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似鐵,抽打著成都北郊枯黃的衰草。炎興元年十一月甲申日,蜀漢的國運(yùn)在此刻被釘上恥辱柱。黑壓壓的魏軍陣列如同鋼鐵叢林,玄色大纛在風(fēng)中狂舞,“魏征西將軍鄧”幾個(gè)大字清晰可見。
受降土臺之上,鄧艾按劍而立,明光鎧折射著冬日慘淡的晨光,鷹隼般的目光掃視著前方。司馬師纂侍立其右,眼觀鼻鼻觀心,面色淡漠如古井,唯攏于袖中的指尖微微捻動(dòng),泄露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其子鄧忠在其后,心中充滿著按捺不住的勝利喜悅。
那片素白,是蜀漢最后的挽歌。后主劉禪身著未染的粗麻素服,披頭散發(fā),雙手被粗糙的麻繩死死反縛于身后——面縛!他步履蹣跚虛浮,每一步都搖搖欲墜,全賴左右兩名面如金紙的內(nèi)侍拼死架住拖行。在他身后,一輛簡陋的牛車吱呀作響,車上那口未上漆的薄木棺材(輿櫬)在灰暗天幕下,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死亡與屈辱氣息。
緊隨其后的太子劉璿,同樣素服赤足,低垂著頭顱,散亂的發(fā)絲遮住了他大半張臉,身體在凜冽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仿佛一片即將被狂風(fēng)撕碎的枯葉。然而,在寬大袖袍的深處,那半塊漢中王斷璽冰冷刺骨的棱角,正被他以近乎自殘的力道死死攥緊!尖銳的疼痛如同淬毒的銀針,一次次刺穿那幾乎要將他靈魂溺斃的屈辱浪潮,強(qiáng)行維系著靈臺最后一線冰冷的清明。
“記住他們的臉……記住這每一刻……”
屬于張昀的憤怒與屬于劉璿的悲愴在血脈中咆哮沖撞,最終被一股更蠻橫的求生意志強(qiáng)行壓下,沉淀為眼底深處一片死水般的幽潭。他眼睫低垂,目光卻如最隱蔽的冰棱,精準(zhǔn)地捕捉到師篆低垂眼簾下,嘴角那絲幾乎不可察覺的、帶著冷意的向下牽動(dòng)。
在他們身后,是駙馬都尉鄧良,雙手高捧著一個(gè)沉重的朱漆木盤,盤中盛放著象征蜀漢皇權(quán)的皇帝璽綬,他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病態(tài)的蒼白。侍中張紹緊隨其后,雙手捧著一卷帛書,那便是決定蜀漢命運(yùn)的降表,他面若死灰,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仿佛捧著千斤巨石。勸降首功的光祿大夫譙周,則步履“沉穩(wěn)”地走在群臣之前,神情肅穆,甚至帶著一種完成歷史使命般的莊嚴(yán)。
尚書令樊建走在隊(duì)列中,他臉色鐵青,牙關(guān)緊咬,腮幫肌肉不住地抽搐,下唇已被咬破,一絲殷紅的血跡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塵土里。秘書令郤正的目光死死盯著前方那口刺目的薄棺,每一步踏在故土之上,都如同踩在燒紅的烙鐵之上,亡國之恨、忠臣之憤,如同毒火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卻只能在魏軍沉默如鐵的注視下,化作喉間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和身體無法控制的、細(xì)微卻劇烈的顫抖。
這支由六十余名蜀漢宗室和大臣所組成的亡國隊(duì)伍,在魏軍無數(shù)道冰冷、輕蔑、貪婪的目光注視下,終于挪到了受降土臺前十步之遙??諝饽郎?,連呼嘯的寒風(fēng)似乎都在此刻屏息。死寂,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gè)蜀人的心頭,只剩下粗重壓抑的喘息和心跳如鼓。
劉禪被內(nèi)侍幾乎是拖拽著到了土臺正前方,他仿佛徹底失去了支撐的力氣,雙腿一軟,如同一灘爛泥般癱軟跪伏下去。額頭重重砸在冰冷堅(jiān)硬、布滿碎石凍土的野地上,發(fā)出一聲令人心頭發(fā)緊的沉悶鈍響。他整個(gè)身體匍匐貼地,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的軟體動(dòng)物,只剩下無法抑制的、篩糠般的劇烈顫抖。巨大的恐懼和徹底的茫然已將他徹底吞噬,此刻的他,只是一具等待最終審判、失去了靈魂的軀殼。
駙馬都尉鄧良深吸一口帶著濃烈鐵銹和塵土氣息的寒氣,膝行兩步上前,將手中沉重的漆盤高高舉過頭頂,聲音嘶啞顫抖,幾不成句:
“罪臣……蜀漢駙馬都尉鄧良……奉……奉皇帝璽綬……”
侍中張紹緊隨其后,同樣“噗通”一聲跪伏于冰冷的凍土之上,將手中那卷承載著蜀漢最后尊嚴(yán)與卑微的帛書,用盡全身力氣高高舉起,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卻努力維持著最后一絲清晰:
“侍中張紹……奉……奉降表!此乃……乃我主歸命請誠之書!伏惟……將軍垂察!”他高舉的,正是光祿大夫譙周親筆所書、決定了蜀漢最終命運(yùn)的降書。
鄧艾面無表情,微微頷首。一名身材魁梧的親兵隊(duì)長上前,先是從鄧良顫抖的手中接過那沉甸甸的漆盤,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鄧艾身側(cè)的簡易木案上。隨后,他轉(zhuǎn)向張紹,伸出帶著厚繭的大手,近乎粗暴地一把取過那卷被高舉的帛書,轉(zhuǎn)身,恭敬地雙手呈遞給鄧艾。
鄧艾接過帛書,緩緩展開。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掃過帛書上工整卻字字如刀的文字。他清了清嗓子,那帶著濃重北方口音的聲音并不十分洪亮,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曠野,每一個(gè)字都如同冰冷的鐵錐,狠狠鑿在在場每一個(gè)蜀人的靈魂深處,也釘入了歷史的恥辱柱:
“限分江、漢,遇值深遠(yuǎn),階緣蜀土,斗絕一隅,干運(yùn)犯冒,漸苒歷載,遂與京畿攸隔萬里。每惟黃初中,文皇帝命虎牙將軍鮮于輔,宣溫密之詔,申三好之恩,開示門戶,大義炳然,而否德暗弱,竊貪遺緒,俯仰累紀(jì),未率大教。天威既震,人鬼歸能之?dāng)?shù),怖駭王師,神武所次,敢不革面,順以從命!輒敕群帥投戈釋甲,官府帑藏一無所毀。百姓布野,余糧棲畝,以俟后來之惠,全元元之命。伏惟大魏布德施化,宰輔伊、周,含覆藏疾。謹(jǐn)遣私署侍中張紹、光祿大夫譙周、駙馬都尉鄧良奉赍印綬,請命告誠,敬輸忠款,存亡敕賜,惟所裁之。輿櫬在近,不復(fù)縷陳?!保ā度龂尽ず笾鱾鳌纷S周降書全文)
當(dāng)讀到“輿櫬在近,不復(fù)縷陳”這最后一句時(shí),鄧艾的聲音刻意加重、放緩,目光如同冰冷的鞭子,掃過劉禪身旁那口刺目的薄棺,又重重落在匍匐在地、抖如風(fēng)中殘葉的劉禪身上。那眼神中,帶著勝利者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施舍般的憐憫。
譙周聽著自己親手書寫的、字字浸透屈辱的文字被征服者當(dāng)眾宣讀,神情卻依舊肅穆莊重,甚至隱隱透著一股完成神圣使命般的滿足感。他挺直了佝僂的腰背,上前一步,對著高臺上的鄧艾深深一揖,聲音蒼老卻清晰洪亮,充滿了自我標(biāo)榜的“悲憫”和對新主的諂媚:
“鄧將軍明鑒!此表字字皆出肺腑,句句泣血含誠!我主歸命上國,實(shí)乃順天應(yīng)人,解巴蜀倒懸之危,救百萬生靈于水火!此心此誠,天地可表!望將軍體察下情,速速奏達(dá)天聽,彰大魏仁德浩蕩,解我主君臣之憂!”他姿態(tài)謙卑,話語卻急不可耐。
鄧艾面無表情地放下降表,將其置于案上璽綬之旁。他緩步走下受降土臺,玄色的大氅在寒風(fēng)中翻卷,如同展開的死亡之翼。他手中緊握著代表魏帝權(quán)威的節(jié)鉞,走到匍匐在地、狀如爛泥的劉禪面前。
劉璿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破腔而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鄧艾那如同實(shí)質(zhì)般的目光,冰冷地掃過自己伏地的脊背。他強(qiáng)迫自己將頭垂得更低,身體抖得更加劇烈和“逼真”,黏膩的冷汗混合著微小的血珠,染紅了冰冷的玉璧。
鄧艾俯視著腳下這個(gè)曾經(jīng)的一國之君,片刻的沉默如同巨石壓在每個(gè)人心頭。終于,他舉起手中的節(jié)鉞,沉聲開口,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權(quán):
“奉…奉…大魏天子詔命:解…解縛!焚…焚櫬!”
話音落,他手中節(jié)鉞的尾端向下一劃!侍立一旁的親兵隊(duì)長立刻上前,“噌”的一聲抽出腰刀,寒光一閃,干凈利落地割斷了捆綁劉禪雙手的麻繩!與此同時(shí),另外幾名如狼似虎的魏軍士兵撲向那輛牛車,粗暴地將那口象征屈辱與死亡的薄棺拖拽下來,胡亂堆上早已準(zhǔn)備好的干草枯枝,一個(gè)火把被狠狠擲入!
“轟——!”
橘紅色的火焰猛地竄起,貪婪地舔舐著干燥的木料和草芥,瞬間便將那口薄棺吞噬!濃烈刺鼻的黑煙滾滾升騰,在灰暗的天空下扭曲狂舞,如同無數(shù)怨魂在無聲地嘶嚎。焚燒棺木,象征著魏國正式接受投降,免除了劉禪的“死罪”。
做完這一切,鄧艾才伸出手,親自將渾身癱軟、涕淚橫流、幾乎無法保持人形的劉禪從冰冷骯臟的地上攙扶起來——或者說,僅僅是架離了地面。
“公…公請起?!编嚢穆曇羝降瓱o波,聽不出喜怒,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寬容,冰冷而疏離,“爾…能順承天命,罷止…兵戈,使…蜀地…生靈免遭…涂炭,亦…亦不失為明達(dá)之舉?!?/p>
劉禪被鄧艾和內(nèi)侍勉強(qiáng)架著,雙腿依然抖得如同狂風(fēng)中的蘆葦,根本無法站立。他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想要說些什么,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嗬…嗬…”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渾濁的淚水混合著泥土,在臉上沖出幾道骯臟的溝壑。亡國之君的懦弱、恐懼與徹底的崩潰,在這一刻暴露得淋漓盡致。
鄧艾的目光隨即轉(zhuǎn)向一旁依舊伏地顫抖的劉璿,那審視的意味陡然加重,如同冰冷的刀鋒抵住了后頸。
劉璿感受到那幾乎要將他洞穿的目光壓力,猛地再次以額重重觸地,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聲音帶著刻意放大的、近乎尖利的恐懼和哭腔:
“罪臣劉璿……拜……拜見上國大將軍!家父……家父驚懼過度,失儀于尊前……罪該萬死!萬望……萬望大將軍海涵恕罪?。 彼氐纳眢w劇烈地顫抖著,肩膀聳動(dòng),仿佛因極致的恐懼而泣不成聲。只有緊貼著冰冷刺骨地面的臉上,那雙被塵土和散亂發(fā)絲遮掩的眼睛里,燃燒著足以焚天的屈辱火焰和冰冷刺骨的刻骨恨意,與表面那懦弱卑微的哀求形成了驚心動(dòng)魄的撕裂。
鄧艾的目光在劉璿那劇烈顫抖的背脊上停留了數(shù)息,隨即艾微微側(cè)首,目光投向身旁的師纂,語氣平淡地問道:“師司馬以為,太子璿此狀如何?”這是刻意的試探。
師纂一直低垂的眼皮微微抬起一線,目光在劉璿身上毫無溫度地掃過,如同看一件死物,隨即又垂下,聲音平板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惶恐驚懼,乃亡國太子常情。既已面縛輿櫬,歸命大魏,便當(dāng)以魏臣之禮待之。將軍寬仁,不必苛責(zé)?!彼Z速平緩,滴水不漏,履行著監(jiān)軍司馬的職責(zé),卻也撇清了與鄧艾態(tài)度的一致。言畢,他的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那堆仍在噼啪燃燒、黑煙沖天的棺木殘骸,又迅速收回,垂目如初。
鄧艾眼中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微微頷首,不再看師纂,轉(zhuǎn)而對腳下依舊伏地的劉璿淡漠道:“起?!?/p>
隨即,他挺直身軀,面向黑壓壓的魏軍陣列,朗聲下令,聲音穿透寒風(fēng):
“入城!接收宮室府庫、戶籍圖冊,安民止戈!敢有擄掠滋事者,軍法從事!”
“大魏威武!將軍威武??!”震天動(dòng)地的歡呼與兵戈重重頓地的“轟轟”聲如同驚雷炸響,瞬間撕裂了荒野的死寂!無數(shù)魏軍士兵眼中爆發(fā)出難以抑制的興奮與貪婪的光芒,“接收府庫”四字如同最猛烈的興奮劑!
厚重的成都北城門,在蜀國君臣麻木而絕望的目光中,緩緩向內(nèi)打開,如同巨獸張開了吞噬一切的黑洞。劉璿被身后的魏軍士兵粗暴地推搡著,踉蹌地隨著隊(duì)列向前挪動(dòng)。在踏入城門陰影的剎那,他最后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那扇正在沉重關(guān)閉的巨大城門縫隙——那越來越窄的一線天光,最終被徹底吞噬。濃烈刺鼻的焦糊味(焚燒輿櫬)和塵土氣息,混合著城中隱隱傳來的壓抑哭泣聲,鉆入他的鼻腔。
城門徹底關(guān)閉的“軋軋”巨響,如同歷史沉重而絕望的嘆息,在他耳邊轟鳴,最終歸于一片死寂的黑暗。
黑暗,如濃墨般傾瀉而下,吞噬了所有。
然而,在劉璿緊攥的、被斷璽棱角刺破的掌心傷口處,那鉆心的痛楚,與腦海中清晰烙印下的魏將裂痕,師纂那滴水不漏卻冰冷疏離的官腔,正如同深淵中悄然淬煉的毒牙,于這亡國的無盡黑夜中,蟄伏待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