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庫房的大門在莫曉宸身后緩緩關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
他站在門口，任由眼睛適應了片刻室內的昏暗。空氣中，濃重的霉味和灰塵味交織在一起，嗆得人幾欲咳嗽。目光所及之處，一片狼藉。
這間所謂的庫房，更像是一個被遺忘了數十年的垃圾場。一摞摞的卷宗胡亂地堆在墻角，許多已經散開了，泛黃的紙張鋪了一地。幾個破損的木箱歪倒在一旁，里面的文書檔案如瀑布般傾瀉而出。蛛網掛在房梁和書架的每一個角落，地面上積著厚厚的一層灰，一腳踩下去，能留下清晰的印痕。
巴圖魯將他發(fā)配到這里，用心不可謂不險惡。整理這些東西，無異于大海撈針，耗時耗力，且毫無功勞可言。若是心志不堅之人，不出三日，便會被這絕望的環(huán)境和枯燥的工作逼瘋。
然而，莫曉宸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的沮喪。
他環(huán)顧四周，那眼神，不像是一個被發(fā)配的囚徒，倒像是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在審視一片物產豐饒卻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
他的“項目管理”思維，在這一刻被徹底激活了。
面對如此混亂的局面，他沒有立刻撲上去整理任何一卷文書。他知道，第一步永遠是“清場和規(guī)劃”。
接下來的兩天，他向內務府的太監(jiān)申請了掃帚、抹布、水桶和幾斤生石灰。在太監(jiān)們看“傻子”一樣的眼神中，莫曉宸挽起袖子，將整個庫房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他掃去積塵，擦拭書架，在潮濕的墻角撒上生石灰防潮。他又將室內唯一的一張桌子搬到窗邊，以獲得最好的采光。
當一個整潔明亮、規(guī)劃有序的“工作區(qū)”被開辟出來后，他才正式開始了他的“尋寶”之旅。
面對堆積如山的故紙堆，他再次祭出了自己的法寶——“分類法”。
他將所有的文書檔案，首先按照來源進行了初步分類：內閣、六部、通政司、都察院……然后再按照時間，從晚明的天啟、崇禎年間，到順治朝的早期記錄，一一區(qū)分。最后，他才按照內容，將它們細分為：軍務、財政、人事、地方奏報等。
這是一個無比浩繁的工程，枯燥而磨人。但他沉浸其中，樂此不疲。每一份被他拂去塵埃的舊檔，都像是一塊拼圖，在他的腦海中，慢慢拼接出一個真實而鮮活的、已經逝去的時代。
到了第五天，當他整理到一個標有“云南軍務”的破舊木箱時，他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
云南。
一個在這個時代，讓所有掌權者都神經緊繃的地名。
那里，駐扎著平西王，吳三桂。一個親手將大明江山斷送，又為大清打下半壁江山的復雜人物，也是未來那場“三藩之亂”的罪魁禍首。
莫曉宸的心跳微微加速。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木箱，里面裝的，竟然是許多崇禎末年，明朝兵部與云南沐王府之間往來的軍務文書和輿圖。
這些都是大清入關后，從明朝兵部武庫司繳獲過來的“戰(zhàn)利品”。因為是前朝之物，早已被當成廢紙，無人問津。
莫曉宸抽出一卷保存相對完好的輿圖，在桌上緩緩展開。
那是一幅手繪的、極為精細的云南全境軍事地形圖。上面不僅標注了山川河流、城池關隘，甚至連各處衛(wèi)所的兵力部署、糧草儲備、山間可以通行騾馬的小道，都用朱砂和墨筆標注得一清二楚。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圖上“昆明”、“大理”、“曲靖”這些熟悉的地名，目光銳利如鷹。
這哪里是什么廢紙？這分明是一份價值連城的戰(zhàn)略情報！
他知道，康熙十二年，吳三桂就會以“反清復明”為口號起兵?？伤烤箷哪睦锲鸨克倪M軍路線是什么？他的兵力部署和后勤優(yōu)勢在哪里？這些問題，恐怕連現在的康熙皇帝都未必清楚。
但這份地圖，卻能給出大部分答案！
莫曉宸又翻閱了箱中的其他文書，還發(fā)現了幾份明末云南地區(qū)的稅賦賬冊。上面詳細記載了當時云南各府縣的田畝數量、人口、礦產以及稅銀收入。
他立刻在心中進行了一個快速的計算。將這些數據與他從老孫那里聽來的、如今朝廷每年撥給平西王府的巨額軍餉進行對比，一個驚人的結論浮現出來——吳三桂在云南經營多年，其真正的財力和軍事潛力，恐怕遠超京城所有人的想象！他根本不是一個單純依靠朝廷供養(yǎng)的藩王，他已經建立起了一個自給自足、高度獨立的“國中之國”！
這個發(fā)現，讓莫曉宸的后背滲出了一層冷汗。
他終于明白，自己被“發(fā)配”到這里，究竟是何等的幸運。巴圖魯本想將他打入冷宮，卻陰差陽錯地，給了他一把能夠窺探帝國未來最大隱患的鑰匙。
“莫老弟，一個人在這發(fā)霉，夠辛苦的吧？”
庫房的門被推開一條縫，老孫的腦袋探了進來。他提著一個食盒，臉上滿是同情。
“孫大哥，快請進?！蹦獣藻费杆賹⒆郎系牡貓D和文書用其他無關緊要的舊檔蓋住，笑著起身迎接。
“嘖嘖，你還真在這干上了?。俊崩蠈O看著煥然一新的庫房，嘖嘖稱奇，隨即壓低聲音道：“我跟你說，你走了之后，圖海那小子可得意了，巴大人把你好幾個美差都交給他了。你啊，這次可是被他撿了個大便宜?！?/p>
“呵呵，清閑些也好，正好養(yǎng)養(yǎng)身子?！蹦獣藻芬贿呎f，一邊接過食盒，“孫大哥有心了，還特意給我送飯來?！?/p>
“自家兄弟，說這個就外道了?！崩蠈O打開食盒，里面是兩樣小菜和一壺溫好的酒，“婉兒那丫頭也托我給你帶話，讓你別多想，安心當差，她都明白的。”
莫曉宸心中一暖，點了點頭。
老孫陪他閑聊了幾句衙門里的八卦，便匆匆離去。
送走老孫，莫曉宸重新坐回桌前，看著眼前那堆看似無用的故紙堆，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知道，從今天起，他的工作內容已經發(fā)生了本質的改變。
他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筆帖式。
他是一個情報分析師，一個歷史研究員，一個正在為未來那場席卷整個帝國的巨大風暴，默默建立著屬于他自己的秘密數據庫的戰(zhàn)略家。
巴圖魯想把他埋進塵埃里，卻不知道，他正在塵埃之下，為自己鍛造出一副最堅不可摧的鎧甲，和一柄最鋒利無比的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