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燈折射出的碎金，暖融融地潑灑在宴會廳的華服香鬢上。
空氣里浮動著昂貴香水、年份紅酒與精心烤炙的鵝肝混合的甜膩氣味，像一層鍍金的薄膜，
包裹著衣冠楚楚的虛與委蛇。我站在人群中央，林晚，林家精心培育了二十年的明珠，
唇角勾著恰到好處的弧度，手中那杯昂貴的香檳，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杯壁滲入指尖，
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實(shí)。觥籌交錯，光影搖曳。養(yǎng)母周雅嫻正與幾位夫人談笑風(fēng)生，
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每一道舒展的紋路都透著對這場為她舉辦的慈善晚宴的滿意。我微微側(cè)首，
準(zhǔn)備融入那個用恭維和利益編織的圈子，扮演林家完美繼承人的角色。
這本該是又一個乏味卻必須完美的夜晚?！芭椤?！”一聲沉悶的巨響撕裂了和樂的樂章，
像一塊粗糲的石頭砸進(jìn)平滑的鏡湖。沉重的雕花橡木大門被一股蠻力撞開，
冰冷的夜風(fēng)裹挾著潮濕的水汽猛地灌入，卷走了令人沉醉的暖意，
也卷起一片驚愕的低呼和女士們被風(fēng)拂亂的裙裾。吊燈的光芒劇烈地?fù)u晃，
在光潔如鏡的地板上投下凌亂不安的影子。門口，一個身影闖入所有人的視野。她渾身濕透，
單薄的舊外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頭發(fā)凌亂地粘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
不斷滴落的水珠在她腳邊匯成一小灘污濁。她像一條剛從污渠里掙扎出來的落水狗，
與這金碧輝煌、衣香鬢影的世界格格不入。整個宴會廳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
只有她粗重、帶著水汽的喘息聲在回響。無數(shù)道目光，
驚疑的、嫌惡的、好奇的、幸災(zāi)樂禍的，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她身上，又迅速掃向我。
我能感覺到那些目光里無聲的揣測和即將燃起的流言。她根本無視這滿場的驚愕與奢華，
深一腳淺一腳，踉蹌著，徑直朝我沖來。
濕透的鞋子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了一連串狼狽的水漬腳印。
她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渾濁的河水腥氣，混合著汗水和絕望的味道，粗暴地沖入我的鼻腔。
我下意識地想后退，想避開這突如其來的污穢與混亂。但她的動作更快，也更決絕。
一只冰冷、濕滑、骨節(jié)分明的手，帶著河底的寒意和驚人的力量，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我指尖一顫，杯中香檳冰冷的液體劇烈地晃蕩了一下，
幾乎潑灑出來。更奇異的是，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不受控制地從我緊貼杯壁的指尖竄出，
瞬間爬滿了玻璃杯身，細(xì)密的白色霜花無聲蔓延，將杯中的金黃液體都凍結(jié)得遲緩了流動。
“姐姐！”她的聲音嘶啞干裂，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穿透所有喧囂的尖銳和絕望。
那雙直直盯著我的眼睛，瞳孔深處像燃著兩簇瀕臨熄滅的鬼火，死死地鎖住我的視線，
仿佛我是她溺斃前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翱焯?！”她嘴唇劇烈地哆嗦著，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凍僵的肺腑里硬擠出來，帶著血腥氣和冰碴，“我們都會死的！
你…一定要逃！”“姐姐”？這個荒謬又刺耳的稱呼像冰錐刺入我的耳膜。我是林晚，
林家獨(dú)女，哪來的妹妹？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shí)質(zhì)。
竊竊私語如同瘟疫般在死寂后爆發(fā)開來?！疤炷摹鞘钦l？”“瘋了吧？敢這么叫林小姐？
”“一身臟水……保安呢？快把人弄出去！”“她剛才說什么？死？
真晦氣……”養(yǎng)母周雅嫻臉上的雍容笑意早已凍成了寒冰。她快步走來，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氨０玻《际撬廊藛?！”她厲聲呵斥，
幾個穿著制服的安保人員如夢初醒，立刻沖上來，粗暴地去拽那個濕透的女孩。
女孩的手指像冰冷的鐵鉗，死死箍著我的手腕，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我的皮肉里。
保安用力掰扯著她的手指，拉扯間，她單薄的身體像風(fēng)中落葉般被粗暴地拖離我。
她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臉，那目光里沒有怨恨，沒有憤怒，
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恐懼和一種近乎哀求的絕望。她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
重復(fù)著那兩個字：“快逃……”混亂中，我清晰地聽到她最后一句用盡力氣擠出的低語，
帶著河水的冰冷氣息噴在我的耳廓：“護(hù)城河……照片……六個……”“砰！
”她被徹底拖離我身邊，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保安毫不留情地將她架起，拖向門外。
她最后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瞬間吸走了我周圍所有的暖意。
刺骨的寒意從我手腕被她觸碰過的地方蛇一般蜿蜒向上，
手臂上竟凝起了一層肉眼可見的薄薄白霜。我猛地打了個寒顫，
下意識地握緊了那杯已經(jīng)冰得刺骨的香檳。“晚晚！
”養(yǎng)母周雅嫻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溫柔和強(qiáng)烈的嫌惡，她迅速走到我身邊，
用一方帶著濃烈梔子花香水味、邊緣繡著精致蕾絲的真絲手帕，
用力地、反復(fù)地擦拭著我被她抓過的手腕，仿佛要擦掉什么致命的病毒。蕾絲刮過皮膚，
帶來細(xì)微的刺痛。她一邊擦，一邊蹙著精心描畫的眉，聲音不高，
卻足以讓周圍幾個豎著耳朵的人聽清：“哪里來的瘋女人！滿口胡言亂語，真是晦氣東西！
臟死了！死了倒也干凈，省得礙眼！”“死了倒也干凈……”這幾個字像淬了毒的針，
輕輕巧巧地刺入我的神經(jīng)末梢。手腕上那被反復(fù)擦拭的皮膚，
似乎還殘留著那個女孩冰冷的觸感和絕望的力道。她最后那一眼，
那枯井般的絕望……護(hù)城河？照片？六個？碎片化的詞語在我腦中翻騰，
帶著一種不祥的黏膩感。那一晚，我睡得極不安穩(wěn)。夢里不再是熟悉的宴會廳燈光，
而是無邊無際、冰冷黏稠的黑色河水，無聲地漫上來，淹沒了口鼻。
一個模糊的身影在渾濁的水底掙扎，蒼白的手伸出水面，徒勞地抓握著虛空。
窒息感像冰冷的巨石壓在胸口，
耳邊反復(fù)回響著那個嘶啞的聲音：“快逃……我們都會死的……”刺耳的手機(jī)鈴聲如同尖錐，
猛地將我從溺水的窒息感中扎醒。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后背一片冷汗的冰涼。
窗外天色陰沉，厚重的鉛灰色云層壓得很低。電話是助理小陳打來的，
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緊繃：“林小姐……剛接到消息，
護(hù)城河……打撈上來一具女尸……警方初步確認(rèn)，
是……是昨晚闖進(jìn)宴會的那個蘇瑤……初步判斷是……自殺。”蘇瑤。
這個名字像一塊沉重的墓碑，轟然砸在我的意識里。
昨天那個濕漉漉的、絕望的身影瞬間有了名字。護(hù)城河……自殺……她最后低語的兩個詞，
冰冷地重合了。我猛地坐起身，動作牽扯到手腕，那里仿佛還殘留著被她緊抓的冰冷痛感，
以及養(yǎng)母用真絲手帕擦拭時留下的、揮之不去的濃烈香水味?！爸懒?。
”我的聲音聽起來出乎意料的平靜，連自己都覺得陌生。掛斷電話，
房間里只剩下空調(diào)低沉的嗡鳴和窗外壓抑的天色。
空氣里似乎還彌漫著昨夜宴會殘留的香檳氣味和蘇瑤帶來的渾濁河水味。自殺？
一個在生命最后時刻，用盡力氣沖進(jìn)宴會廳，
只為抓住一個陌生人手腕、警告她“快逃”的人，會毫無征兆地選擇自殺？
這個念頭荒謬得像一出蹩腳的三流戲劇。養(yǎng)母那句輕飄飄的“死了倒也干凈”，
此刻在寂靜中反復(fù)回響，像毒蛇吐信。我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
寒意直透腳心。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絲絨窗簾。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
城市仿佛籠罩在一層壓抑的霧靄里。護(hù)城河在遠(yuǎn)處蜿蜒，
渾濁的河水在陰沉的天空下泛著令人不安的青灰色光澤。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藤蔓，
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來，越收越緊。我必須去。不是以林晚的身份，
而是……為了那個叫蘇瑤的女孩，為了她最后那一眼的絕望，
為了她抓住我手腕時傳遞過來的、幾乎凍僵靈魂的冰冷。
也為了那六個字：“護(hù)城河……照片……六個……”警方封鎖了護(hù)城河下游的一段區(qū)域。
警戒線刺眼的黃色在陰沉的天色下顯得格外突兀?？諝饫飶浡铀赜械男葰?，
混雜著泥土和腐爛水草的味道，比昨晚宴會廳里的氣息更加沉悶污濁。
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在忙碌，臉上沒什么表情，公事公辦的冷漠。不遠(yuǎn)處，
法醫(yī)的車輛靜靜停著，車門緊閉。我沒有靠近警戒線中心。
找了個能看清情況又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
幾個穿著樸素、看起來像是蘇瑤鄰居的人，正被警察低聲詢問著，
臉上帶著驚魂未定和一絲茫然。“唉，真是造孽啊……”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大媽抹著眼淚，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飄了過來，“瑤瑤那孩子，平時是悶了點(diǎn)，
可……可怎么就……昨天還好好的……”“是啊，昨天下午我還見她出門，
說是……”旁邊一個中年男人接口，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diǎn)猶豫，“……說是去找她親姐姐？
還拿了張老照片，寶貝似的……”親姐姐？老照片？我的心猛地一沉，
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誰知道呢？”大媽嘆息著搖頭，“這年頭……人心隔肚皮哦。
警察同志也說了，現(xiàn)場沒別人痕跡，就是自己想不開……”“……東西都清點(diǎn)過了嗎？
”另一個警察走過來問?！班?，”負(fù)責(zé)記錄的年輕警察翻著本子，“沒什么值錢的，
就一個舊背包，里面幾件換洗衣服，還有些零碎……哦，對了，有張老照片，在錢包夾層里，
泡水了，但還能看清。”照片！我的呼吸瞬間屏住了。
護(hù)城河……照片……蘇瑤最后的話在她溺斃的河水邊得到了冰冷的印證。那張照片，
是她沖進(jìn)宴會廳的導(dǎo)火索，是她口中“六個”的關(guān)鍵？警察的對話還在繼續(xù)，
但我的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鳴響。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那張照片，
絕不能落在警方手里，成為“自殺”卷宗里一件無足輕重的遺物。我需要它。
利用林家的影響力介入，過程比想象中順利，卻也透著一股令人齒冷的漠然。
金錢和地位堆砌的通道總是暢通無阻。下午，一個牛皮紙文件袋就送到了我的書房。
我屏住呼吸，拆開封口。里面東西很少：一個廉價的塑料錢包，幾枚零散的硬幣，
一張被水浸泡得發(fā)軟、邊緣卷曲的公交卡。最后，我小心翼翼地從夾層里抽出了那張照片。
觸手冰涼滑膩，帶著河水浸泡后的特殊質(zhì)感。它被小心地包裹在透明的證物袋里，
隔絕了外界的空氣。照片顯然是翻拍放大的，原本的尺寸應(yīng)該很小。畫面已經(jīng)相當(dāng)模糊，
色調(diào)泛黃，布滿了歲月侵蝕的斑點(diǎn)。背景是一扇斑駁掉漆的鐵門，
門框上方掛著一塊模糊不清的木牌，隱約能辨認(rèn)出“陽光”兩個字。陽光孤兒院？
照片的主角是六個小女孩。她們排成一排站在鐵門前，穿著幾乎一模一樣的碎花連衣裙，
只是花色略有差異。裙子洗得發(fā)白，尺寸明顯不合身，有的過長拖地，有的又短得露出膝蓋。
她們都赤著腳，沾著泥巴。小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直愣愣地看著鏡頭，
帶著一種不屬于孩童的空洞和茫然，像六只被隨意擺放在門前的、等待被領(lǐng)走的玩偶。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其中一個女孩身上。她站在最左邊，小小的身體繃得很緊，
碎花裙的領(lǐng)口歪斜著，露出半邊瘦弱的肩膀。那張稚嫩的臉龐……盡管模糊，盡管年幼，
但那眉眼、那抿緊嘴唇的倔強(qiáng)弧度……竟與我兒時照片里的模樣有著驚人的相似！
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fā)麻。我顫抖著手指，
小心翼翼地將照片從證物袋里取出來。照片的紙質(zhì)很脆，邊緣有些許破損。翻到背面。
一行字，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不是墨水，不是圓珠筆。
是某種暗紅發(fā)褐、早已干涸凝固的液體寫下的三個歪歪扭扭、筆畫顫抖的字，
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怨毒和絕望：“下一個是你?！蹦前导t的字跡，像凝固的、干涸的血。
“哐當(dāng)”一聲，書桌上的水晶鎮(zhèn)紙被我慌亂中碰落在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書架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耳邊嗡嗡作響，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瞬間被抽空，只留下冰冷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