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刑部王主事那場無聲的交鋒之后,西庫房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莫曉宸的心,卻再也無法像之前那樣,完全沉入故紙堆中。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從一個棋盤外的看客,變成了一個身在局中的棋手。他點燃了導火索,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爆炸的那一刻。
這期間,他將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八旗開國功績錄》的編修工作中。他帶著烏仁和李四平,將搜集到的史料整理得井井有條,并撰寫出了一份詳盡的編修綱目。這份綱目,條理之清晰,考證之嚴謹,讓巴圖魯審閱時,都挑不出半點毛病,只能冷著臉點頭通過。
工作,成了他此刻最好的偽裝。
而庫房之外,京城的政治天空中,烏云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積聚、翻滾,壓得每一個人都喘不過氣來。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一個月后,轟然落下。
這一天,老孫沒有來。來找莫曉宸的,是李四平。他端著午飯,臉色卻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出什么事了?”莫曉宸心中一沉。
李四平將食盒放下,聲音發(fā)顫,如同夢囈:“死了……都死了……”
“誰死了?”
“戶部尚書蘇納海……直隸總督朱昌祚……巡撫王登聯(lián)……三位……三位部堂級的大人,今天一早,在西市被……被處斬了!”
“什么罪名?”莫曉宸的瞳孔猛然收縮。
“矯詔……矯詔立斬!”李四平幾乎要哭出來,“聽說是鰲拜大人拿著輔政金印,說這三人阻撓圈地國策,罪當該死!連刑部復核的流程都沒走!就這么……就這么殺了!”
矯詔殺害部堂級大臣!
莫曉宸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知道,鰲拜的權勢已經(jīng)膨脹到了頂點,但他沒想到,對方竟敢悍然如此!這已經(jīng)不是權臣,而是“篡逆”!
他知道,那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年天子,已經(jīng)被逼到了懸崖的盡頭。退無可退,唯有奮起反擊!
總攻的信號,就要來了。
果然,當天傍晚,就在莫曉宸準備離開衙門時,一個陌生的雜役,在門口與他擦肩而過,手中掃地的掃帚,看似無意地碰了一下他的小腿。
“莫爺,您腳下留神。”那雜役低著頭,聲音嘶啞。
莫曉宸的腳步一頓。他聽懂了那聲音里的另一層含義。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徑直向?qū)m門外走去。
走出神武門,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拐進了一條僻靜的胡同。在胡同深處一個不起眼的拐角,下午那個雜役,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短打的勁裝,正在那里等他。
“莫先生,”那人抱拳,言簡意賅,“我家主子有請?!?/p>
“你家主子是?”
“您心里清楚?!?/p>
莫曉宸不再多問,點了點頭:“帶路吧?!?/p>
夜色如墨,馬車在黑暗中穿行,七拐八繞之后,停在了一座毫不起眼的民宅后門。莫曉宸被領了進去,穿過幾重院落,來到一間燈火通明的書房。
書房內(nèi),一個人正背對著他,負手站在一幅猛虎下山圖前。
聽到腳步聲,那人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正是議政大臣,索額圖!
此刻的他,沒有了在潭柘寺的肅穆,也沒有了在內(nèi)閣的雍容。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凝重和決絕。
“你來了?!彼黝~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索大人?!蹦獣藻饭硇卸Y,不卑不亢。
“廢話,我就不說了?!彼黝~圖的目光如刀,直刺莫曉宸的內(nèi)心,“潭柘寺那張紙條,我看懂了。刑部王主事的回話,我也聽說了?,F(xiàn)在,我只問你一句,你手里的東西,有幾分把握,能一刀致命?”
莫曉宸知道,這是最后的、也是最關鍵的確認。
他從懷中,緩緩取出一個用油紙包得整整齊齊的包裹,雙手呈上。
“大人,這里面,是工部順治十六年,關于東直門內(nèi)一處宅邸劃撥給鑲黃旗巴顏的文書,以及宗人府玉牒上,巴顏同年功績錄的抄錄副本?!?/p>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文書上,宅邸價值白銀八千兩,功由是‘陣斬敵將’。玉牒上,巴顏同年并無此功。另外,我還查到,兵部當年記載那場戰(zhàn)役的原始戰(zhàn)報中,陣斬敵將者,另有其人。”
索額圖的呼吸,猛地一窒!
人證(另一位將領)、物證(兵部戰(zhàn)報)、財證(工部劃撥文書)俱全!形成了一個完美閉環(huán)的證據(jù)鏈!
這不是捕風捉影,不是彈劾奏疏,這是一柄淬了劇毒的、削鐵如泥的匕首!
索額圖接過那個油紙包,層層打開,仔細地看著里面的兩份文書。越看,他眼中的殺氣就越是濃重。
“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抬頭看向莫曉宸,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欣賞和重視,“此事若成,你當居首功!”
他收起證據(jù),鄭重地看著莫曉宸,許下了自己的承諾:“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此事過后,你會面臨什么。巴圖魯不會放過你,鰲拜的黨羽,更會視你為眼中釘。但你放心,從今日起,你的安危,便是我的安危。只要我索額圖不倒,就沒人能動你一根汗毛!”
“謝大人。”莫曉宸深深一揖。
他知道,他賭贏了。他不僅為自己贏得了未來,更贏得了一張最強大的“護身符”。
“你先回去,就當今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彼黝~圖的聲音恢復了冷靜,“繼續(xù)編你的《功績錄》,天大的事情,也別出門。最多不出三日,京城,就要變天了!”
莫曉宸走出那間密室,重新融入了京城的夜色。
懷里,那份沉甸甸的證據(jù)已經(jīng)不在,但他的心,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安定。
他將那柄最鋒利的劍,交到了最有能力揮舞它的人手中。他已經(jīng)做完了他能做的一切。
他抬頭望向紫禁城那片漆黑的輪廓,那里,仿佛有一頭被囚禁的幼龍,即將發(fā)出他隱忍已久的、第一聲震動天下的咆哮。
而自己,一個來自異世的靈魂,一個微不足道的七品小官,竟親手為他遞上了屠龍的利刃。
這種感覺,既荒謬,又讓人熱血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