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純屬虛構(gòu),人物、情節(jié)、機(jī)構(gòu)均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第一節(jié):雨淚江城,永失我愛
深秋的江城,天空仿佛碎了一般,無盡的冷雨傾瀉著它無邊的哀愁。那雨,不是落下的,是天空的淚,一滴一滴,帶著刺骨的寒意,滲進(jìn)人的骨髓,凍結(jié)每一絲殘存的暖意。
天地間,只剩下一片濕漉漉、灰蒙蒙的悲泣。
漢正街口,那方曾熠熠生輝的金漆牌匾,此刻在漫天雨簾中,也模糊了它的驕傲?!皾h正街”三個字,化作了水霧中一片混沌而憂傷的金斑,像是誰遺落在雨幕中的、褪了色的舊夢,被這無情的雨水,一遍遍沖刷著往昔的光華。
行人匆匆,裹緊單薄的衣領(lǐng),每一步踏在濕滑的青石板上,都濺起冰冷細(xì)碎的水花,如同踩碎了無數(shù)顆易碎的心。
扁擔(dān)工沉重的喘息,貨車沉悶的引擎,在這濕漉漉的空氣中發(fā)酵、糾纏,釀成一片令人窒息、粘稠得化不開的壓抑。
長江的水汽,裹挾著江灘泥土特有的腥氣,無孔不入,沉甸甸地壓在每個江城人的胸口,也沉沉地壓在中心醫(yī)院告別廳里,那顆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告別廳的空氣,凝滯得如同凍住的膠水,沉重得讓人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的痛楚。黑白遺像中,吳媚溫婉的笑容被冰冷的相框永恒定格。
那笑容,曾像春風(fēng)般撫慰過多少病痛的心靈,此刻,卻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帶著殘忍的溫柔,反復(fù)切割著在場每一雙早已紅腫不堪、淚水枯竭的眼睛!“因公殉職”四個冰冷的字,像一道最無情的閃電,將她驟然帶走,留給這個重組不久的家庭的,是一個驟然塌陷的天空,一片望不到邊的絕望深淵!
張斌,江城汽車集團(tuán)那年輕有為的工程師,此刻穿著一身明顯不合身的廉價黑西裝。他挺直著脊梁,像一張拉滿到極致的弓弦,每一塊肌肉都因過度緊繃而微微顫抖。
那份強(qiáng)撐的堅強(qiáng),脆弱得如同薄冰,仿佛輕輕一觸,便會轟然碎裂,露出底下那洶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悲傷。他身邊,九歲的龔嵐,小小的身子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冰涼的小手指死死攥住他西裝的衣角,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幾乎要刺破那粗糙的布料,深深嵌進(jìn)纖維里!她蒼白的小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片死寂的空茫,眼神空洞地投向虛空。
天?。∷切⌒〉撵`魂,是否已隨相框里那抹溫婉的、屬于媽媽的笑容,一同被無情地抽離?徒留一具小小的、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軀殼,在這冰冷的世界里飄零…。
冰冷的雨水,如同天空止不住的淚,在巨大的玻璃窗上蜿蜒爬行,留下縱橫交錯的、悲傷的淚痕。
護(hù)士長蘇珊珊,一身素黑,紅腫的眼眶里盛滿了刻骨的疲憊和一種被生生剜去心肝的劇痛!她是吳媚多年的閨中密友,是這個重組家庭短暫溫馨的親歷者與參與者。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吳媚那荊棘叢生的人生路:幼年雙親歿于唐山大地震的夢魘,成年遇人不淑的辛酸。生下女兒龔嵐后,竟被顯赫的龔氏家族(以房地產(chǎn)聞名)以“傳宗接代”、“家族體面”那冰冷無情的理由,像丟棄一件舊物般無情驅(qū)逐!
蘇珊珊,這個重情重義的江城女子,與生死閨蜜吳媚有著共同的誓言,在這江城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協(xié)助她拉扯幼小的女兒。她以“干媽”的身份,默默接濟(jì)、無微不至地照顧著。
多少個吳媚值夜班的漫漫長夜,是蘇珊珊溫柔的聲音哄龔嵐入睡;孩子生病發(fā)燒,是她衣不解帶地守護(hù)在旁。無形中,她早已是龔嵐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媽媽”,那份情,早已超越了血緣!這份情,比長江水更深,比漢江月更明!
命運(yùn)?。∧愫纹錃埧?!剛剛給苦命的吳媚一線微光——遇見踏實可靠的張斌,讓她以為終于可以觸摸到平凡的幸福,以為那飄搖的小舟找到了寧靜的港灣,你卻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將這微光狠狠掐滅!
吳媚走了,帶著多少未了的心愿,留下龔嵐成了法律意義上的孤兒!這世間,還有比這更殘忍的玩笑嗎?
看著張斌強(qiáng)忍悲慟、瀕臨崩潰卻硬撐著的側(cè)臉,再看龔嵐那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模樣,一股混合著心疼、憤怒、無邊酸楚的洪流猛地沖上蘇珊珊的鼻腔,嗆得她幾乎窒息!
她猛地閉上眼睛,長睫劇顫,深深吸了一口混雜著消毒水、淚水與冷雨的空氣,將那幾乎沖破喉嚨的悲鳴,生生壓回滾燙的、如同被撕裂般的胸腔深處…。
回憶如潮水般涌來,帶著陽光的溫度和消毒水的清冷…。
醫(yī)院兒科診室,陽光透過窗欞,溫柔地灑落,像一層金色的薄紗。吳媚摘下聽診器,對著面前的小患者露出春花般溫柔的笑容,那笑容,足以融化冬日的寒冰:“寶貝,你的肺部已經(jīng)沒問題了,但要記得按時吃藥哦。”
“謝謝吳醫(yī)生!”小女孩如獲新生般蹦跳著離開,診室里留下淡淡的消毒水味和童真無邪的氣息,仿佛天使剛剛經(jīng)過。
護(hù)士長蘇珊珊推門而入,手里拿著排班表,聲音帶著一絲無奈:“媚媚,下周醫(yī)療隊下鄉(xiāng)義診,院長點名要你去?!?/p>
吳媚揉了揉疲憊的太陽穴,眉宇間籠著輕愁,像蒙上了一層薄霧:“又去?我婆婆那邊…!”
“唉,豪門媳婦的日子,真是步步驚心,如履薄冰?!碧K珊珊遞過一杯熱咖啡,試圖驅(qū)散好友眉間的陰霾,“不過這次我陪你一起去,聽說那邊風(fēng)景不錯,青山如黛,就當(dāng)散心了,好不好?或許,山里的清風(fēng),能吹散你心頭的愁云?!?/p>
一周后,醫(yī)療隊的救護(hù)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如同命運(yùn)之舟在波濤中起伏。吳媚望著窗外連綿的、如同水墨畫卷的青山,那蒼翠的綠意卻無法染亮她黯淡的眼眸。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又重得像巨石墜入深潭:“珊珊,我可能……要被離婚了?!?/p>
“什么?!”蘇珊珊手中的病歷本差點驚落在地,仿佛晴天霹靂。
“三年了,我的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吳媚唇邊泛起一抹苦澀到極致的笑,那笑比哭更讓人心碎,仿佛一朵被風(fēng)雨摧殘的花,“龔家需要繼承人,婆婆已經(jīng)暗示讓明哲‘自己想辦法’了…?!?/p>
蘇珊珊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墜入冰窟,她緊緊握住好友冰涼的手,那手冷得沒有一絲生氣:“醫(yī)學(xué)檢查不是說,你只是受孕困難嗎?我們可以做試管……總有希望的!”
“問題……不只是我?!眳敲牡穆曇舻偷脦缀醣灰媛曆蜎],帶著一種難言的屈辱和錐心之痛,“明哲的精子活性…太低了。這種事,那樣的豪門,怎么可能會對外承認(rèn)…?!?/p>
她說不下去了,心口一陣尖銳的絞痛,仿佛被無形的利刃刺穿,鮮血淋漓。她別過臉,望向窗外飛逝的山影,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冰冷的車窗上,蜿蜒成絕望的溪流。
回憶結(jié)束,冰冷的現(xiàn)實如潮水般涌回。
蘇珊珊猛地睜開眼!眸中所有的脆弱瞬間被一種江城女子被苦難磨礪出的潑辣與悲壯的堅韌取代!那是一種母獸護(hù)崽般的決絕!
她不再猶豫,大步上前,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死寂的告別廳里清晰得如同戰(zhàn)鼓,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她不容置疑地將柔軟的面巾紙和一盒廉價的黃鶴樓香煙,塞進(jìn)張斌那冰涼僵硬、微微顫抖的手心!
香煙的棱角硌著他掌心,傳遞著一種粗糙的、真實的、帶著人間煙火氣的支撐。
“莫硬撐!”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銳利如錐的目光刺向張斌低垂的眼簾,仿佛要穿透他竭力維持的鎮(zhèn)定外殼,直達(dá)那顆破碎的心,
“小媚走了,天塌了半邊!你和嵐嵐……以后有么難處,直管跟我講!莫把我當(dāng)外人!我蘇珊珊,就是你們的親人!”
她的話語擲地有聲,帶著江城兒女的肝膽和磐石般的諾言:“我答應(yīng)過小媚,照看你們爺倆,說到做到!天打雷劈也改不了!”
這誓言,在冰冷的告別廳里回蕩,帶著一種悲壯的暖意。
張斌的手指猛地一痙攣,將那盒煙捏得更緊,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如同在吞咽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痛難當(dāng)。
最終,他只是沉默著,極其沉重地點了點頭。沒有聲音,沒有眼淚,唯有那雙布滿猩紅血絲的眼中,濃得化不開的痛苦、茫然、深入骨髓的恐懼,如同重拳,狠狠砸在蘇珊珊早已傷痕累累的心上!
“他一個沒當(dāng)過親爹的單身男人,要獨(dú)自挑起這副千鈞重?fù)?dān)……這得幾難?”蘇珊珊的心在無聲地吶喊、絞痛,如同被絞緊的繩索,
“小媚啊,我的好姐妹!你在那冰冷的地下看著,要信你冇看錯人!他骨子里有我們‘江城人’的硬氣,像那江心萬古不動的礁石,沉得住,經(jīng)得起滔天巨浪的拍打!” 她默默祈禱著。
她的目光掃過龔嵐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小臉,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心間,帶來一陣冰冷的戰(zhàn)栗:
這孩子身上,還系著那個遙遠(yuǎn)而冷酷的南洋豪門……這特殊的身份,像一顆隱伏的種子,未來是福是禍?又會在這平靜(實則暗流洶涌)的生活里,掀起何等滔天的風(fēng)暴?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覺得肩上無形的擔(dān)子,又沉了千斤,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冗長壓抑的告別儀式,在凄婉的哀樂與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中終于結(jié)束。人群如退潮般散去。
冰冷的雨幕中,張斌和蘇珊珊,一左一右,牽著龔嵐那冰冷如玉的小手,像三個沉默的、被悲傷浸透的剪影,走向雨棚下那輛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舊桑塔納。
雨水密集地敲打著車頂和引擎蓋,發(fā)出空洞而單調(diào)的回響,如同天地間最悲涼的挽歌,更添了幾分世界末日的凄涼。
就在即將上車的一剎那,那個一直如玩偶般安靜的龔嵐,猛地回頭!她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釘在告別廳那模糊的玻璃窗上——仿佛穿透了冰冷的雨幕和厚重的墻壁,再一次看到了墻上那張遺像!
積蓄了太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壓抑了萬年的火山,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轟然爆發(fā):
“媽媽……!媽媽……!你回來啊!回來……!回來看看嵐嵐啊!”
那哭聲凄厲絕望,穿透層層雨幕,撕裂了黃昏的寂靜,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尖刀,狠狠捅進(jìn)了張斌和蘇珊珊早已破碎不堪的心臟!那哭聲,是失去天空的小鳥最絕望的哀鳴!
冰冷的雨點更加瘋狂地敲打著車窗,匯成一片模糊流淌的水簾,將車內(nèi)這個小小的、彌漫著無邊寒冷與吞噬一切的孤寂的世界,與外面那濕冷絕望的江城,徹底隔絕開來。
狹小的車廂內(nèi),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嗚咽與龔嵐撕心裂肺哭喊后壓抑不住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那抽泣聲,像細(xì)小的針,扎在每一寸空氣里。
她猛地抬起頭,淚水鼻涕糊滿了那張蒼白的小臉。那雙眼睛里,充滿了九歲孩子本不該有的、復(fù)雜得令人心碎的旋渦——有對身邊大人本能的依賴,有失去唯一依靠的深入骨髓的恐懼,更有對未來無邊無際、濃黑如墨的茫然與惶恐!這雙眼睛,盛滿了人世間最深的痛楚。
車窗外,雨幕籠罩的江城,萬家燈火在濕漉漉的夜色中次第亮起,那昏黃的暖光在雨中暈染開來,勾勒出人間煙火的輪廓。
然而,這人間煙火的暖光,一絲一毫也照不進(jìn)這輛舊桑塔納里彌漫的、無邊無際的寒冷與吞噬一切的孤寂。
車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啟動,緩緩匯入雨夜的車流,駛向那個永遠(yuǎn)不再完整的“家”——佳和馨居。那燈火,仿佛隔著一個世界般遙遠(yuǎn)。
第二節(jié):寒碑松濤,心淚成霜
日子,在無邊無際的悲痛思緒中,像負(fù)著重傷的蝸牛,一寸一寸地向前爬行,每一步都留下粘稠的血痕。
連綿的冷雨肆虐了數(shù)日后,終于筋疲力盡地歇了腳。被洗刷過的江城,并未迎來晴朗,鉛灰色的天空依舊低垂厚重,如同巨大的、浸透了悲傷的鉛塊,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深秋的寒意浸透了每一絲空氣,沁入骨髓,冷得讓人心頭發(fā)顫,連呼吸都帶著冰棱的刺痛。
吳媚“三七”忌日。午后的漢陽扁擔(dān)山公墓。
濕漉漉的青石板小徑,蜿蜒在蒼翠與枯黃交織的松柏之間,如同一條通往幽冥哀界的幽徑,每一步都踏在生與死的門檻上。
雨水洗凈了墓碑上的浮塵,卻洗不去那凝固在每一寸土地上的、沉重的悲傷。每一塊冰冷的石碑,都像一個被時光遺忘的、沉默的故事,在蕭瑟的秋風(fēng)中無聲佇立,訴說著生離死別的永恒主題。
松濤陣陣,嗚咽著亙古的哀愁。
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的腥冷、草木腐爛衰敗的氣息,還有紙錢焚燒后殘留的焦糊味道,冰冷而刺鼻,混合成一種令人心頭發(fā)緊的、揮之不去的死亡氣息。
吳媚的墓碑,是這片肅穆山巒中最新的、尚未愈合的傷口。簇新的黑色大理石,光潔如鏡,倒映著鉛灰色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天穹,碑面如同一片凝固的、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生者的哀容。
正中陰刻的三行碑文,簡單得讓人心碎:
上款:吳媚
生卒:一九七三年春 —— 二零一一年秋
下款:立碑人 永失我愛
沒有頌詞,沒有稱謂,唯有她的名字被鑿得極深——“吳媚”二字邊緣銳利如新磨的刀刃,每一筆劃都像是剛剛剖開堅硬石肉的傷口,滲出冰冷的、拒絕愈合的永恒痛楚。
“媚”字最后一撇的尾端,一滴松脂般的石漿凝在深深的刻痕里,宛如這黑色鏡面上唯一一滴不肯墜落的、凝固的淚。這滴淚,是生者心頭的血。
碑上鑲嵌的照片里,她溫婉的笑容永恒定格。那曾經(jīng)照亮張斌和龔嵐整個世界的明媚眉眼、柔軟唇角,此刻成了冰冷石板上最殘忍、最令人肝腸寸斷的對比。那笑容,像一把溫柔的刀,凌遲著生者的心。
幾束沾著晶瑩水珠的白菊黃菊,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如同祭奠者無處安放的哀思,脆弱地抵抗著無情的秋風(fēng)。
張斌、龔嵐、特意請了假的蘇珊珊,如同三尊被悲傷凍結(jié)的雕塑,凝固在墓前。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冰冷的刺痛,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氣,而是寒霜。
張斌依舊穿著那身不合體的黑西裝,身形挺直如一棵摧折不倒的蘆葦,在寒風(fēng)中搖曳著最后的倔強(qiáng)。唯有那雙緊握成拳、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的手,泄露了他內(nèi)心翻江倒海、幾乎將他撕裂的痛楚洪流。
九歲的龔嵐,小小的身體緊緊依偎在張斌腿邊,像一株尋找庇護(hù)的藤蔓。小臉深深埋在厚厚的羊毛圍巾里,只露出一雙紅腫如核桃、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
她的眼神空洞迷茫,卻又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死死地膠著在墓碑照片上媽媽那永恒的笑靨上,仿佛要將那影像深深地吸進(jìn)靈魂的最深處,刻入骨髓,以對抗眼前這無邊的虛無與冰冷。那目光,是絕望的汲取。
蘇珊珊站在他們身后半步的地方。這微妙的位置,彰顯著她與這個家庭非同尋常的羈絆,是守護(hù),也是分擔(dān)。
她特意穿上了吳媚生前最愛的米白色高領(lǐng)毛衣外套,仿佛想留住逝者的一絲氣息。寒風(fēng)卷起她額前的碎發(fā),露出同樣紅腫而疲憊的眼眶。
然而,在那紅腫疲憊之下,卻燃燒著江城女子被生活磨礪出的、一種近乎悲壯的堅韌火焰。那火焰,是她支撐自己和他人的力量。
張斌內(nèi)心呼喊著:
小媚!小媚??!你可知道,我的心,早已碎成了千萬片!每一片都在呼喊著你的名字,在血淚中呼喚!
那每每深夜,我伏案畫圖,熬得頭暈眼花、心力交瘁時,你悄悄放在桌邊的那一碗熱氣騰騰的手搟湯面…那翠綠的小蔥花,那金黃噴香的麻油,還有那臥在湯里、嫩得人心都要化開的溏心蛋…那香氣,那暖意…是那么美,那么好,好得像一個永遠(yuǎn)不愿醒來的夢!
你溫柔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輕語,帶著蜜糖般的暖意:“斌哥…等嵐嵐再大點了…我再給你生一個…。” 這人間最平凡也最珍貴的愿望,這觸手可及的幸福,如今……都碎了!
碎得那么徹底!像被狂風(fēng)卷走的泡沫!留給我一片冰冷的狼藉!
我的心,被一只冰冷巨大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叫我如何再去重現(xiàn),你看嵐嵐抱著新布娃娃在沙發(fā)上熟睡時,眼底那化不開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溫柔?
那溫柔,曾是我灰暗世界里最亮的星!雖然嵐嵐并非我親生骨血,但她早已用那純凈無瑕的心接受了我!那一聲聲“爸爸,爸爸”的乖巧呼喚,像最溫暖的泉水,早已將我冰冷的心徹底融化!
想到此處,我的心,像是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撕裂著!痛得無法自已!
還記得嵐嵐三歲多時,你第一次將她帶到我們燕京大學(xué)在江城的同學(xué)聚會上。那時的她,對其他人像一只怯生又戒備的小貓崽,躲在你的裙角后。
唯獨(dú)對我,她敞開了小小的心扉!像只快樂的小蝴蝶,在我身邊蹦蹦跳跳,講述著關(guān)于她、關(guān)于媽媽、關(guān)于蘇阿姨和醫(yī)院的小故事,甚至天真地為我跳舞…那一刻,朋友們都驚嘆:“??!你們真是有緣…?!?/p>
“吳醫(yī)生,張工,來一個(跳一曲)!”
“嵐嵐,快叫他張叔叔爸爸…,這樣爸爸就會給你買漂亮的洋娃娃了!”
那些善意的調(diào)侃聲,不絕于耳…那時,你的臉頰飛起紅霞,眼中波光流轉(zhuǎn)…。
那時,我便已情不自禁…開始胡思亂想…心湖泛起了不該有的漣漪…那漣漪,一圈圈,蕩漾開去,最終成了我無法抗拒的宿命…。
后來的每次聚會,你和嵐嵐幾乎都會來。偶爾一次你們沒來,我的心啊,便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塊,整個世界都失了顏色,只剩下索然無味!
你用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完美地演繹了什么是人間最美的女醫(yī)生!你說:“嵐嵐想約張叔叔去動物園看大老虎,同媽媽和蘇阿姨去,她會害怕,有張叔叔去,她就不害怕了?!?/p>
江城動物園…那天,陽光正好,微風(fēng)不燥。你們娘兒倆走過錦鯉池的石橋時,身影倒映在粼粼波光中,宛如一幅絕美的小橋流水水墨丹青。
連路過的游客都忍不住低聲嘀咕:“真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那話語,是嫉妒,也是對我們未來的祝福?
那天,夕陽的金輝給你略顯蒼白的側(cè)臉鍍上了一層圣潔的光邊。你仰起臉看我,眼中蓄滿了盈盈水光,像一池春水,那一刻,生命的活氣涌遍我全身,更給了我一種孤注一擲的悲壯勇氣!
你終于開口,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如同風(fēng)中顫動的琴弦:“張斌…孩子喜歡你…這孩子…命太苦了…從小沒爹疼…我怕…怕自己一個人…真給不了她安穩(wěn)…你…愿意…試試嗎?”
你眼里的那份忐忑,那份微弱卻倔強(qiáng)的希望之光,像無數(shù)根鋒利的針,密密麻麻地、狠狠地扎進(jìn)了我心最柔軟、從未示人的深處!”
那光芒,是救贖,也是我甘愿背負(fù)的甜蜜枷鎖。
那天…我試了,小媚!我把心中所有對你的愛慕、憐惜與敬重,都毫無保留地傾注給了你,也傾注給了這個需要溫暖的小天使!
從此,我的生命有了新的重量和意義。
那個清晨,我甚至來不及洗漱,第一次用我笨拙的手足無措,去學(xué)習(xí)如何當(dāng)一個真正的爸爸!
學(xué)習(xí)去愛這個流淌著你血脈、像誤入凡塵的小天使。她是那么純凈無瑕,卻又像只受驚的小刺猬般敏感脆弱…我笨拙地靠近,唯恐驚擾了她的夢;
學(xué)習(xí)給她扎那總是歪歪扭扭的小辮子,學(xué)習(xí)講那些充滿幼稚勇氣的童話故事;每一個歪斜的辮結(jié),每一句走調(diào)的故事,都飽含著我的忐忑和愛意;
學(xué)習(xí)在她半夜被噩夢驚醒、哭喊著要媽媽時,用這雙只會擺弄冰冷零件、布滿機(jī)油老繭的粗糲手掌,小心翼翼拍打她單薄的后背,哼著不成調(diào)、難聽卻飽含心意的催眠曲……在那些寂靜的深夜里,我的心,也因守護(hù)而變得柔軟。
我以為…我們?nèi)齻€人的小日子,會像那奔流不息的漢江水,縱然平凡偶有湍急,總能一路向前,永不停歇…我剛嘗到一絲“家”的甜味,感覺灰暗的人生終于有了盼頭,有了光…那光,是你和嵐嵐共同點燃的。
可我這該死的“試試”才剛剛摸到一點門道,才剛剛笨拙地學(xué)會如何去愛,你怎么…就能如此狠心地撒手而去?像一陣風(fēng),吹熄了我生命里唯一的燭火!
留下這個哭喊著要媽媽、靈魂仿佛被掏空的孩子!留下我,在這無邊的黑暗中獨(dú)自摸索前行!
珊姐(他心中對蘇珊珊的尊稱)說我“沉得住”,像江心那萬古不動的礁石…。
可是小媚!這江湖的水,浪太大!太急!太猛了!每一波巨浪,都裹挾著對你的思念和對未來的恐懼,要將我淹沒!
我怕…我真的怕自己這塊石頭,終有一天會被那滔天的巨浪拍得粉碎!粉身碎骨!
我怕…辜負(fù)了你臨終的托付…更怕辜負(fù)了嵐嵐那清澈無邪、充滿依賴的眼睛…那雙眼睛,是我活下去唯一的理由,也是我最不敢直視的痛!
內(nèi)心的呼喊已結(jié)束,那巨大的悲傷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蘇珊珊默默無言,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儀式感,使用千百遍的習(xí)慣動作,莊重地拿出手機(jī),開啟了攝像功能。
鏡頭回光的瞬間,刺穿了她的眼球,仿佛也狠狠地扎進(jìn)了她的心底,喚醒了她塵封的、同樣血淚交織的記憶。
眼前的水汽模糊了視線,墓碑、松柏、鉛灰色的天空開始扭曲旋轉(zhuǎn),時光的洪流猛地將她拽回那個徹底改變命運(yùn)、充滿泥濘血腥與死亡氣息的恐怖午后…。
蘇珊珊不堪回首:
十幾年前,貴州山區(qū),那次醫(yī)療義診……
那時,我們都還年輕,同在江城中心醫(yī)院,心中充滿救死扶傷的熱忱理想,懷揣著青春的火焰,一起報名支援偏遠(yuǎn)山區(qū)…。
義診結(jié)束,坐車回駐地,山路…是那樣陡峭濕滑…像一條通往地獄的繩索…暴雨傾盆…像天河的閘門被打開!車子失控了!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瘋了一樣沖下山坡!翻滾…不停地翻滾…!世界在旋轉(zhuǎn),尖叫被碾碎在鋼鐵的扭曲聲中!
…我被巨大的力量甩出車外,渾身劇痛……骨頭像散了架…但我的眼睛,驚恐地看到你被變形的車體死死壓住了下半身!滿臉是血…痛苦地呻吟著…那呻吟聲,像刀子割在我的心上!
“不要!媚媚!” 我忘記了自身的疼痛,瘋了似的想爬過去救你。泥土混著雨水灌進(jìn)嘴里,血腥味彌漫…每一步爬行,都留下帶血的印記…。
…你最終得救了…,可是,就在那一瞬間,那挪開的沉重鐵架,竟像死神的鐮刀,朝著我…狠狠地戳來!” 劇痛瞬間吞噬了我,黑暗襲來…。
后來…是部隊的直升機(jī)…轟鳴聲…是生的希望,也是痛的永恒印記…。
蘇珊珊被冰冷墓風(fēng)拉回現(xiàn)實。
她滿臉淚痕,腹部那道深秋凜冽寒風(fēng)中隱隱作痛的舊傷疤,此刻仿佛燃燒起來,灼痛著她的神經(jīng)。
她杏眼般豐韻標(biāo)致鵝蛋形的臉上,肌肉因劇烈的情緒而抽搐著,顫抖著。那傷疤,是她們生死情誼的烙印,也是命運(yùn)殘酷的見證。
一陣無情的勁風(fēng)掠過,卷起地上的枯葉,也讓她猛地一個哆嗦,強(qiáng)行從痛苦的回憶深淵中掙扎出來,打起了一絲精神。
風(fēng),吹不散回憶,也吹不干淚水。
龔嵐早已淚流滿面,小小的身體在深秋的寒意中冰冷僵硬。她死命地捂住嘴,壓抑的哭聲從指縫中溢出,斷斷續(xù)續(xù),如同垂死的幼鳥:“媽媽,媽媽…蘇阿姨…我要媽媽…爸爸…我要媽媽…,我要動物園。”
這凄楚的哭求,像重錘砸在張斌心上。他痛苦地閉上雙眼,仿佛要將這無盡的悲傷隔絕在外,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張斌和蘇珊珊,懷著各自撕裂的痛楚,分別為吳媚獻(xiàn)上了寄托哀思的花圈;龔嵐也為母親送上了一大束黃白相間的菊花與康乃馨,那是天堂的顏色,也是孩子心中永不褪色的愛與思念。
花朵在寒風(fēng)中瑟縮,如同他們顫抖的心。
張斌緩緩伸出手,指尖帶著無盡的眷戀與絕望,輕輕撫過冰冷的碑石。那觸感,先是粗糲的冰涼,深入骨髓,那是泥土深處亙古的寒意。指腹在那深刻的名字筆畫間小心翼翼地游走,摩挲著被風(fēng)雨磨鈍的棱角,感受著石質(zhì)下隱約的生命印記,仿佛在觸摸愛人最后殘留的溫度。
香灰簌簌落下,覆蓋在石板縫隙中頑強(qiáng)竄出的晚秋翠嫩青草上,像一層薄薄的、了無生氣的雪。
那是風(fēng)掠過碑頂?shù)妮p嘆嗎?還是逝者無聲的回應(yīng)?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張力。生者與逝者,隔著這冰冷堅硬的石頭,進(jìn)行著一場只有心跳才能聽見的、沉默而洶涌的對話。
那云端偶然傳來的鳥雀啁啾,是天使的嘆息嗎?還是亡魂不舍的眷戀?
香煙終將散盡,化為青煙融入蒼茫天地,而刻骨的思念,始在心底長存,直至生命的盡頭!
這思念,如同墓前的青松,四季常青,永不凋零。
第三節(jié):市井風(fēng)波,心墻高筑
星期天的太陽,像個遲暮的老人,剛剛爬上佳和馨居小區(qū)那灰撲撲的水塔頂,慵懶地灑下幾縷有氣無力的光。
樓道里就炸開了蘇珊珊那火燎燎、帶著地道漢腔的催促聲,那聲音像燒紅的鐵鉤子刮著生銹的鐵皮,刺耳又急切,攪碎了清晨最后一點寧靜:
“緊嚼!緊嚼!我的小祖宗喂……腿肚子是灌了鉛還是綁了石頭?太陽都要曬屁股嘍!”
蘇珊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赝浦禽v鐵骨錚錚、漆皮斑駁的小菜車,鏈條摩擦發(fā)出的尖銳聲響,足以劃破清晨的薄霧,
“再磨磨蹭蹭,蔡家菜場滴活魚跳蚤都莫得一條了!跟你爸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買根蔥都恨不得拿出他那游標(biāo)卡尺來量!真是急死個人!”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市井的熱鬧,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龔嵐慢吞吞地合上那本厚厚的、仿佛能壓垮她小小肩膀的習(xí)題集,背上那個沉甸甸、能把人壓矮三寸的書包,又習(xí)慣性地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象征“知識即力量”的黑框眼鏡。她把自己縮進(jìn)樓道投下的狹窄陰影里,小臉繃得像塊沒發(fā)酵好的死面餅,沒有一絲笑容,仿佛陽光也無法溫暖她冰冷的心房。
“蘇阿姨,”她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刻意模仿著父親張斌那種技術(shù)干部特有的、近乎刻板的冷靜腔調(diào),“勻速直線運(yùn)動效率最高。過度的加速度會導(dǎo)致不必要的能量損耗和潛在風(fēng)險?!?/p>
另外,”她頓了頓,瞥了一眼蘇珊珊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背影,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挑剔,“您的聲強(qiáng)級已超過宜居環(huán)境噪聲限值,可能導(dǎo)致前庭神經(jīng)功能暫時性紊亂,影響空間定向能力?!?小小年紀(jì),已學(xué)會用知識的鎧甲武裝自己。
蘇珊珊猛地剎住菜車,鏈條“嘎嘣”一聲發(fā)出痛苦的慘叫。她扭過頭,叉著腰,臉上的表情混合著好氣與好笑,還有一絲被“小大人”教訓(xùn)的無奈:
“喲嚯!還跟蘇阿姨拽起洋文來了?我神經(jīng)亂不亂不曉得,你再磨磨唧唧,我頭發(fā)真要豎起來才是真的!快滴!莫掉底子!”
她那雙因常年勞作而粗糙的手不由分說,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攥住龔嵐細(xì)瘦的手腕,連拖帶拽地沖出了昏暗的單元門洞,將清晨最后一點寧靜徹底攪碎。
蔡家農(nóng)貿(mào)市場,像一個巨大的、永不歇息的蜂巢,充斥著最原始的生命力與市井的喧囂。這里是活著的畫卷,也是現(xiàn)實的泥沼。
人聲鼎沸、雞鴨鵝聒噪的叫聲、買賣雙方激烈討價還價的漢罵聲、“老鄉(xiāng),老鄉(xiāng)!”那帶著套近乎、希冀賣個好價錢的攀親聲…與案板上剁肉砍骨的悶響,濃稠地攪和在一起,匯成一曲嘈雜而充滿煙火氣的交響樂。
潮濕的泥土氣、生肉的腥膻、熟食的油膩和爛菜葉的微腐氣息,混合成一股濃烈而復(fù)雜的氣味,劈頭蓋臉地砸向每一個闖入者,帶著人間最真實的煙火與微塵。
蘇珊珊目標(biāo)明確,拽著身后那個一臉不情不愿、仿佛與這喧囂格格不入的小尾巴龔嵐,熟門熟路地擠過摩肩接踵、熱氣騰騰的人流,直撲市場最里頭水汽彌漫、腥氣最為沖鼻的水產(chǎn)區(qū)。那里是生命最原始的搏動之地。
“老板!來條鯽魚!要跳得最高的!最精神的!”蘇珊珊亮開她那標(biāo)志性的大嗓門,試圖壓過滿場的嘈雜,帶著市井特有的豪爽。
魚販咧嘴一笑,露出被劣質(zhì)香煙熏黃的牙齒,拍著胸脯保證,唾沫星子幾乎飛濺:
“珊珊姐放心,包你滿意!這條,你看,活蹦亂跳!精神頭足得很!”
他抄起長柄網(wǎng)兜,嘩啦一聲插進(jìn)渾濁翻騰的大水盆里使勁攪動。一條格外彪悍的鯽魚受了驚,魚尾猛地一掙,一道帶著濃重腥膻的水箭,“嗖”地一聲越過盆沿,正正澆在彎腰湊近、準(zhǔn)備親自指點“江山”的蘇珊珊胸前!
“哎喲...我的個天老爺!”
蘇珊珊驚得跳腳,嶄新的碎花的確良襯衫前襟瞬間濕透,緊貼在皮膚上,狼狽地往下淌著腥臭的水珠,狼狽不堪。
龔嵐站在一步開外,雙手背在身后,像個置身事外的冷靜小研究員??粗K珊珊手忙腳亂地拍打衣服,她推了推眼鏡,小臉上竟浮起一絲與年齡極不相符的、近乎刻板的嚴(yán)肅,字正腔圓地模仿著父親在廠里訓(xùn)斥技術(shù)員的腔調(diào):
“蘇阿姨,您剛才的觀察點嚴(yán)重違反了安全操作規(guī)范,動作擾動過大,對目標(biāo)魚體施加了過度應(yīng)激源。根據(jù)動物行為學(xué)初步判斷,此魚反應(yīng)過激,屬于非穩(wěn)態(tài)樣本,體內(nèi)應(yīng)激激素水平可能異常升高,不適宜食用。緣分未到,強(qiáng)求有害。”
那語氣,儼然一位嚴(yán)謹(jǐn)?shù)目茖W(xué)家在宣讀實驗報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這小大人的模樣引得旁邊幾個菜販子噗嗤直樂,笑聲中帶著市井的調(diào)侃。
魚販也樂了,一邊麻利地?fù)破鹆硪粭l魚稱重,一邊打趣道:
“嘿!你屋里這個保姆,嘴巴蠻會講咧!道理一套一套的!就是手腳有點哈,站那么近搞么斯撒?下回站遠(yuǎn)滴嘛!” 他笑嘻嘻地把魚裝進(jìn)黑塑料袋遞過來,言語間帶著不經(jīng)意的傷害。
“保姆”兩個字,像兩根燒紅的針,猝不及防、狠狠地扎進(jìn)蘇珊珊的耳朵里!她拍打衣服的手猛地一頓,臉上那點氣急敗壞瞬間凍住,被一層難堪的灰白取代。
她一把奪過那濕漉漉、還滴著水的塑料袋,看也沒看那笑嘻嘻的魚販,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拉過菜車,另一只手像鐵鉗一樣再次攥住龔嵐的手腕,扭頭就走。
她那沾著魚鱗和水漬的背影挺得筆直,帶著一股倔強(qiáng)的狼狽,擠出了身后那片哄笑的水產(chǎn)區(qū)。那笑聲,像針尖,刺著她的背。
轉(zhuǎn)到賣蝦的攤位,龔嵐的“學(xué)霸模式”自動重啟。她指著盆里活蹦亂跳的青蝦,小臉繃得緊緊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仿佛在發(fā)布權(quán)威聲明:
“蘇阿姨,這種鮮活甲殼類底層生物,缺乏明確的重金屬離子殘留檢測報告。依據(jù)《江城食品安全季刊》最新數(shù)據(jù)模型分析,其潛在生物富集風(fēng)險超標(biāo)概率大于百分之六十五。不符合安全攝入標(biāo)準(zhǔn)?!?她用數(shù)據(jù)和術(shù)語筑起一道墻。
她看了一眼忙得滿頭大汗、臉上濕漉漉、帶著市場特有狼狽的蘇珊珊,心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得意,接著用更加權(quán)威的口吻補(bǔ)充道:
“必須去大型商超購買帶完整化學(xué)檢測說明書的冷鏈產(chǎn)品。這是唯一符合科學(xué)標(biāo)準(zhǔn)的采購?fù)緩健!?她的世界,規(guī)則必須清晰,風(fēng)險必須可控。
她這一串專業(yè)術(shù)語砸下來,把個賣蝦的老漢唬得一愣一愣,連蝦都忘了撈,張著嘴,一臉茫然。
蘇珊珊看著龔嵐那副不容置疑的“小權(quán)威”模樣,心頭那股被“保姆”二字刺出的悶氣還沒散盡,只覺得一陣深深的無力感和不被理解的委屈襲來,只能無奈地重重嘆口氣,拉著這個滿腦子食品安全數(shù)據(jù)、仿佛活在實驗室里的“小專家”,轉(zhuǎn)戰(zhàn)超市那冰冷、無菌、標(biāo)簽清晰的貨柜。
那里,或許才有龔嵐認(rèn)同的“安全”。
下午四五點鐘,佳和馨居小區(qū)的小廣場上,太陽的威力終于弱了些,懶懶地灑下余暉。幾棵半死不活的香樟樹下,支著幾張石桌石凳,儼然成了小區(qū)最熱鬧的情報交換中心。
幾個搖著蒲扇、穿著寬松睡衣的大媽正聚在一起,瓜子皮吐得滿地開花,家長里短編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捕捉著每一個經(jīng)過的身影。
蘇珊珊拉著裝滿食材的菜車,龔嵐像個小尾巴似的綴在后面,兩人沉默的小心翼翼地穿過這片充滿閑言碎語的“雷區(qū)”。
空氣中彌漫著廉價花露水的刺鼻香氣和瓜子皮的干澀味道,混合著一種窺探的氣息。
“喲,嵐嵐,買菜回來啦?”
一個拔高了八度、帶著刻意“熱情”的嗓音斜刺里響起,像砂紙刮過鐵皮,刺耳又突兀。正是一樓的趙阿姨,手里蒲扇搖得呼呼生風(fēng),帶起一股廉價的香風(fēng)。
那雙精明的眼睛像探照燈,在蘇珊珊濕了大半、沾著可疑污漬的襯衫和龔嵐緊繃的小臉上來回掃射,最后精準(zhǔn)地、意味深長地落在蘇珊珊身上。
她嘴角夸張地向兩邊咧開,聲音陡然拔高,確保周圍幾桌“聽眾”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哎呀呀,嵐嵐,這——是你屋里才請的保姆吧?嘖嘖嘖,瞧瞧,長得幾清爽哦!穿得也體面!比你屋里以前那個強(qiáng)多啦!你爸爸…今朝在屋里冇?。俊?/p>
那拖長的尾音和滴溜溜亂轉(zhuǎn)的眼珠子,把“保姆”和“爸爸”兩個詞炒得滾燙,帶著一股子黏糊糊、暖昧不明的試探和令人作嘔的揣測。旁邊幾個嗑瓜子的大媽動作都慢了下來,眼神若有若無、帶著赤裸裸的探究和好奇飄過來,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
空氣驟然凝固,仿佛被凍結(jié),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蘇珊珊只覺得臉上“轟”地一下著了火,燒得她耳根發(fā)燙,比剛才被魚潑一身腥水還要難堪百倍!
她下意識攥緊了菜車冰涼的鐵管扶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濕衣服緊貼著皮膚,又冷又黏,讓她渾身不自在。
她想開口,用她潑辣的漢腔回?fù)暨@無聊的揣測,可喉嚨卻像被那雙無形的、充滿八卦欲的眼睛和那些無聲的、粘稠的流言死死扼住
她不敢回?fù)簦略矫柙胶?,給張斌和嵐嵐帶來更多困擾。這份難堪,像冰冷的泥漿,裹住了她。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尷尬時刻,龔嵐像一顆被點燃的小炮彈一樣,猛地沖到了蘇珊珊的身前,幾乎把她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小小的身軀爆發(fā)出巨大的能量!
她仰著小臉,鏡片后的眼睛因為極度的憤怒和一種被侵犯了家庭隱私的強(qiáng)烈羞恥感而灼灼發(fā)亮!像兩簇燃燒的小火苗!聲音又尖又脆,像一串被點燃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帶著不顧一切的氣勢砸向一臉看好戲的趙阿姨:
“你莫瞎講!她是我蘇阿姨!我爸爸才不稀罕她那樣的呢!他忙得要死!你莫在這里亂嚼舌根!” 那話語,像利劍,斬向流言,卻也像冰錐,刺向蘇珊珊的心。
吼完,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小手像鐵鉗一樣死死抓住蘇珊珊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幾乎是拖拽著她,逃也似的沖向了自家單元那幽暗的、如同庇護(hù)所的門洞。
把趙阿姨那張錯愕之后迅速堆滿看好戲神情的臉,連同那些無聲卻如芒刺在背的鄰居目光,狠狠甩在了那片充滿市井八卦、混合著廉價花露水味和瓜子皮氣息的、令人窒息的小區(qū)廣場上。
那廣場,此刻像一個充滿惡意的舞臺。
狹窄的樓道光線昏暗,彌漫著灰塵和陳年油垢的混合氣味,隔絕了外面的喧囂,也放大了內(nèi)心的風(fēng)暴。
龔嵐松開手,頭也不回地“噔噔噔”沖上樓,沉重的書包在她單薄的背上瘋狂地左右甩打,發(fā)出沉悶而憤怒的撞擊聲,如同她內(nèi)心激烈的抗議。
那扇有點生銹的防盜鐵門在她身后被用盡全力地摔上,“哐當(dāng)”一聲巨響,震得整棟樓都似乎顫了顫,簌簌的墻灰如同悲傷的塵埃,無聲地飄落下來。
那扇門,關(guān)上了外面的世界,也關(guān)上了溝通的可能。
蘇珊珊被獨(dú)自留在門洞冰冷的陰影里。手腕上被龔嵐攥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清晰地印著幾個小小的、用力的指痕,那是孩子憤怒與恐懼的烙印,也是她不被接受的證明。
她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輕顫著,伸進(jìn)菜車最底層,摸索著拿出了那袋沉甸甸的、散發(fā)著生肉和微弱血腥氣的筒子骨。
那是她準(zhǔn)備用來煨湯的,煨一鍋溫暖的、帶著家的味道的湯。
冰冷的骨頭隔著薄薄的塑料袋,堅硬而沉默的棱角硌著她的掌心,那股子生肉特有的微腥氣味頑強(qiáng)地鉆進(jìn)她的鼻腔,帶著一種原始的、粗糲的真實感。
她低頭看著,濕透的襯衫貼在胸口,冰冷的濕意像無數(shù)根小針,順著皮膚往里鉆,一直冷到心里。那寒意,比深秋的風(fēng)更甚。
龔嵐那聲嘶力竭的“爸爸才不稀罕她那樣的呢”,像淬了冰的刀子,一遍遍在死寂的樓道里回旋,扎得她心口冰涼一片,連帶著胃里都泛起一陣強(qiáng)烈的不適和抽搐。那話語,徹底否定了她的存在意義。
樓上,隔著那扇冰冷厚重的防盜門,隱約傳來龔嵐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悶悶地傳來,像鈍錘一下下敲打著蘇珊珊緊繃欲裂的神經(jīng)。那哭聲,是為媽媽,也是為她自己筑起的高墻。
蘇珊珊靠著冰冷粗糙的墻壁,身體像是突然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慢慢地、無聲地滑坐在積著薄灰的水泥臺階上。那輛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菜車歪倒在一旁,像她此刻疲憊不堪、轟然倒塌的心。
她抱著那袋冰冷的骨頭,像抱著一個巨大而荒謬的、證明自己“多余”和“居心叵測”的罪證。這骨頭,本是溫暖的起點,此刻卻成了冰冷的嘲諷。
筒子骨沉默而堅硬的存在感,透過塑料袋,固執(zhí)地提醒著她剛才市場里的狼狽、廣場上那針扎般的羞辱,以及此刻樓上那孩子被流言毒害、充滿了恨意和恐懼的哭聲。這一切,像沉重的鎖鏈,纏繞著她。
她抬起眼,目光茫然地投向單元門外。外面,傍晚的陽光依舊慷慨地鋪灑在空地上,將方才那片滋生流言的廣場照得一片虛假的金黃,溫暖得刺眼。那溫暖,與她無關(guān)。
趙阿姨那聲帶著鉤子的“保姆”和龔嵐尖利如刀的“莫瞎講”,似乎還熱乎乎地、帶著惡意粘在空氣里,嗡嗡作響,揮之不去。
那個被強(qiáng)行按在她頭上的“后媽”標(biāo)簽,如同一個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巨大烙印,燙在她和這個剛剛失去女主人的、脆弱不堪的家之間,也燙在她與龔嵐之間。這個標(biāo)簽,成了無法逾越的鴻溝。
龔嵐激烈的抗拒像一面冰冷堅固的盾牌,將她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笨拙的關(guān)心和發(fā)自肺腑的守護(hù),都狠狠地?fù)蹰_,反彈回來的只有誤解的利箭和冰冷的敵意。她伸出的手,一次次被無形的墻彈回。
她想起吳媚走前死死攥著她手的樣子,指甲幾乎嵌進(jìn)她肉里,留下深深的印記,那滾燙的、帶著血腥氣的臨終托付…“珊珊…幫我…照顧他們…?!?/p>
這沉甸甸的承諾,此刻卻像枷鎖,讓她在現(xiàn)實的泥沼中寸步難行…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深不見底的疲憊,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承諾的重量,幾乎要將她壓垮。
樓上壓抑的嗚咽聲不知何時停了,樓道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沉寂。這沉寂,比哭聲更沉重。
蘇珊珊低頭,看著塑料袋里那些粗糲的筒子骨。它們沉默地躺在那里,帶著市場特有的、原始的生鮮氣息,仿佛在無聲地質(zhì)問。
煨湯?給誰煨?
給那個在公司里為了這個破碎的家熬得兩眼通紅、形容憔悴的張斌?他需要這口熱湯暖胃,更需要有人分擔(dān)他肩上的重?fù)?dān)。
還是為了向誰證明自己并非那流言所描繪的“心懷鬼胎”?證明自己只是想守住對逝去姐妹的承諾,守住一份情義?證明自己并非覬覦那個“后媽”的位置,還是真有裊裊炊煙?”
這念頭讓她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充滿了自嘲的苦澀。她慢慢松開緊攥著塑料袋的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僵硬發(fā)白。那骨頭,仿佛有千鈞重。
冰涼的骨頭滑落回菜車底部,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如同她心中某個希望的碎裂。那聲音,微小,卻清晰。
樓梯上方,那扇緊閉的防盜門后面,是龔嵐用整個身心筑起的、堅不可摧的堡壘。堡壘的名字,叫“媽媽”。
那是吳媚獨(dú)一無二、不可替代的位置,神圣不容絲毫褻瀆。任何靠近的姿態(tài),哪怕只是遞上一碗滿懷心意的熱湯,在那孩子被流言扭曲的、充滿警惕的眼中,都成了企圖攻城的撞木,成了對母親神圣地位的挑釁!成了對她心中那份唯一純潔情感的玷污!這堡壘,固若金湯。
蘇珊珊疲憊地閉上眼,把臉深深埋進(jìn)屈起的膝蓋。消毒水的氣味早已被市場的魚腥、廣場的閑言和樓道的塵埃覆蓋得無影無蹤。
但此刻,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氣,卻仿佛從記憶深處、從臂彎那無形的烙印里翻涌上來——那是吳媚最后死死攥住她、留下深深血痕和生命托付的地方!
那滾燙的觸感和嘶啞的囑托,混合著龔嵐剛才那聲充滿排斥的“騙子”般的尖叫(在她聽來),在她腦海里瘋狂地撕扯、交戰(zhàn)。
一邊是滾燙的承諾,一邊是冰冷的拒絕,將她撕裂。她只是坐著,一動不動,像一尊被悲傷和無力感石化的雕像。頭頂那盞聲控?zé)簦驗殚L久的寂靜,啪嗒一聲,熄滅了。
門洞徹底陷入昏暗。只有單元門外透進(jìn)的一線殘陽,在地上投下長長的、扭曲變形的影子,像一道無法愈合的、貫穿心靈的傷口。這黑暗,吞噬著她。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樓上的門鎖傳來輕微的“咔噠”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龔嵐出來了。她換下了校服,穿著媽媽吳媚生前給她買的那件已經(jīng)有些舊了、卻洗得干干凈凈的粉色小熊睡衣。
臉上的淚痕猶在,眼睛紅腫得像桃子,但那股激烈的憤怒似乎被抽走了,只剩下一種深沉的、帶著厚重戒備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說的脆弱。
她沒看坐在陰影里的蘇珊珊,仿佛她是透明的空氣,徑直走到菜車邊,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得格外單薄而孤單,像一片飄零的葉子。
她伸出小手,有些費(fèi)力地,把那袋沉甸甸的筒子骨從菜車底部拖了出來。塑料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在這死寂的樓道里,竟顯得格外清晰,如同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點,打破了凝固的沉默。
她抱著那袋冰冷的骨頭,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通往廚房的方向。小小的腳步在水泥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每一步都踩在蘇珊珊的心上。
經(jīng)過蘇珊珊身邊時,她沒有停留,也沒有回頭,仿佛她只是空氣,是墻角一抹無關(guān)緊要的灰塵。
但就在她即將完全走過那片陰影、身影快要沒入廚房門口的昏暗時,一個極輕、極啞、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如同蚊蚋般,幾乎被空氣吞沒,卻又清晰地鉆進(jìn)了蘇珊珊的耳朵:
“…藕…要洪湖的粉藕…才煨得爛…!”
聲音很輕,很飄忽,帶著哭腔后的沙啞,說完便迅速消失在通往廚房的昏暗里,只留下余音在寂靜中回蕩。那聲音,像一道微光,劃破了黑暗。
蘇珊珊猛地抬起頭!心臟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只捕捉到那件粉色小熊睡衣消失在廚房門口的一角,還有那袋被她小小的、卻異常用力地緊緊箍住的、沉甸甸的筒子骨。
那骨頭,不再是冰冷的罪證,而是一個笨拙的、無聲的信號。
樓道里重新陷入更深的寂靜。聲控?zé)粢琅f固執(zhí)地不肯亮起。
蘇珊珊坐在冰冷的臺階上,許久,才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她用指腹,輕輕地、極其輕柔地,揉了揉命運(yùn)轉(zhuǎn)折處那隱隱作痛的腹部舊傷(那是她們生死與共的印記),然后,更輕柔地,碰觸了一下自己左臂臂彎處那個看不見的、被吳媚指甲深深嵌入留下的舊痕——那是承諾的烙印,也是愛的傷痕。這些印記,在此刻,仿佛有了新的溫度。
廚房里,隱約傳來嘩啦啦的水流聲。冰冷堅硬的筒子骨,正在清澈的水流下,沖刷掉表面的微腥和塵埃,仿佛也沖刷著一些隔閡,預(yù)示著某種新的、艱難的、帶著煙火氣的開始…那水流聲,在寂靜中,竟成了此刻最動聽的生命樂章,是冰層下,春水開始流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