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墨，吞噬了洛京城的萬家燈火。白日里令人窒息的暑氣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在深宮高墻的圍困下，沉淀成一種粘稠而悶熱的濕氣，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皇宮大內(nèi)，除了值夜侍衛(wèi)手中燈籠投下的一小圈搖曳昏黃的光暈，以及少數(shù)幾處重要宮殿透出的微弱燭光，絕大部分區(qū)域都陷入了無邊的黑暗與死寂之中。巨大的宮殿群如同盤踞的巨獸，在濃黑的夜幕下沉默著，唯有飛檐上的脊獸在黯淡星光的勾勒下，顯出幾分猙獰的輪廓。
御書房內(nèi)，卻燈火通明。
巨大的蟠龍燭臺上，數(shù)十根兒臂粗的牛油巨燭熊熊燃燒著，將偌大的書房照得亮如白晝，卻也蒸騰起令人煩悶的熱氣。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龍涎香氣，這是皇帝最愛的熏香，此刻卻絲毫無法驅(qū)散那彌漫在房間每一個角落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景和帝背對著巨大的御案，負手立在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什么也看不見。他穿著明黃色的常服，身形挺拔，然而那緊繃的肩背線條和垂在身側(cè)緊握成拳、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卻泄露了其內(nèi)心翻江倒海的狂怒。御案之上，一片狼藉。堆積如山的奏折被粗暴地掃落一地，珍貴的端硯翻倒在名貴的波斯地毯上，濃黑的墨汁如同猙獰的毒蛇蜿蜒流淌，玷污了華美的紋飾。碎裂的瓷片散落各處——那是幾件價值連城的御用茶盞和筆洗的殘骸。
兵部尚書、工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三位帝國最頂級的大員，此刻如同鵪鶉般跪伏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額頭緊緊貼著地面，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他們身上的朱紫蟒袍被汗水浸透，緊貼在背上，官帽歪斜，卻無人敢抬手扶正一下。極致的恐懼扼住了他們的喉嚨，連大氣都不敢喘。御書房內(nèi)死寂得可怕，只有燭火燃燒發(fā)出的噼啪聲，以及景和帝那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猛獸般的粗重呼吸聲，一聲聲敲打在每個人的心臟上。
邊關(guān)將士因劣質(zhì)軍械而全軍覆沒的噩耗，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景和帝的心頭。這不僅僅是一次軍事上的失利，更是對他這位帝王權(quán)威赤裸裸的挑釁和侮辱！是對整個帝國根基的動搖！暴怒的皇帝如同被徹底激怒的雄獅，在御書房內(nèi)咆哮了整整一個下午，將三司主官罵得狗血淋頭，勒令他們不惜一切代價、挖地三尺也要揪出罪魁禍首！然而，一下午的雷霆震怒，換來的只是三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語焉不詳?shù)耐普喓秃翢o頭緒的惶恐。調(diào)查陷入僵局，怒火無處發(fā)泄，景和帝胸中的暴戾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隨時可能將眼前的一切焚毀！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如同繃緊到極致的弓弦般的死寂時刻——
御書房那沉重的紫檀木門外，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叩擊聲。
篤、篤篤。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在落針可聞的書房內(nèi)顯得格外突兀。
跪伏在地的三位大員身體猛地一顫，頭埋得更低了。
景和帝緊握的拳頭發(fā)出骨節(jié)摩擦的咯咯聲，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擇人而噬的兇獸，死死盯住房門，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誰？！”
門外傳來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趙無庸那特有的、平穩(wěn)尖細的嗓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門扉：
“萬歲爺，是奴才，趙無庸。”
“滾進來！”景和帝的聲音嘶啞而暴躁，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熔巖。
厚重的木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趙無庸瘦削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又迅速將門合攏。他依舊穿著那身深青色的暗云紋直身袍，面白無須，神色沉靜如古井無波，仿佛御書房內(nèi)這足以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和帝王的滔天怒火都與他無關(guān)。他腳步輕盈地走到距離御案約十步遠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禮，動作一絲不茍，帶著內(nèi)廷大珰特有的恭謹與分寸感。
“何事？！”景和帝的聲音依舊充滿火藥味，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釘在趙無庸身上。他現(xiàn)在看誰都不順眼。
趙無庸并未立刻回答。他琥珀色的眸子低垂著，目光飛快地掃過地上跪伏的三位重臣，掃過滿地的狼藉，掃過皇帝那緊握的、指節(jié)發(fā)白的拳頭，最終落回自己腳下的金磚地面。他上前一步，雙手捧著一個毫不起眼的舊樟木匣子，姿態(tài)恭敬中帶著一種刻意的凝重。
“啟稟萬歲爺，”趙無庸的聲音平穩(wěn)依舊，卻比平日多了幾分沉肅，尖細的聲線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奴才……奴才方才收到一份密件，是經(jīng)由……特殊渠道遞入宮中的。送信之人極其謹慎，未曾留下絲毫線索。此物……關(guān)乎軍國大事，奴才不敢擅專，亦不敢有片刻耽擱，特來請圣裁?！?/p>
他刻意強調(diào)了“特殊渠道”、“無人知曉”、“不敢擅?！薄ⅰ安桓业R”這幾個詞，將姿態(tài)放得極低，同時暗示著此物的敏感與重要性。
景和帝布滿血絲的眼睛驟然瞇起，如同捕捉到獵物氣息的鷹隼！他胸中的怒火被一股更強烈的、帶著血腥味的探究欲和毀滅欲所取代。“關(guān)乎軍國大事”？在這個時候？！他死死盯著趙無庸手中那個破舊的樟木匣子，仿佛要將其看穿。
“呈上來！”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
“是?！壁w無庸應(yīng)了一聲，雙手捧著木匣，步履沉穩(wěn)地走到御案前。他沒有直接放在狼藉的案上，而是微微屈身，將木匣高舉過頂，呈遞到皇帝觸手可及之處。
景和帝一把抓過那沉甸甸的木匣！入手是樟木特有的粗糙和冰涼觸感，還有那淡淡的、帶著歲月感的樟腦與舊木頭氣味。他粗暴地掀開那毫無裝飾的、甚至有些變形的木匣蓋。
昏黃的燭光下，匣內(nèi)靜靜地躺著幾份折疊整齊的紙張。
景和帝迫不及待地抓起最上面那份——正是那本偽造的工部營繕清吏司內(nèi)部賬冊！他猛地翻開！
工整清晰的臺閣體字跡，詳實到令人發(fā)指的條目記錄——以次充好的材料名稱、具體數(shù)量、替換日期；克扣工料節(jié)省的銀兩數(shù)目、去向；虛報價格的原始單據(jù)號、篡改后的金額；驗收環(huán)節(jié)的舞弊手段、參與人員……一條條，一列列，如同冰冷的手術(shù)刀，精準地剖開了軍械制造過程中觸目驚心的黑幕！時間、地點、人物、手段、贓款數(shù)額……所有指向的核心，都清晰地落在一個名字上——劉文達！工部營繕清吏司郎中！
景和帝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極致的憤怒！他一目十行地翻看著，臉色由鐵青轉(zhuǎn)為赤紅，再由赤紅轉(zhuǎn)為一種近乎死灰的蒼白！額頭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起！
他丟開賬冊，又抓起那幾封“密信”。目光掃過那熟悉的、屬于劉文達的筆跡，掃過那隱晦卻指向性無比明確的措辭——“后臺”、“孝敬”、“按計劃替換”、“妥善處理”、“不留痕跡”、“指使”……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眼睛！
“好……好一個‘清正廉明’！好一個‘國之棟梁’！”景和帝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怒火焰，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在咆哮，嘶啞而凄厲！他死死攥著那幾封信，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工部！劉文達！還有他背后的人！！”景和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在御書房內(nèi)炸響！他猛地將手中的密信狠狠摔在地上，如同摔碎什么骯臟至極的東西！
“這是要掏空朕的江山！喝干將士的血！害死朕的忠良嗎？?。 ?/p>
“張猛！三十七名邊軍精銳！就死在你們這幫蠹蟲、國賊的手里——?。。 ?/p>
咆哮聲震得燭火瘋狂搖曳，跪在地上的三位大員更是抖如篩糠，幾乎要癱軟在地！兵部尚書和左都御史心中驚駭欲絕，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同樣面無人色的工部尚書！工部尚書此刻已是魂飛魄散，劉文達是他的直屬下屬！這賬冊和密信若是真的……
“查！給朕徹查——??！”景和帝如同暴怒的雄獅，狠狠一掌拍在紫檀木御案上！沉重的御案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巨響！
“王振??！”他沖著侍立在一旁、同樣臉色煞白的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怒吼。
“奴才在！”王振慌忙上前。
“傳旨三司！將此案一查到底！挖地三尺！給朕查個水落石出！！”景和帝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劉文達！即刻下獄！抄家！給朕撬開他的嘴！所有涉案人員，無論官職大小，無論背后牽連何人！給朕揪出來！揪出來——！??！”
“嚴懲不貸！朕要他們的腦袋！祭奠枉死的將士——！??！”
“遵旨！”王振聲音發(fā)顫，卻不敢有絲毫遲疑，立刻躬身領(lǐng)命，腳步踉蹌地退出去傳旨。
景和帝胸膛劇烈起伏，赤紅的雙眼掃過地上抖成一團的工部尚書，那目光如同在看一個死人：“滾！都給朕滾出去！查！查不出來，你們提頭來見！”
“臣……臣等遵旨！臣等告退！”三位大員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留下滿室狼藉和暴怒的帝王。
御書房內(nèi)，只剩下景和帝粗重的喘息聲和燭火燃燒的噼啪聲。
趙無庸依舊垂手肅立在原地，如同沒有生命的影子。他那琥珀色的眸子低垂著，掩去了眼底深處一閃而逝的精光?；实郾┡姆磻?yīng)完全在他的預(yù)料之中。楚昀送來的這把“刀”，果然鋒利無比，時機也把握得妙到毫巔！這份順水推舟的人情，做得簡直完美。至于劉文達背后真正牽連的是誰……他心知肚明。王煥之？水越渾，對他趙無庸，對他所代表的“正統(tǒng)”力量，就越有利。
他的嘴角，在無人察覺的陰影里，極其輕微地向上彎起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冰冷的弧度。
圣旨如同九天落下的雷霆，帶著景和帝的滔天怒火和血腥殺意，以最快的速度傳達到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衙門！
當(dāng)夜，工部營繕清吏司郎中劉文達的府邸便被如狼似虎的刑部緹騎和錦衣衛(wèi)團團包圍！火把將府邸周圍照得亮如白晝，驚醒了沉睡的洛京！
劉文達甚至來不及穿戴整齊，穿著寢衣便被從臥榻上拖了下來！他驚恐萬狀，面無人色，口中嘶喊著“冤枉”、“構(gòu)陷”、“我要見閣老！”，卻無人理會。冰冷沉重的鐐銬瞬間鎖住了他的手腳，如同拖死狗般將他押上了囚車。府邸內(nèi)一片哭嚎尖叫，女眷孩童的驚恐哭喊聲劃破夜空。緹騎們?nèi)缋撬苹⒌貨_入府中，翻箱倒柜，掘地三尺，進行著徹底的抄檢！
消息如同平地驚雷，瞬間炸響了整個洛京官場！
清流派內(nèi)部，尤其是以王煥之為首的核心集團，瞬間炸開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