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身披君王所賜鎧甲的十年沙場里,左慕遙親眼見證一個又一個弟兄倒下。
那個在楊柳風(fēng)里嬉鬧的季西風(fēng),
被枯木長釘貫穿喉嚨釘死在城墻;那個在阡陌縱橫里切磋的劉堰,
把情報嚼碎吞入腹中自斷經(jīng)脈;最后連他自己也被敵軍逼至秋水河畔,
血順著銹甲縫隙灼燙皮肉。"我們不是手足,卻勝似兄弟。"副將濺著血沫在他耳邊嘶吼,
"他們的魂在你身上!"當(dāng)黎明斬斷長夜時,左慕遙的斷刀插進(jìn)敵酋胸膛,
沙啞的軍歌聲中數(shù)不清的透明光影從尸山血海中浮現(xiàn),
托起跪地的戰(zhàn)士百姓藏在門縫后的眼睛與君主甲胄的寒光終于重疊成同一個方向。
他明白這些塵泥般的生命從未真正死去,只是匯入了下一場破曉。正文開始:烽煙燒紅了天。
整整十年,這一茬茬的火就在左慕遙的眼底燎過來又舔回去,
把他骨頭縫里最后一點少年氣都烤成了冷硬的灰。風(fēng)刮過死人堆,
卷起一股腐血混著焦土的、熟稔入髓的味道。
他掛在腰間的佩刀“刀鋒寒”還在往下淌著深褐色的黏膩,沿著刀尖,一滴、一滴,
砸進(jìn)腳邊暗紅的泥土里,仿佛敲響了地獄的秒針。手指早已失了知覺,
只有那冰涼的刀柄緊貼掌心紋路的感覺,證明這軀殼還沒爛透。
肩上的重鎧——十年前那個神秘如同暮云的君主穆圖諒親手系上的——像座燒紅的山,
每一寸鐵都在往下壓,墜著他的脊柱,要把他也摁進(jìn)這層永不腐壞的泥殼子里去。鎧甲錚然,
依舊耀著冷鐵的光,沾滿血痂與泥土的凹痕,活脫脫是吃人的惡鬼畫皮。身邊一聲悶響,
有個搖搖晃晃的影子砸了下來,差點撞歪他的重心。季西風(fēng)。這小子臉上糊了半臉血,
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從左額橫跨眉骨劃到右頰下緣,眼珠子翻著死魚一樣的白光。
他胸口有個碗口大的破洞,爛布片和暗糊的組織攪在一起。他喉嚨里“嗬嗬”作響,
像被血嗆住的風(fēng)箱,
前抓撓:“左哥……北面……他們上墻了……有詭釘……釘……” “詭釘”二字尚未吐盡,
一根粗如兒臂、裹著腐朽黑氣的枯木尖槊,猛然自前方尚未坍盡的半扇豁口城墻上飛墜!
那槊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快得只剩下一道死亡的殘影。“趴下——!
”左慕遙的嘶喊如同碎帛撕裂在風(fēng)里。太遲了。噗嗤。一聲沉鈍到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悶響。
那根由妖木削成的巨釘,自下而上,精準(zhǔn)、狠毒、毫無一絲憐憫,
斜刺里貫入季西風(fēng)因驚駭而仰起的頸項!穿透脆弱的喉骨,帶著一蓬滾燙的血霧,
把他尚未完全出口的嘶鳴徹底釘死在喉嚨深處,只留下一個滑稽般大張的破口。余勢未歇,
“奪”的一聲重響,釘頭竟穿透了西風(fēng)的脖頸,深深扎進(jìn)他身后那半截焦黑的城垛土墻里!
季西風(fēng)整個人被釘住,像只被大頭針貫穿的蟲豸標(biāo)本,兩只腳懸空地抽動了一下,
隨即徹底靜止。那雙暴突的、還未來得及褪去駭然的眼珠,凝固在焦煙彌漫的天空方向。
左慕遙覺得自己的腦子,連同那身被血浸透的骨頭,被這把釘槌狠狠砸了一下。轟然作響。
世界霎時間失了顏色,只剩下那根丑陋的、釘著西風(fēng)的枯木,
在殘陽血色里散發(fā)著妖異的黑氣。西風(fēng)的臉孔就在眼前,
還保持著最后的、試圖警示的扭曲神情。風(fēng)從城垛豁口嗚嗚咽咽地擠進(jìn)來,
卷動著西風(fēng)垂落的一縷額發(fā),沾著血,軟軟地掃過那猙獰的傷口邊緣。
楊柳風(fēng)里那個總是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嚷著打完仗要回去搶他妹子繡球的季西風(fēng)……沒了。
那笑聲還帶著清晨草尖露水的清新氣息,轉(zhuǎn)眼就碎在了這口爛泥般的枯木釘子上。
“西風(fēng)……”左慕遙喉嚨里堵了塊燒紅的鐵,聲音干澀得自己都陌生。他伸出手,
指尖剛碰到季西風(fēng)冰涼的、被硝煙和血污覆蓋的手臂——“頭兒!找死嗎!
”一股巨力從側(cè)面猛地將他撞開幾步。刀鋒寒嗆啷一聲刮過地上半塊碎磚。左慕遙踉蹌?wù)痉€(wěn),
眼角余光瞥見自己剛才站立的地方,一支燃著火的鐵箭尾羽嗡嗡地插進(jìn)土里,箭桿猶自顫抖,
火苗舔舐著焦黑的羽毛和土塊。是燕南尋。他那副永遠(yuǎn)冷硬如同青石的側(cè)臉,
此刻也繃得像隨時要裂開,一道新鮮的傷口正汩汩滲血,從額角延伸到下頜,更添猙獰。
“滾回來!發(fā)什么瘟!”燕南尋的聲音裹著風(fēng)沙,淬了鐵般砸過來,“睜眼看看!
死了一個就站不住了?你他娘的想想后面還在喘氣的兄弟!”左慕遙狠狠甩了甩頭,
要把眼里的血霧和西風(fēng)那張凝固的臉?biāo)Τ鋈?。視野搖晃了一下,重新聚焦。
眼前哪還有一片完整的城?焦黑的斷木,砸碎的磚石,橫七豎八倒伏的尸體,
缺胳膊少腿仍在血泊里抽搐的傷兵……人間地獄也不過如此。濃煙翻滾,遮天蔽日,
嗆得人喘不過氣,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用鐵刷子刮著肺腑。
喊殺聲、臨死的慘嚎、刀兵相撞的爆裂聲扭曲成一片混沌的轟鳴,從四面八方擠壓著耳膜。
“頭兒!”又一個身影艱難地翻滾到他身邊的殘墻根下,半跪著喘粗氣,
鎧甲上的凹陷處泊著一小洼黑紅的血,“頂不住了!北面口子徹底開了!
他們的重步兵要上來了!”是劉堰。他臉上也全是煙灰和汗垢,
只露出那雙總是沉默卻極其銳利的眼睛,此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汗水沿著額角滑落,
沖刷出一道道灰白痕跡。左慕遙猛地扭頭看向北面城墻的豁口方向。濃煙最濃處,
那里幾乎已成了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渦。幾個悍不畏死的老兵組成單薄的防線,
試圖用身體堵住缺口,正被狂暴的刀光絞成碎塊。借著風(fēng)勢卷開的煙云間隙,
他清楚看到敵軍主力那令人窒息的鐵流,正源源不斷地從那巨大的缺口涌入。
整片大地都在那沉重的、密集的踐踏下呻吟。撤退。這個冰冷殘酷的字眼,
如同毒蛇終于咬穿了他的心防。熱血褪去,只余下刺骨的涼意,被血糊住的鎧甲仿佛千斤重。
西風(fēng)臨死的眼神,燕南尋臉上的血痕,劉堰焦灼的目光,
還有身后那些一張張混雜著驚懼和依賴的熟悉面孔……交織碰撞。他猛地閉上眼,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無力、悲憤和自我厭棄的洪流幾乎將他沖垮。
手指死死摳住腰間刀鋒寒的刀柄,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嘣”聲。
“撤……”他聽到自己嘴里發(fā)出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生銹的磨盤轉(zhuǎn)動,“……到秋水河布防!
”命令出口的瞬間,左慕遙只覺得那身浸透了弟兄鮮血的鎧甲,驟然沉了萬倍,
壓得他幾乎直不起腰。他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尤其不敢看那個釘在城垛上的影子。
只是死死攥緊刀柄,用盡全力轉(zhuǎn)身,低吼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走!擋住的人斷后!
”殘存的力量在死亡威脅下爆發(fā)出最后的狂野。能動的士卒如同退潮般,互相攙扶、拉扯著,
在亂石與尸骸間跌跌撞撞地?fù)湎蚰厦娓M窄的低洼地帶。那里,
渾濁的秋水河像一個絕望的句號,橫在退路前方。煙熏火燎的營寨仿佛還在昨日。
阡陌縱橫的練兵場上,他季西風(fēng)、劉堰,還有一群剛被挑出來的愣頭青,
正頂著毒日頭摔打成一團(tuán)。汗水在脊梁溝里匯成小溪,粗重的喘息和放肆的哄笑聲交織。
季西風(fēng)總愛掛在他背上耍賴:“左哥,回頭打完仗,我家隔壁那繡坊的姑娘,你得讓著我!
”劉堰則在土壘的矮墻上安靜地坐著,指尖飛舞,“唰唰”幾下,
就變成了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草編螞蚱——沒人知道那雙巧手日后能扭斷敵人的脖子如同擰麻花。
風(fēng)里飄來楊柳的新綠氣息,混著飯菜的香味。一個穿著土布花襖的身影,提著巨大的木桶,
有些膽怯又堅持地靠近柵欄邊。那是阿芳,秋水鎮(zhèn)開漿洗鋪子老李頭的閨女。
士兵們頓時忘了疲憊,七嘴八舌哄鬧起來:“阿芳妹子!
今天的餅子沒給那些伙頭兵多放豬油吧?”“給我盛滿點兒!”阿芳的臉像被煮熟的蝦子,
抿著嘴,手卻很穩(wěn),一個個給盛得冒尖。
她默默接過劉堰隨手遞過去的、那只剛編好的、青翠欲滴的螞蚱,
指尖碰到劉堰骨節(jié)分明的手背,紅暈一下染到了耳根。那眼神里藏著的東西,
純粹得像秋水河邊未染塵埃的晨露。左慕遙大口嚼著雜糧餅,鎧甲沉沉地放在腳邊,
沾滿了新泥。那時穆圖諒還是個模糊的影子,如天邊的暮云。深秋,
王駕的旌旗悄無聲息停在營外。年輕的君王只帶了兩個隨從,
親自將這副沉甸甸的玄鐵甲披在左慕遙肩上。冰涼的金屬緊貼脊背的剎那,
仿佛某種沉重的宿命就此焊牢。穆圖諒的手指拂過冰冷的甲葉,
聲音低沉得像從深潭里傳來:“左慕遙,‘刀鋒寒’可斬金斷玉,但朕要它斬的,
是侵入國土的豺狼虎豹之念!這副鎧,護(hù)的是你的性命,但更要護(hù)住你身后,
每一個我大淵子民的生息之地。刀不能銹,魂更不能折!
”君王的眼中有深淵般莫測的光在明滅。那時的許諾,字字千鈞。
此刻踩在退向河岸的泥濘里,卻只感到無窮的無力與諷刺。左慕遙胸口一熱,
一口腥甜的鐵銹氣直沖喉頭。秋水河近在咫尺。渾濁的水流裹挾著斷木和浮尸,嗚咽著流淌。
左岸的灘涂,被無數(shù)踩踏踐踏后,成為一片散發(fā)著濕腥氣的爛泥沼。
敵軍如嗅到血腥的鬣狗群,早已繞過廢城,死死咬住了他們這條殘軍的尾巴?!氨澈?!
布——!”左慕遙的吼聲劈開混亂。僥幸退到此處的殘兵,如同驚弓之鳥,
用最快的速度撲向河灘邊零星的土包和嶙峋的亂石后,匆忙架起破爛的盾牌。那姿勢,
與其說是布陣,不如說是瀕死前絕望的蜷縮。鐵銹的腥氣,血腥的甜膩,
河水特有的、濃烈的濕泥腐爛氣味猛烈地鉆進(jìn)鼻孔,刺激得大腦一陣鈍痛。
左慕遙背靠著一塊冰冷突兀的巖石,胸膛劇烈起伏,
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身上不知多少處鈍痛和鎧甲下的傷口。黏膩的血和汗混雜在一起,
順著脊背的縫隙向下流淌,被重鎧擠壓著,帶來一種被烙鐵緊貼般的灼燙,
幾乎燒穿他的皮肉,一直燙進(jìn)骨縫里。他望著前方那片正在收攏壓縮過來的、黑壓壓的陰影,
牙齒深深陷進(jìn)下唇,鐵銹味在口中彌漫。他下意識地把手按在胸前——隔著冰冷扎手的甲葉,
緊貼心臟的位置,一直揣著一小包油紙裹著的東西。
那是阿芳偷偷塞給劉堰、劉堰再塞給他的東西。那夜油燈昏暗,劉堰只說“阿芳給的”,
便不由分說塞進(jìn)他貼身的暗袋。
左慕遙能猜到里面是什么——那姑娘攢下的幾粒止血、提神的草藥丸子,
用油紙仔細(xì)包了層又層。在硝煙里,它散發(fā)出的微弱草木清苦,
成了唯一能拽住他理智的救命稻草。箭雨!黑色的死亡之云驟然覆蓋了整個灘涂!
破空的呼嘯尖銳得令人牙酸!無數(shù)黑色的羽箭,帶著可怕的、沉重下墜的力量,
劈開污濁的空氣,狠狠扎入淤泥、尸體,或者來不及躲藏的身體里!
“噗噗”的悶響連綿不絕,像下了一場死亡的冰雹。左慕遙猛地將身體壓得更低,
冰冷的巖石和黏膩的泥漿緊貼著他半邊臉頰。他聽到附近有兄弟悶哼著倒下,沒有慘叫,
只有短促的嘶氣聲。他強迫自己不去細(xì)數(shù)那些聲音的來源。盾牌的格擋聲稀稀拉拉,
顯得那么脆弱無力。緊隨箭雨壓過來的,是沉重如悶雷、密集如同夏蟲般的步伐聲!
敵人的重步兵方陣推進(jìn)了!如同移動的、插滿鋼刺的鐵墻,
鎧甲在殘陽下反射著令人心寒的冷光,壓迫感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長矛如林,
利刃在污濁的光線下閃爍著渴血的寒芒?!绊斪。?!”左慕遙的咆哮帶著鮮血的腥氣,
破膛而出,砸在每一個蜷縮的靈魂上。他自己第一個從土坑里彈了起來,如同離弦的箭。
刀鋒寒在手中劃出一道決然的冷電,劈開撲面而來的血腥氣浪!
他整個人撞進(jìn)對方矛陣的鋒銳邊緣!左擋右劈,
沉重的撞擊聲伴隨著金屬摩擦的火星在耳邊炸響,每一根骨節(jié)都在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周圍的兄弟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嘶吼,像被逼到絕境的狼群,
瘋狂地?fù)]舞著殘破的兵刃撲向那道堅硬的鋼鋒!撞擊!鈍響!骨裂!
鮮血瞬間就在灘涂上潑灑開更多的濃墨重彩!太亂了。左慕遙視野的邊際在瘋狂跳動。
不斷有人中矛慘叫著倒下,或是被兇悍的敵人一刀斬開,發(fā)出令人心膽俱裂的撕裂聲。
混亂的灘涂成了血肉的磨盤!絕望如同冰冷的秋水河水,沒頂而來?!白蟾纾‘?dāng)心右翼!
”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緊繃的銳利。是劉堰!左慕遙本能地向右急旋身!
刀鋒寒以毫厘之差格開一柄斜劈而至的重斧!斧刃帶起的勁風(fēng)刮得他臉頰生疼。
那個偷襲的彪悍敵兵怒吼著搶起第二斧!左慕遙腳步已亂,格擋不及!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一道灰影如同鬼魅般從側(cè)旁的泥洼中悄然滑出!是劉堰!他根本沒用刀!
那雙能在楊柳風(fēng)里編出精巧螞蚱的手,此刻爆發(fā)出恐怖的力量!
他以一種詭異無比的角度欺近敵兵身側(cè),單手閃電般扣住敵人持斧手腕的脈門狠力一捏!
另一只手五指并攏,如鐵錐般向上狠狠啄擊對方的喉結(jié)!“咔嚓!
”清脆的骨裂聲清晰地響起。那敵兵雙目暴突,巨大的身體瞬間僵直,
沉重的戰(zhàn)斧頹然脫手砸落泥漿。劉堰側(cè)身一腳將尸體踹倒,動作流暢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朝左慕遙方向飛快地瞥了一眼,那眼神依舊靜如深潭,
只是里面翻涌著一種近乎燃燒的瘋狂亮光,像是在傳遞著什么。下一秒,
幾個注意到這邊變故的敵兵兇神惡煞地圍了上來!長矛攢刺,
要將這個如同毒蛇般近身纏斗的危險人物徹底洞穿!劉堰不退反進(jìn)!他矮身撞進(jìn)敵人空隙,
貼身肉搏!匕首的寒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指掌間翻飛!每一次角度刁鉆地避開要害盔甲,
扎進(jìn)肢體關(guān)節(jié)的縫隙,絞割!敵人的慘嚎此起彼伏!但這完全是搏命的打法!混亂中,
左慕遙猛地看到——劉堰在貼身纏斗時,
似乎從懷里閃電般掏出一小塊硬物(像是一截被熏黑的小竹管?),狠狠塞進(jìn)嘴里!
用力一咬,強行吞咽!然后他喉嚨劇烈地蠕動了一下!做完這一切,
劉堰猛地爆發(fā)出一聲非人般的嘶吼!他狠狠撞開身前一個敵人,拼著后背硬挨了一記重刀,
整個人撲倒在左慕遙腳邊的爛泥里!后背皮開肉綻,深可見骨!
“呃……”劇痛讓他喉嚨里爆出壓抑不住的嗚咽。渾濁的泥漿沾了滿臉?!皠⒀?!
”左慕遙目眥欲裂,一刀逼退近身之?dāng)?,彎腰就去拽他?!白撸?/p>
”劉堰的聲音從泥漿和血沫里模糊地涌出來,帶著一種怪異的、仿佛內(nèi)臟被擠壓的嘶響。
他猛地抬手,狠狠地將左慕遙推向唯一殘存的一道稍高點的土梁,
那里已經(jīng)收縮成最后的防線,燕南尋在嘶聲吶喊!“別他媽管我!
記住那個……”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左慕遙,瞳孔在擴(kuò)散的邊緣燃燒著最后的光,
嘴角涌出的不再是純粹的鮮血,而是一絲絲暗黑色的、粘稠如同墨汁的東西!
他掙扎著想要說完什么,身體卻劇烈地抽搐起來,像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擰斷!“是毒!
”左慕遙瞬間明白了!那截小竹管里的,是他用命護(hù)住的東西——敵人布防圖!
只有生吞入腹才能斷絕被搜走的可能!那截小東西上必定淬滿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記住位置……頭兒……”劉堰最后的聲音微弱得如同囈語,血沫和黑漿堵住了他的喉嚨。
那雙曾靈巧編出草螞蚱、也曾冷酷扼斷敵人脖頸的手,伸向空中痙攣般地抓撓了幾下,
似乎想抓住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卻終究無力地垂落下去,深深陷進(jìn)冰冷的爛泥里。不動了。
時間像凝固的琥珀。左慕遙仿佛瞬間被釘死在那片泥沼里,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劉堰的臉就在咫尺之下的泥水中,那張總是帶著隱忍沉默的臉,此刻被污泥糊住了一半。
另一半露出的部分,皮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出一種可怕的死灰色。曾經(jīng)銳利如鷹的眼睛,
如同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冰冷的塵埃,失去了所有光亮,永遠(yuǎn)地凝視著這片被血浸透的天空。
河灘的腥風(fēng)卷著血沫撲在臉上,仿佛無數(shù)個兄弟瀕死的鼻息在耳邊回響。
季西風(fēng)脖頸上妖異的枯木釘仿佛又憑空出現(xiàn),懸在眼前晃動。
劉堰咽下那截劇毒竹管時喉嚨鼓脹的樣子一遍遍在腦中閃現(xiàn),
與此刻僵硬無聲的軀體重疊、撕裂!完了。一切都完了。西風(fēng)死了,劉堰也死了,
擋在前面的老兄弟們一茬茬倒下,被割草一樣……一個也護(hù)不住。
身上這副君王賜予的、銘刻著無數(shù)寄托的玄鐵重鎧,
像燒紅的烙鐵在炙烤著他殘存的皮肉和骨頭!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扯破碎的風(fēng)箱,
吸進(jìn)的不是空氣,是滾燙的鉛塊,沉甸甸地墜在肺里。刀鋒寒沉重地垂在身側(cè),
鋒刃上黏附著碎肉和泥土,失去了所有光采。
一股無法抵抗的、比泥沼更深的冰寒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將他最后一絲支撐的力氣都抽得干干凈凈。什么刀鋒斬金斷玉,
什么守護(hù)生民之地……全是放屁!
他左慕遙不過是個掙扎在泥坑里的、穿著君王華服的、連自己兄弟都護(hù)不住的可憐蟲!
穆圖諒那張在暮色中深不可測的臉又浮現(xiàn)出來,
仿佛隔著一層遙遠(yuǎn)的、被血跡糊住的琉璃在看他的笑話?!笆亍蛔×恕彼哉Z,
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清晰的音節(jié),
只覺得靈魂都在被這股徹骨的絕望一點點抽離、碾碎。膝蓋不由自主地發(fā)軟,想要就此跪倒,
和腳下的淤泥、和身旁冰冷的尸體同化為一處。阿芳塞來的草藥丸子死死抵在胸口,
那微弱的熱源此刻卻如同鋼針,尖銳地嘲諷著他一切的無能與無用?!白蟆健b??!
”一聲炸雷般的咆哮,裹挾著濃烈的血腥氣和滾燙的吐沫星子,狠狠砸在他耳膜上!
是燕南尋!他不知何時從土梁上撞開兩名敵兵,渾身浴血,如同地獄里殺出來的修羅,
猛地沖到左慕遙身邊!一只沾滿黑紅血泥的巨掌狠狠揪住左慕遙胸前冰冷鎧甲的甲片邊緣,
鐵箍般的手指死命摳進(jìn)縫隙,那力量大得幾乎要將那玄鐵甲葉連同左慕遙的皮肉一起撕裂!
“給老子醒醒!!”燕南尋的臉幾乎要貼到左慕遙臉上,鼻尖對著鼻尖,
那雙布滿血絲的、銳利得如同鷹隼般的眼睛,噴射著幾乎燃燒的火焰,
死死釘進(jìn)左慕遙空洞的瞳孔深處!他喉頭劇烈滾動,像吞了一口滾燙的熔巖,
聲音嘶啞狂暴得如同風(fēng)暴中撕裂的巨帆:“看著我!你這副熊樣!季西風(fēng)是不是白死了?!
劉堰拼了命往肚子里吞的東西,就是為了換你在這里像個娘們一樣哭鼻子嗎?!放你娘的屁!
誰他娘的允許你自己先爛掉的!”每一個字都像帶血的榔頭,
沉重而狂暴地砸在左慕遙已然崩塌的意識廢墟上。
燕南尋猛地朝那個釘著西風(fēng)的城墻方向——此刻只剩一片血色焦土的方向——狠狠一指,
手臂緊繃得條條青筋爆出:“看看他們!看看那些倒下的混球!他們身上的血!你身上的血!
燙不燙?啊?!它該滾著燒起來!不是在你這狗屁殼子里爛掉發(fā)臭!
”那根指向虛無的手指猛地回縮,變指為拳,骨節(jié)凸起,如同鐵錘,
重重砸在左慕遙胸前冰冷的鎧甲上! “砰”的一聲悶響!“我們不是流著一樣的血!
可那又怎樣?!”燕南尋的聲音陡然拔高到極致,帶著一種撕裂靈魂的悲痛和狂怒,
每一個字都像在咀嚼仇恨的血肉,“西風(fēng)!劉堰!還有這些……還有那些沒了聲息的!
”他的目光掃過身邊每一個倒伏的、仍在掙扎的、怒吼搏殺的身影,
“……哪一個不是托付了這條爛命?!哪一聲‘左哥’不是喊在你心坎上?!十年?。?/p>
十年在死人堆里攪和的兄弟!”一口腥甜的血沫嗆上喉嚨,被他強行咽下,臉色憋得更紫,
“……他們的命是斷了!可魂在哪兒?魂!就在你他娘的骨頭縫里!血還沒涼透呢,
你這幅身子還沒爛成泥呢!給我撐住了!帶著他們的那份!站起來——??!
”左慕遙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燒紅烙鐵的巨手狠狠攥?。?/p>
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夾雜著一種滾燙到令人戰(zhàn)栗的洪流,猛地在冰冷的胸腔里炸開!
季西風(fēng)嬉笑著的臉龐撞碎城墻上釘著他的枯木黑釘;劉堰仰面倒下的泥漿里,
那雙蒙上死灰的眼睛倏然亮起最后一瞬的瘋狂光亮;那截被他吞下腹中的毒竹管,
仿佛隔著血肉鎧甲,
……還有無數(shù)張模糊的、或年輕或蒼老的面孔在血與火的光影中閃過……那些被辜負(fù)的信任,
那些被碾碎的生命碎片……“呃啊——!
”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蘇醒的、沙啞到只剩氣音的咆哮猛地從喉嚨深處撕裂而出!
胸腔里的冰層轟然碎裂!一股灼熱到幾乎要將他自己焚毀的力量巖漿般逆沖而上!魂!
那些未散的、不甘的、血染的兄弟的魂!它們在吼!在燒!在咆哮!
一股狂暴得無法言說的力量猛地在早已透支的筋骨中炸開!
左腳狠狠蹬進(jìn)身下冰涼粘稠的爛泥,腰腹核心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帶動著那身沉重的玄鐵重甲猛地向上一拔!“起——來——?。?/p>
”左慕遙的咆哮蓋過了戰(zhàn)場的一切喧囂!他站起來了!背對著絕望的秋水濁流,挺直了脊梁!
那身沾滿血泥、凹痕遍布的玄鐵重鎧在落日殘照下猛地迸發(fā)出一層沉冷而決絕的光!
并非新鑄時耀眼的光澤,而是一種浸透了血色、歷經(jīng)無數(shù)重?fù)艉鸵庵敬銦捄螅?/p>
沉淀下來的、凜冽如萬古寒鐵的暗芒!如同被無數(shù)英魂共同喚醒的古老戰(zhàn)甲!
刀鋒寒被他反手拖起,刀尖犁開腳下的淤泥,留下一道深深的、宛如蘇醒怒龍爬行過的痕跡!
他猛地環(huán)視!渾濁的雙眼瞬間被一種沉寂了太久、如今卻被點燃焚天野火的瘋狂所取代!
“燕南尋!”“在??!” 燕南尋毫不猶豫地怒吼回應(yīng),一步踏近,幾乎肩并肩!
臉上刀疤的血跡未干,眼神卻前所未有的亮,亮得像兩顆燒穿了夜幕的星辰!
他看懂了左慕遙眼中那團(tuán)火!
光掃過身后最后那道土梁——那里殘存的、還能掙扎著站起來、還握著兵刃的一百多個身影!
一個不少,每一個都傷痕累累!每一個眼中都燃燒著同樣的、混雜著死志與最后瘋狂的火焰!
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平靜的決絕在涌動?!斑€記得當(dāng)年的阡陌縱橫嗎?
”左慕遙的聲音不再嘶啞,而是如同磨刀石在礪鐵,低沉、穩(wěn)定、帶著一種刻骨的寒芒。
顯得鬼影幢幢的起伏地帶——那里曾是他們縱橫演練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復(fù)雜沙丘、溝壑與石林!
“把他們——!”他的刀尖陡然掉轉(zhuǎn),遙指著前方如同鐵壁般碾壓過來的敵軍主力,
“給我拖進(jìn)那片老地方!埋了他們!”“得令?。 毖嗄蠈づ饝?yīng)和,沒有絲毫遲疑,
立刻朝身后那群眼中冒火的殘兵猛一揮手!“聽頭兒令!散開!引他們進(jìn)閻王地——!
”殘存的士兵如同被注入狂暴力量的困獸,瞬間炸開了!他們不再結(jié)陣硬抗,不再龜縮防御,
而是爆發(fā)出一種徹底放棄防御、近乎自殺式的、亡命徒般的沖鋒!
動作卻又詭異地朝著不同的、泥濘濕滑的方向分散開去!“兄弟們!跟我上啊!”“狗東西!
這邊有爺爺!”“來!給你爹磕一個!
”粗野的、夾雜著血沫的狂嘯和挑釁聲在灘涂上此起彼伏,如同瘋狂的群鴉鼓噪!
幾十個、上百個血染的身影突然爆發(fā),如同飛濺的水銀,
不顧一切地?fù)湎蜓矍澳嵌抡R的鐵壁!敵軍猝不及防!
他們習(xí)慣了殘軍負(fù)隅頑抗或者徹底潰退,
哪里見過這種完全不顧生死、主動撞向長矛尖陣的亡命沖鋒?
前排那厚重的、用于維持陣線壓力的推進(jìn)瞬間被打亂了!陣腳出現(xiàn)了遲滯!就在這時!“撤!
入阡陌!”燕南尋眼中厲芒一閃,在沖鋒的殘兵吸引火力的同時,發(fā)出尖利的呼哨!
左慕遙猛地轉(zhuǎn)身,拖刀大步奔向沙丘石林的方向!燕南尋緊隨其后!
那些剛剛主動沖鋒、成功攪亂敵陣的士兵,如同預(yù)先反復(fù)演練過千百遍般,
在接觸敵人鋒芒的剎那,利用泥濘濕滑的地形,猛地矮身翻滾、或者借力撞開一個縫隙,
飛速脫離接觸,同樣轉(zhuǎn)身,泥鰍一樣滑進(jìn)左慕遙方向那片更加險惡崎嶇的地帶!
他們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起伏的地形陰影之中!混亂!極度混亂!
敵軍的主將試圖重整隊形追擊,但狹窄的灘涂被攪得如同泥潭!前鋒一部分被糾纏住,
一部分被那自殺式的沖鋒攪亂了步調(diào),中間部分則被泥坑和尸體阻礙!
他們龐大的身軀在這濕滑地形里笨拙不堪,追擊的號令失去了齊整!“跟上!別讓他們跑了!
”敵陣中響起咆哮。烏泱泱的追兵被迫再次加快步伐,追著那些殘兵的身影,
一頭沖進(jìn)了那片如同迷宮般的、被稱為“阡陌縱橫”的崎嶇之地!
沙丘的溝壑間瞬間變得無比擁擠!黑暗正在降臨!
只有高處殘存的天光勾勒出猙獰扭曲的輪廓。左慕遙靠在一處巨石交錯的陰影縫隙里,
胸膛如同破爛的風(fēng)箱劇烈起伏,冰冷的汗水和依舊灼熱滾燙的血混合著流進(jìn)眼睛。
他拔出腰側(cè)的水囊猛灌一口,冰涼渾濁的河水沖下喉嚨,帶來一絲清醒的刺痛。
不遠(yuǎn)處傳來敵人嘈雜的咒罵、兵甲碰撞和腳步踩進(jìn)泥坑的雜亂響聲,越來越近。
他無聲地伸出三根沾滿血泥的手指,朝緊貼著他石壁另一側(cè)的燕南尋晃了晃——方位已摸清!
劉堰以命換來的方位圖,此刻如同清晰的烙印刻在他靈魂里!三個關(guān)鍵的埋伏節(jié)點!
燕南尋眼中寒光一閃,無聲地點點頭,那張冷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有瞳孔深處跳動著近乎殘酷的計算。他迅速用手勢向黑暗中蟄伏的其他幾個角落傳遞信號。
黑暗里傳來幾聲壓抑的回應(yīng)般的敲擊聲。左慕遙手指握緊刀鋒寒的刀柄,
冰冷沉重的感覺壓著他的神經(jīng),心臟卻詭異地沉靜下來。
阿芳給的藥丸子在胸口的位置散發(fā)著微弱的暖意。他閉上眼,一瞬間——阿芳提著沉重粥桶,
微微踮腳給最高的那個士兵碗里添粥的樣子,清晰映在腦海里。
她那有些粗糙、卻很溫暖的手指,小心翼翼接過劉堰遞過去那只草螞蚱時,
那低垂脖頸后柔軟細(xì)碎的絨毛。還有穆圖諒披甲時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啊抟鼣氐?,
是侵入國土的豺狼虎豹之念!”他猛地睜開眼。
遠(yuǎn)處河水的嗚咽聲、近在咫尺的敵人腳步聲、兄弟們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
他緩緩從縫隙里探出頭,冰冷的盔甲擦過硬石,發(fā)出細(xì)微的摩擦聲。前方二十余步,
一大股追兵正擠在一處狹窄的土溝轉(zhuǎn)折處,亂哄哄地摸索著向前推進(jìn),
嘈雜的叫罵聲表明他們已經(jīng)徹底迷失了方向。
左慕遙深吸一口冰涼的、帶著濃重血腥氣和濕泥味的空氣,胸膛里的火焰無聲地積蓄、壓縮。
他猛地張開嘴!聲音不高,甚至有些喑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刺穿了溝壑中的嘈雜喧囂,清晰地炸響在每一個蟄伏的殘兵耳中:“……唱——!
”沒有任何預(yù)先的號令,如同沉睡的巨龍被一語喚醒!黑暗中,
如同被壓抑了千百年的地火猛然沸騰,無數(shù)道粗糲的、沙啞的、破鑼般的嘶吼合著血沫,
從一個又一個黑暗的縫隙、巖石背后、溝壑深處猛地爆發(fā)出來,
匯聚成一股撕裂長夜的、原始而悲壯的洪流:“——破衣蔽體血做羹,刀口舔齒斷肝腸!
爹娘喚兒莫回首,國門一推萬事休!”歌詞破碎不成調(diào),吼聲更是參差不齊,
帶著絕望搏命前的瘋狂!這突如其來的、鬼哭狼嚎般的齊唱如同當(dāng)頭一盆滾燙的熔巖,
狠狠澆在了擠在溝壑中的敵人頭上!他們猛地抬頭,駭然四顧!混亂!巨大的混亂!
黑暗的迷宮瞬間化身鬼域!歌聲在石壁間回蕩疊加,四面八方都是聲音來源!“在那——??!
給老子射??!”一個敵將驚慌失措地指著左慕遙藏身的那片巨石陰影嘶吼!瞬間!
稀稀拉拉的箭矢盲目地射了過去!箭簇“哆哆哆”地釘在巨石表面!成了!
就在敵人注意力被那瘆人的歌聲和混亂的箭矢引開的剎那!噗!噗!噗!噗!
四面八方的黑暗角落中,突然毫無征兆地爆出十幾簇詭異的火花和濃烈的白煙!
那是用最后剩的油脂、硫磺和破布緊急制成的簡易光煙球,
被火折子點著后奮力拋向敵群中后段!“什么東西?!”“火!看火光??!
”驚呼聲、躲避聲、踩踏聲瞬間響成一片!
原本還算擠壓有序的陣型瞬間被濃煙和驟然爆出的火光擾亂!“殺——!!
”真正的地獄之音降臨!左慕遙第一個從巨石縫隙中如同黑色的閃電般撲出!
不是沖向剛才箭襲的方向,而是沿著巨石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