,對玉簪低聲吩咐:“今夜你辛苦些,守在這里。若他發(fā)熱,按陳老說的做。若有任何異動,立刻喚我?!?/p>
“是,小姐?!庇耵⒐響?。
沈芷薇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人,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如同來時一樣。碧色的披風在門邊一閃而逝,只留下淡淡的、清冷的幽香在藥味中縈繞。
玉簪重新坐回圓凳上,看著燭光下那張蒼白而年輕的臉。小姐的態(tài)度…讓她心中的疑慮更深,卻也更加堅定了守住此人的決心。她拿起布巾,繼續(xù)著之前的工作,動作輕柔而專注。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秦淮河的波光在遠處無聲流淌。這小小的芷園西廂,如同驚濤駭浪中一處脆弱的孤島,守護著一個從地獄邊緣爬回來的、滿身傷痕的秘密。而更大的風暴,似乎正在這看似平靜的夜色深處,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