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莫曉宸仿佛變回了那個不起眼的內(nèi)閣筆帖式。
他不再有第一天那般石破天驚的駭人效率，而是將自己的工作速度，精準地控制在了一個“優(yōu)秀但不扎眼”的水平。每天的差事，他總是能提前一兩個時辰完成，既顯得游刃有余，又給上司巴圖魯留足了“領(lǐng)導(dǎo)有方”的面子。
他將現(xiàn)代企業(yè)中“向上管理”的精髓，不動聲色地運用到了極致。交給巴圖魯?shù)拿恳环菸母?，都用一張小小的簽條附上內(nèi)容摘要和關(guān)鍵點，讓上司能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掌握核心信息。這種做法在整個內(nèi)閣，乃至整個大清官場都是聞所未聞的，巴圖魯雖嘴上不說，但審閱公文時明顯輕松了許多，看莫曉宸的眼神，也從最初的陰冷審視，漸漸多了一絲“工具人”的滿意。
對于同僚，莫曉宸也建立起一套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管理體系”。
核心盟友，他選定了消息靈通的老孫。每日從家里帶來的糕點，他總會分給老孫一份；老孫抱怨差事繁重時，他會不經(jīng)意地提點一兩句梳理文書的訣竅；在老孫為家里的瑣事煩心時，他會作為一個耐心的傾聽者。
投桃報李，老孫也將他視作了自己人。衙門里的風吹草動，各部司官的人事變動，甚至是某位大人今天上朝時臉色不好，老孫都會在午后閑聊時，當成“內(nèi)部消息”說給他聽。
“莫老弟，你可聽說了？”這日午后，老孫湊了過來，神秘兮兮地說道，“咱們的頂頭上司，中堂大人鰲拜，前兒個在議政王大臣會議上，又跟蘇克薩哈大人拍了桌子。為了圈地的事，鬧得不可開交?！?/p>
莫曉宸心中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地繼續(xù)磨墨：“哦？又是為了換地的事？”
“可不是嘛！”老孫壓低聲音，“鰲拜大人主張，凡是八旗圈占的土地，不管原來是誰的，都得換到關(guān)外去。蘇克薩哈大人說這與太宗皇帝的規(guī)矩不符，是在動搖國本。兩人當著皇上的面就吵起來了，聽說小皇上臉都白了。”
這些零碎的信息，在莫曉宸的腦海中迅速拼接，構(gòu)成了一副清晰的頂層政治生態(tài)圖。鰲拜的專橫，正在一步步地挑戰(zhàn)所有人的底線，他與四大輔臣內(nèi)部的矛盾也已公開化。這印證了他的判斷——鰲拜這艘大船，看似堅不可摧，實則早已布滿裂痕，沉沒是遲早的事。
而對于潛在的“競爭對手”圖海，莫曉宸則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太極推手策略。
一次，巴圖魯分派眾人翻譯一份來自盛京的滿文密折。圖海仗著自己滿語純熟，完成后，故意在莫曉宸身邊踱步，瞥了一眼他的譯稿，陰陽怪氣地說道：“莫兄，你這句‘體察上意’，譯得似乎有些偏頗了。原文講的是‘仰望圣恩’，你這‘體察’二字，豈不是將我等臣子，與天子置于同等揣摩的地位？大不敬?。 ?/p>
他聲音不小，引得周圍幾人都看了過來。這頂帽子扣得又大又狠，若是坐實了，莫曉宸的前途就算完了。
換做原主，此刻怕是早已嚇得面無人色，不知所措。
莫曉宸卻只是緩緩放下筆，抬起頭，對著圖海誠懇地笑了笑：“圖海兄所言極是！此言如醍醐灌頂，點醒了下官。是我想得左了，只顧文辭，卻忘了君臣大義。多謝圖海兄指點，下官這就修改?！?/p>
說罷，他拿起筆，干脆利落地將那句譯文劃掉，完全按照圖海的說法改了過來，神情間沒有半分不快，反而充滿了感激。
這一番操作，直接讓圖海準備好的所有后招都憋了回去，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顯得自己既小題大做，又有些咄咄逼人。周圍的同僚看在眼里，心中自有一桿秤。
莫曉宸用一次小小的“退讓”，不僅化解了危機，還成功地在眾人面前塑造了一個“謙虛謹慎、從善如流”的形象。他知道，在辦公室里，硬碰硬從來不是上策。讓對手的拳頭落空，遠比直接回敬一拳要高明得多。
就這樣，半個月的時間一晃而過。
莫曉宸的名字，在內(nèi)閣這間小小的偏廳里，漸漸成了一個特殊的存在。他高效、沉穩(wěn)、謙遜、與世無爭。巴圖魯對他越來越放心，交給他辦的差事也愈發(fā)重要；老孫視他為知己，各種消息源源不斷；而圖海，雖然依舊敵視，卻也一時找不到攻擊的由頭。
莫曉宸知道，自己的“試用期”算是平穩(wěn)度過了。他在這危機四伏的“公司”里，終于有了一個相對穩(wěn)固的立足之地。
這天傍晚，下值之后，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獨自一人，踱步到了內(nèi)閣不遠處的文華殿。夕陽的余暉灑在殿頂?shù)慕瘘S琉璃瓦上，反射出柔和而莊嚴的光芒。
他望著那巍峨的宮殿，心中一片澄明。
半個月的韜光養(yǎng)晦，讓他對這個時代的官場有了更深的認知。他就像一個潛水員，初步適應(yīng)了水下的壓力和環(huán)境?，F(xiàn)在，是時候考慮，該如何向上游了。
那份來自明珠府的、納蘭容若的請?zhí)凰匦聫挠洃浬钐幏顺鰜怼?/p>
他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讓他自然而然地走出內(nèi)閣這個小圈子，去接觸更高層級人物的契機。而“以詩會友”，無疑是這個時代最風雅、也最不容易引人懷疑的社交方式。
是時候，去見一見那位名傳千古的納蘭公子了。
他轉(zhuǎn)過身，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的腳步，比來時更加堅定。而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去迎接下一場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