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年傾心!青春起點:巷口紅傘與未拆的情書高三那年,
我被混混堵在巷子里揍得滿臉血。白慕溪撐著紅傘出現,
雨滴順著傘骨滑落:「再打人我報警了?!顾恢?,
我打架是因為撕掉了貼在她儲物柜上的齷齪照片。我開始在晨跑時多繞兩公里,只為「偶遇」
她上學的背影。直到那天,我看見她母親脖頸帶著淤青,把行李箱塞進出租車。
「白慕溪要轉學!」全班都在議論。我攥著寫好的情書沖出去,卻看見她隔著車窗望過來。
雨水把信紙上的字跡暈成一片藍,我躲進了網吧招牌的陰影里。后來我才知道,
她等了我三分鐘。而這三分鐘,我用五年才追上。
.........................十一月的冷雨,
把整條后巷泡成了一塊臟污的、鐵灰色的調色盤。空氣又濕又重,
彌漫著垃圾發(fā)酵的酸腐氣、劣質香煙的嗆人煙味,
還有一股新鮮、濃烈的鐵銹味——那是從我嘴角和鼻子淌出來的血。拳頭砸在皮肉上的悶響,
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像濕透的麻袋摔在泥地上?;⒏缒菑堄湍伳伒哪槣惖脴O近,
嘴里噴出的熱氣帶著一股隔夜啤酒的餿味,直直噴在我臉上:「媽的,體育生很能打是吧?
敢管老子閑事?」我靠在濕漉漉、黏糊糊的磚墻上,
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校服外套滲進骨頭縫里。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牽扯著肋下尖銳的疼痛,
像有燒紅的鐵錐在那里攪動。視野有點發(fā)花,
虎哥那張因為興奮和酒精而扭曲的臉在我眼前晃動著,
他身后那幾個跟班模糊的影子也跟著晃動,像一群圍著腐肉的鬣狗,
發(fā)出嗡嗡的低笑和粗俗的咒罵?!富⒏纭菑堈掌刮屹M力地吐出幾個字,
喉嚨里全是腥甜的血沫子,「貼在……白慕溪柜子上……太臟了……」「操!」
虎哥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巴掌扇在我臉上,火辣辣的疼,「老子的東西,愛貼哪兒貼哪兒!
輪得到你個癟三管?」他一把揪住我的頭發(fā),狠狠把我的腦袋往墻上撞去?!概椤?/p>
的一聲悶響,眼前瞬間炸開一片黑紅交雜的星星,耳朵里灌滿了尖銳的蜂鳴。
巷口那盞昏黃殘破的路燈,光線在濃密的雨簾里艱難地切割出一小片模糊的光暈。
就在那片光暈的邊緣,毫無征兆地,一抹鮮亮到幾乎刺眼的紅色,無聲無息地暈染開來。
像一滴滾燙的朱砂,驟然滴落在灰敗的宣紙上。那紅色在移動。一把傘。
一把撐開的、紅得純粹而干凈的長柄雨傘。傘骨倔強地向上支棱著,
在昏沉的光線和密集的雨線里,切割出一個清晰的、小小的庇護所。冰冷的雨點砸在傘面上,
發(fā)出細碎而密集的聲響,又順著傘骨的弧度匯聚成小小的溪流,斷斷續(xù)續(xù)地墜落,
在傘沿下方拉起一道晶瑩的雨簾。傘微微抬高了一些。傘下的人影清晰起來。白慕溪。
剛轉來不到一個月的白慕溪。她穿著和我們一樣的藍白校服,纖瘦得像是能被巷口的風卷走。
雨水打濕了她的鞋尖和小腿的褲管,留下深色的痕跡。她站在那里,
巷子里彌漫的污濁氣息似乎無法沾染她分毫。她的臉在傘下顯得有些蒼白,
但那雙眼睛——像被雨水洗過的深潭,又黑又亮,里面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平靜。
「再打人,」她的聲音不大,穿過雨幕和巷子里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地落在我耳中,
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薄而鋒利的冰片,「我報警了?!箍諝馑查g凝固了。
虎哥揪著我頭發(fā)的手僵在那里。他身后那些鬣狗般的跟班也像被施了定身法,
所有齜牙咧嘴的表情都僵在臉上,目光齊刷刷地釘在那抹突兀的紅色上。
巷子里只剩下雨水砸在傘面、砸在垃圾堆上、砸在濕漉漉地面上的單調聲響。
時間像是被黏稠的雨水拖住了腳步,每一秒都無比漫長?;⒏缒樕蠙M肉抽搐了幾下,
兇狠地瞪著傘下那雙平靜的眼睛。他喉結滾動,似乎想罵什么,
但最終只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臟話,松開了揪著我頭發(fā)的手,狠狠啐了一口。
「媽的,晦氣!」他罵罵咧咧,眼神在白慕溪身上刮了一下,又惡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李言,你他媽給我等著!還有你,」他指著白慕溪,手指頭幾乎要戳到傘面上,
「少他媽多管閑事!」他猛地一揮手,帶著那幾個跟班,罵罵咧咧地撞開雨幕,
很快消失在巷子另一頭雜亂的黑暗里,腳步聲被雨聲迅速吞沒。世界驟然安靜下來,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雨聲。我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肋骨的刺痛。
視線有點模糊,只能看到那抹紅色緩緩地、遲疑地,向我這邊移動。雨水沿著傘骨滑落,
滴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濺起微小的水花。那把紅傘停在了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
沒有再靠近。傘沿微微抬高了點,露出她清晰的下頜線條和緊抿著的唇?!改恪?/p>
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我狼狽不堪的臉和沾滿泥污的校服,眉頭蹙起一個細微的褶皺,
「需要去醫(yī)院嗎?」巷口的光線穿過雨幕,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我張了張嘴,
想說話,喉嚨卻被血沫和一種莫名的巨大酸澀堵住了,只能發(fā)出嘶啞的、不成調的聲音。
就在這時,巷子口猛地炸開一聲粗嘎的怒吼,像破鑼一樣撕裂了雨幕短暫的寧靜:「李言!
你個兔崽子!又死哪兒去了?今天夜班還想不想干了?給老子滾出來!」
是網吧老板老張那標志性的、能把死人吼醒的大嗓門。聲音由遠及近,
伴隨著沉重的、踩著水洼的腳步聲。白慕溪明顯地僵了一下。她握著傘柄的手指收緊,
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她飛快地看了巷口方向一眼,又低頭看了看靠在墻上狼狽不堪的我,
眼神里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像是猶豫,又像是某種被打擾后的疏離。她沒有再說話。
那把紅傘,在我眼前毫無預兆地向下一壓,紅色的傘面瞬間遮住了她整個上半身,
只留下校服褲腳和濕透的鞋尖。她利落地轉身,傘沿帶起一串晶亮的水珠,
劃出一道小小的弧線,然后毫不猶豫地朝著巷口老張聲音傳來的反方向,快步離去。
紅色的身影在密集的雨線和昏沉的光線下迅速變小、變淡,像一滴融化的紅顏料,
最終消失在巷子另一個盡頭更深的灰暗里。只有她腳步踩過積水時發(fā)出的輕微「啪嗒」聲,
在雨聲中越來越遠,直至徹底消失。冰冷的雨水重新毫無遮擋地砸在我臉上、身上,
混合著嘴角的血,又咸又澀。老張那張寫滿不耐煩的胖臉出現在巷口的光影里,
嘴里還在罵罵咧咧:「媽的,小兔崽子,躲這兒挺尸呢?滿臉血的,又跟人干架了?趕緊的!
一堆機子等著你收拾!」他嫌惡地看了一眼我身上的泥濘和血污,「這副鬼樣子,
別嚇跑老子的客人!」我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血水,靠著冰冷的墻壁,
一點一點把自己從地上撐起來。肋下的劇痛讓我倒抽一口冷氣,視線再次模糊。巷子的盡頭,
只有空蕩蕩的雨幕和灰暗的墻壁。那抹短暫出現的紅色,仿佛只是劇烈疼痛下產生的幻覺。
只有空氣中,
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同于垃圾酸腐的、干凈的、帶著點清冽水汽的氣息。
第二天清晨,天色是那種剛被水洗過的、帶著涼意的灰藍??諝馇遒睗?,
昨夜那場雨似乎把整個城市都狠狠沖刷了一遍,
連帶著那些淤積在角落里的污穢氣息也暫時被壓了下去。我換上了干凈的校服,
肋下和臉頰的淤傷依舊在隱隱作痛,每一次深呼吸都像有鈍刀子在里面刮。洗漱時,
鏡子里那張臉簡直慘不忍睹,嘴角和顴骨的烏青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刺眼。
我小心地碰了碰嘴角的傷口,火辣辣的疼直鉆心底。
自行車鏈條在寂靜的晨光里發(fā)出單調而規(guī)律的「咔噠」聲。車輪碾過濕漉漉的地面,
留下兩道清晰的水痕。我騎得不快,甚至可以說有點慢,目光卻像裝了精準的雷達,
一遍遍掃視著前方那條通往學校的、栽著兩排高大梧桐的林蔭道。心臟在胸腔里跳得有點快,
帶著傷口的隱痛,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期待和膽怯的鼓噪。終于,
在那個熟悉的、種著一叢茂盛冬青的拐角,那個身影出現了。白慕溪。
她穿著和我們一樣的藍白校服,背著那個洗得有些發(fā)白的淺藍色雙肩包。
她走路的時候習慣微微低著頭,似乎專注于腳下濕漉漉的路面,
又或者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清晨稀薄的光線穿過梧桐樹寬大的葉片,
在她身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影。她的身影單薄而安靜,像一幅被定格在氤氳水汽里的剪影。
距離她大概還有二十多米遠。我下意識地捏緊了自行車的剎車閘,輪胎摩擦著濕漉漉的地面,
發(fā)出輕微的「吱嘎」聲,速度驟然慢了下來。我像一艘笨拙的、生怕驚擾了水鳥的船,
緩慢地、極其緩慢地向前滑行。目光牢牢地鎖定在她身上,
婪地捕捉著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她抬手輕輕拂開被晨風吹到臉頰的一縷碎發(fā);她微微側頭,
路邊灌木叢里早起的鳥鳴;她調整了一下肩上書包的帶子……我們之間的距離在一點點縮短。
十五米……十米……五米……心臟在肋骨下撞得生疼,牽扯著昨夜的傷口。喉嚨發(fā)干,
那句在心底盤旋了一整夜、甚至更久的「昨天……謝謝你」,幾乎要沖口而出。
只要再蹬一下踏板,就能和她并肩,就能看到她的眼睛——就在這個念頭涌起的瞬間,
一陣尖銳的、帶著惡意的口哨聲突然從斜后方炸響!
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猛地劃破了清晨的寧靜。「喲!這不是我們『護花使者』李大情圣嘛!」
虎哥那輛破舊的、鏈條嘩啦亂響的山地車蠻橫地斜插過來,車頭幾乎要撞上我的前輪。
他咧著嘴,臉上掛著那種令人作嘔的、自以為掌控一切的笑容,眼神卻像淬了毒的鉤子,
直直地剜向我臉上的淤青,又意有所指地瞟向前面不遠處的白慕溪?!复笄逶绲?,這么巧啊?
還是說……」他故意拖長了腔調,聲音不大,卻足以清晰地飄進我的耳朵,
「……專門等著護送人家???」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沖上頭頂,燒灼著臉上的傷口。
捏著車把的手瞬間繃緊,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憤怒像毒藤一樣瞬間纏緊心臟,
勒得我?guī)缀踔舷?。我猛地扭頭,死死盯住虎哥那張令人憎惡的臉,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囂著撲上去,把這張臉砸進骯臟的泥水里!「虎哥……」
我的聲音嘶啞緊繃,像被砂紙磨過。然而,就在我?guī)缀跻Э氐那耙幻耄?/p>
前方那個安靜的身影,似乎被口哨聲驚擾了。白慕溪的腳步頓了一下,微微側過頭,
目光飛快地向后掃了一眼。那目光,像一道冰冷的清泉,瞬間澆滅了我心頭狂暴的怒火。
她看到了虎哥,也看到了虎哥旁邊、臉上帶著明顯傷痕的我。她的眼神里沒有詢問,
沒有關切,只有一種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疏離和一絲……警惕?
像是看到了什么麻煩的東西。那眼神像一根細小的針,精準地刺破了所有鼓脹的勇氣。
她很快地轉回頭,腳下的步子明顯加快了一些,仿佛急于擺脫身后這片令她不快的喧囂。
那個淺藍色的背影,在斑駁的樹影下,迅速拉遠了距離。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僵在原地。
虎哥那刺耳又得意的笑聲在耳邊嗡嗡作響,像一群趕不走的蒼蠅?!竾K嘖,
熱臉貼冷屁股了吧?」虎哥騎在車上,用腳撐著地,身體晃悠著,
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人家正眼都不帶瞧你的!省省吧你!再敢多管閑事,
下次可就不是臉上掛彩這么簡單了!走嘍!」他猛地一蹬踏板,
破山地車發(fā)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歪歪扭扭地加速,朝著白慕溪離開的方向追去,
又故意在靠近她時,猛地摁響一串刺耳的車鈴。白慕溪的背影明顯僵了一下,腳步更快了,
幾乎是小跑起來,很快消失在梧桐大道的盡頭。清晨的風吹過,帶著濕冷的寒意,
穿透我單薄的校服,一直冷到骨頭縫里。臉上的傷口在冷風的刺激下,又開始一跳一跳地疼。
我慢慢地、重新蹬起自行車,鏈條發(fā)出的「咔噠」聲,在空曠了許多的路上,
顯得格外單調和沉重。日子在晨跑的「偶遇」
、課間操時隔著攢動人頭的張望、以及放學后悄悄跟在那個淺藍色書包后面一段路的沉默中,
一天天滑過去。我臉上的淤青漸漸褪成了黃褐色,肋下的疼痛也慢慢平息,
只是偶爾動作大了還會牽扯一下,提醒著我那個雨巷的夜晚?;⒏缒谴吻宄康奶翎呏?,
倒是沒再直接找白慕溪的麻煩。但他看我的眼神,
那種混雜著輕蔑、警告和等著看好戲的陰冷,像附骨之蛆,無處不在。他和他那幫人,
在走廊上遇到我時,總會故意撞一下我的肩膀,或者發(fā)出幾聲意義不明的嗤笑。
那個空出來的、靠近白慕溪儲物柜的位置,有時會被貼上一些低俗的漫畫打印紙,
有時會被塞進嚼過的口香糖。每次看到這些,我都像吞了只蒼蠅般惡心,
卻又不敢再像上次那樣沖動地直接撕毀。我只能趁沒人時,快速地把那些垃圾清理掉,
用濕抹布用力擦拭掉柜子上黏膩的痕跡,仿佛這樣就能抹去那些無聲的惡意。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金屬柜門,心里也一片冰涼。白慕溪依舊安靜。她很少主動和誰說話,
上課時坐得筆直,目光專注地跟著老師或黑板移動,下課時也多是獨自一人看書或做題。
她的存在感很低,卻又像一塊沉靜的磁石,無聲地吸引著我的目光。
她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儲物柜的異樣,也或許,她只是習慣了忽略。
那封壓在物理課本最底層的情書,紙張的邊緣已經被我指尖的汗浸得有些發(fā)軟了。
每一個字都寫得極其艱難,涂涂改改,撕掉重寫了好多次。
我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那些詞句在心底翻騰、最終落在紙上的笨拙模樣。
可它始終沒有勇氣被送出去。每次遠遠看著她,看著她垂下的眼睫,
看著她偶爾流露出的那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靜和疏離,那點可憐的勇氣就像陽光下的水漬,
迅速蒸發(fā)殆盡。高三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鍵,黑板右上角的倒計時數字無情地翻飛著。
空氣里彌漫著油墨、粉筆灰和越來越濃的焦慮氣息。老師們的聲音被放大,語速加快,
試卷如同永遠不會停歇的雪片,覆蓋了每個人的課桌。
教室里總是充斥著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翻動書頁的嘩啦聲,
以及壓低的、關于題目和分數的討論聲,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神經上。
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高速運轉的節(jié)奏里,一個尋常的課間,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悄無聲息地蕩開了漣漪。白慕溪的座位空了。2 失散!
這并不算特別奇怪,她偶爾也會去辦公室問問題或者去洗手間。但這一次,
空的時間似乎有點長。直到上課鈴尖銳地響起,那個座位依舊空著。教數學的「地中?!?/p>
夾著卷子走進來,習慣性地掃視全班,目光在白慕溪的空位上停頓了半秒,
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但什么也沒說,立刻開始了試卷講評。
粉筆在黑板上發(fā)出急促的「噠噠」聲,枯燥的公式和數字再次主宰了空間。然而,
一種微妙的躁動開始在教室里彌漫。不再是純粹的學習焦慮,
而是混雜了好奇、猜測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竊竊私語如同潮汐,
在老師轉身寫板書的間隙,在課桌底下,在傳遞試卷的瞬間,窸窸窣窣地蔓延開來。
「看見沒?剛才大課間……」「誰?白慕溪?」「嗯!就在校門口那邊,好像……在吵架?」
「真的假的?跟誰?。俊埂笡]看清……好像是個女的,年紀挺大的……聲音壓得低,
但感覺……好兇……」「她東西都搬走了?」「沒全搬吧……但拎了個大箱子!她媽?
看著不像啊,臉色好差……」「該不會……要轉學吧?」「轉學?都這時候了?瘋了吧……」
「噓!『地中?!豢催^來了!」細碎的議論聲像受驚的魚群,瞬間沉入水底。
教室里只剩下粉筆摩擦黑板和老師講解題目的聲音。但那些字眼——「吵架」、「大箱子」
、「臉色差」、「轉學」——卻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狠狠扎進我的耳朵里,
勾得心口一陣陣發(fā)慌。我猛地扭頭看向窗外。陰沉沉的天色,灰暗的云層壓得很低,
像是隨時會再次傾倒下來。窗玻璃上已經凝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蜿蜒著滑下,
外面的世界一片模糊的濕冷。一種冰冷的不安,如同窗外迅速蔓延的寒氣,
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
那股壓抑的、關于白慕溪的躁動氣息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像在密封罐子里發(fā)酵,
膨脹到了頂點??諝庹吵淼脦缀鯚o法呼吸?!傅刂泻!箘傂枷抡n,
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響還沒來得及連成一片,一個尖利又刻意壓低的嗓音,
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積聚已久的能量:「千真萬確!就在校門口傳達室旁邊!
我剛去小賣部親眼看見的!白慕溪她媽——絕對是!拖著兩個大行李箱!還有一個大編織袋!
塞都塞不進出租車后備箱!司機臉都綠了!」說話的是班里出了名的「小靈通」,
她站在自己的座位上,一手撐著桌面,身體前傾,
臉上混合著激動和一種獵取到重要情報的亢奮,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死寂。短暫的、絕對的死寂。隨即,更大的聲浪轟然炸開!「真的假的?真要轉學?
這都什么時候了!」「我的天!行李都搬來了?這是立刻就要走?」「為什么啊?
她成績不是挺好的嗎?這時候轉學不是自毀前程?」「還能為什么?家里出事了唄!
沒看『小靈通』說她媽臉色跟鬼似的?」「對對對!
我還聽說……她媽脖子上……好像……有傷?」「傷?什么傷?」
「就……那種……青紫色的……看著挺嚇人的……」「嘶……該不會是……」
「噓——小聲點!」猜測、驚詫、惋惜、還有一絲事不關己的議論,
如同無數只嗡嗡作響的蒼蠅,瞬間填滿了整個空間。所有人都在交頭接耳,
目光或明或暗地瞟向那個依舊空著的座位,臉上表情各異。
我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了下去,墜入一片深不見底的冰窟。
血液似乎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逆流沖上頭頂,
耳邊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轟鳴和那些炸開的議論聲碎片?!感欣钕洹埂競?/p>
「立刻就要走……」每一句都像重錘砸在心上。腦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一個念頭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無法思考:攔住她!現在!立刻!
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我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動作太急太猛,
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銳響,引得周圍幾個同學驚愕地看過來。
但我根本顧不上這些目光。我像一頭被激怒的、慌不擇路的困獸,
一把推開擋在過道上的同學,跌跌撞撞地沖向后門?!赴ィ±钛?!你干嘛?」「發(fā)什么瘋???
」身后傳來幾聲不滿的驚呼。我充耳不聞。沖出門的瞬間,
冰冷的、帶著濃重水汽的風猛地灌進鼻腔和喉嚨,嗆得我一陣咳嗽,肋下舊傷被牽扯,
尖銳地疼了一下。走廊里光線昏暗,外面雨聲嘩然,比想象中更大更急。我朝著樓梯口狂奔,
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里激起混亂的回響。沖出教學樓側門,
瓢潑大雨瞬間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冰冷的雨水立刻浸透了頭發(fā)和單薄的校服,
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視野一片模糊,
密集的雨線將天地連成灰茫茫的一片水幕。
校門口昏黃的路燈光暈在雨水中被拉扯、扭曲、暈染成一片朦朧的光團。
就在那片混沌的光暈邊緣,一輛亮著「空車」紅燈的黃色出租車,像一只蟄伏的甲蟲,
靜靜地停在傳達室旁邊的臨時停車位上。雨水瘋狂地沖刷著它黃色的車身,在車頂匯聚成流,
順著車窗玻璃洶涌地淌下。一個穿著深色外套、身形瘦削的中年女人正背對著我,
用力地將最后一個鼓鼓囊囊的、巨大的深藍色編織袋往已經塞得滿滿當當的后備箱里硬塞。
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焦躁,肩膀用力地聳動著。
雨水打濕了她花白的鬢角和深色的衣背。后備箱蓋被她猛地摁下,發(fā)出「嘭」的一聲悶響,
在嘈雜的雨聲中依然清晰。她轉過身,拉開了出租車的后車門,急促地對著車里說了句什么,
聲音被雨聲徹底吞沒。就在她側身拉開車門,
準備自己也坐進去的瞬間——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灰暗的天幕!
那驟然亮起的、毫無憐憫的強光,像舞臺追光燈般,冷酷地定格了她側轉過來的臉,
以及……脖頸!閃電的光芒只持續(xù)了短短一瞬,但那一瞥,足以讓我血液凍結。
那張臉上布滿了疲憊和一種深刻的、無法形容的戾氣,嘴角緊抿成一條向下撇的直線。
而最觸目驚心的,是她的脖頸!從耳后到靠近鎖骨的位置,
一大片猙獰的、已經轉成深紫褐色的淤傷!邊緣模糊,像一塊丑陋的胎記,
在慘白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刺眼和……可怖。閃電消失,
世界重新陷入更深的灰暗和震耳欲聾的雷聲里。但那塊深紫色的淤痕,卻像燒紅的烙鐵,
死死地印在了我的視網膜上,灼得眼睛生疼。女人迅速彎腰鉆進了后座,「砰」
地一聲關上了車門。出租車黃色的輪廓在模糊的雨幕中晃動了一下,車頂的「空車」
紅燈熄滅了。引擎發(fā)出一陣低沉的轟鳴,排氣管噴出兩股白色的水汽,瞬間被大雨打散。
車子動了!它緩緩地向前滑行,車輪碾過積水的路面,濺起渾濁的水花。「不!」
一個無聲的吶喊在喉嚨里炸開。我像瘋了一樣,不顧一切地沖進鋪天蓋地的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瞬間模糊了雙眼,灌進嘴里,又咸又澀。肋下的舊傷在奔跑中劇烈地疼痛起來,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感。我死死盯著那兩盞在雨水中暈染成兩團模糊紅光的尾燈,
拼命地邁開灌了鉛似的雙腿。距離在一點點縮短。
十米……五米……三米……我的手已經伸進了校服外套的內兜,
指尖觸碰到那張被體溫和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的信紙。粗糙的紙張邊緣摩擦著指腹,
帶著一種絕望的、孤注一擲的灼熱。只要再快一點!只要再近一點!我就能拍打車窗,
就能在車窗搖下的瞬間,把那張承載了我所有笨拙心意和此刻巨大恐慌的紙塞進去!
哪怕只是塞進去!哪怕她看都不看!雨水瘋狂地沖刷著我的臉,眼睛幾乎無法睜開。
我張大嘴喘著粗氣,冰冷的雨水和滾燙的喘息在喉嚨里激烈地沖撞。
就在我的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冰涼濕滑的車身時——那輛出租車,
突然在靠近校門口減速帶的地方,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剎車燈刺目的紅光穿透雨幕,
像一雙驟然睜開的、充滿嘲諷的血眼!巨大的慣性讓我整個人向前踉蹌?chuàng)淙ィ?/p>
差點一頭撞在冰冷的、淌著水流的車尾廂上!我狼狽地用手撐住濕滑的車身才勉強穩(wěn)住身體,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得像是要炸裂開來,肋骨下的劇痛讓我眼前陣陣發(fā)黑。為什么停下?
這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帶著一絲荒謬的狂喜。難道是……她看到了我?我猛地抬起頭,
透過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的后車窗玻璃,急切地向里望去。車窗玻璃上凝結著厚厚的水汽,
里面的一切都只是朦朧晃動的影子。但就在那一片混沌之中,我清晰地看到,
靠近我這側的后座車窗,緩緩地、無聲地,降下了一道縫隙!一道大約一掌寬的縫隙!
縫隙后面,一張蒼白而模糊的臉龐輪廓顯現出來。雨水順著下降的車窗玻璃外側急速流淌,
像一道道小小的瀑布簾子,讓她的面容在晃動的水簾后顯得更加朦朧不清。是白慕溪!
她的臉微微側著,似乎正透過那道縫隙,看向車外——看向我這個方向!
時間在震耳欲聾的雨聲和心臟擂鼓般的跳動中,詭異地凝固了。
雨水順著我的頭發(fā)、眉毛、臉頰不斷流下,流進眼睛里,刺得生疼,我卻不敢眨眼。
胸腔里的心臟瘋狂地撞擊著,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肋下的劇痛和一種近乎窒息的巨大期待。
攥在兜里信紙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著。那張紙,
那張寫了無數遍、承載了所有隱秘心思和此刻孤勇的紙,幾乎要被我的指尖捏破,
又被兜里的雨水浸得更軟、更皺。我看到了!她就在那縫隙后面!她在看!
一股滾燙的血氣猛地沖上頭頂,瞬間壓過了冰冷的雨水和肋骨的疼痛。就是現在!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混雜著雨水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腑。那只一直死死攥著信紙的手,
像是掙脫了無形的枷鎖,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決絕,從濕透的衣兜里抽了出來!
那張被雨水打濕、邊緣卷曲、字跡可能已經暈開的藍色信紙,暴露在瓢潑大雨之下。
我抬起手臂,不顧一切地朝著那道縫隙伸去!指尖冰冷,帶著信紙微弱的溫度,
目標直指那道車窗的縫隙!然而——就在我的指尖距離那道縫隙還有不到半尺距離的剎那!
就在我即將把那張浸透了我所有心意的、濕漉漉的紙塞進去的瞬間!那道縫隙后面,
白慕溪那雙在晃動雨簾后顯得格外深黑的眼睛,似乎極其輕微地、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
她的目光,似乎越過了我伸出的、顫抖的手臂,
越過了我那張被雨水和淤青弄得狼狽不堪的臉,
了我整個人……投向了我身后更遠處的、校門內那片被雨幕籠罩的、影影綽綽的教學樓輪廓。
那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詢問,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封般的疲憊。還有一絲……徹底解脫般的……空洞。
像一口被徹底抽干了所有泉水的枯井。就是這一樣!像一道無聲的、卻比驚雷更猛烈的霹靂,
狠狠地劈在了我的天靈蓋上!所有的動作、所有的勇氣、所有滾燙的沖動,在這一眼之下,
瞬間被凍結、被粉碎、被抽空!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中,
指尖距離那道冰冷的車窗縫隙只有咫尺之遙,卻再也無法前進分毫。那張濕透的信紙,
被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沖刷著,上面藍色的字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暈染、擴散、模糊,
變成一片混沌的、絕望的藍黑色污漬。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傳達室屋檐下,
虎哥和他那兩個跟班模糊的身影。他們正勾肩搭背地站在那里躲雨,指指點點地看著這邊,
臉上掛著那種熟悉的、令人作嘔的、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猥瑣笑容。虎哥甚至抬起手,
朝著出租車這邊,做了個下流又挑釁的手勢。我也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樣子。渾身濕透,
頭發(fā)狼狽地貼在額頭上,臉上還殘留著未完全消退的淤痕,像個滑稽的小丑,
正徒勞地伸著手,試圖去夠那輛即將駛離的出租車。
一個絕望的念頭如同毒蛇般噬咬著我的神經:她看到了虎哥他們。
她看到了我這副永遠和麻煩、暴力糾纏在一起的樣子。她一定認為,我的出現,
又是一個即將引爆的麻煩,又一場避之不及的喧囂!她降下車窗,不是為了等我,
不是為了接受什么可笑的告白?;蛟S……只是想在離開前,
最后看一眼這個困住她、也困住了我的地方?又或者……只是被這驟停驚醒,
茫然地向外一瞥?而我,在她眼里,永遠只是那個雨巷里打架的混混,
那個清晨被虎哥堵在路上糾纏的麻煩源頭,
那個可能給她平靜(如果那也算平靜的話)帶來新的風暴的……災星。
巨大的羞恥和冰冷的絕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我徹底淹沒。
伸出的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塊,再也無法支撐。它無力地、頹然地垂落下來。
那張被雨水徹底毀掉的信紙,從我失去力量的手指間滑脫,輕飄飄地墜落,
像一片被狂風撕碎的藍色枯葉,「啪」地一聲,掉進車旁渾濁的積水里。
渾濁的泥水立刻貪婪地吞噬了它,藍色的字跡在渾濁中迅速溶解、消散,
只剩下一個模糊的、正在被雨水快速打爛的紙團。引擎的轟鳴聲陡然加大。
那輛黃色的出租車,車尾紅色的燈光在密集的雨線中猛然亮起,刺目得如同血淚。
它不再有絲毫猶豫,車輪猛地轉動,卷起渾濁的水花,毫不猶豫地加速,
沖進了校門外那片被無邊雨幕籠罩的、灰暗的街道深處。
只留下兩道迅速被雨水覆蓋、消失無蹤的車轍。只留下我,像個被遺棄的破舊木偶,
僵立在原地,被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沖刷著。臉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一片冰冷的濕漉。視野里只剩下那片渾濁水洼中,
那個被車輪濺起的污水徹底覆蓋、碾爛的藍色紙團。它沉了下去,消失不見。
如同我那從未開始、就已宣告終結的、可笑又卑微的青春。雨聲鋪天蓋地,震耳欲聾,
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沖刷干凈。我茫然地轉動著視線,
目光空洞地掃過傳達室屋檐下虎哥他們那張狂而模糊的笑臉,掃過空曠濕冷的校門,
掃過積水中那個已經看不出形狀的藍色污點……最終,視線定格在馬路對面。
一塊巨大的、閃爍著俗艷紅藍光芒的霓虹招牌,在滂沱大雨中頑強地亮著——「極速網吧」。
那廉價而刺目的光,在雨水的折射下扭曲、晃動,像一只充滿誘惑又無比冰冷的眼睛。
身體像被那燈光牽引著,又像是被身后那片空曠的校園驅趕著。
我拖著灌滿了雨水和絕望的雙腿,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向馬路對面。
冰冷的雨水順著額發(fā)流進眼睛,又澀又痛。肋下的舊傷在每一次邁步時都發(fā)出尖銳的抗議,
但這點疼痛,比起心底那片被徹底澆滅、只剩下灰燼的荒原,已經微不足道。
推開網吧那扇油膩厚重的玻璃門,
一股混雜著濃烈煙味、汗味、泡面味和機器散熱烘烤出的渾濁熱氣,
如同實體般猛地撲面而來,瞬間將我包裹。這股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氣息,
粗暴地取代了外面冰冷的雨水和絕望。門在身后沉重地關上,
隔絕了外面那個灰暗冰冷的世界,也隔絕了那場帶走一切的暴雨。
眼前是一個煙霧繚繞、光線昏暗、充斥著鍵盤敲擊聲和游戲音效的洞穴。
我踉蹌著走到吧臺前。塑料高腳凳的椅面冰冷堅硬。
老張那張胖臉從油膩的電腦屏幕后面抬起來,嘴里叼著的煙卷隨著他說話一翹一翹,
煙灰簌簌落下?!竼??落湯雞?」他上下打量著我濕透的校服和狼狽的樣子,
小眼睛里沒什么關心,只有慣常的不耐煩和一絲看好戲的戲謔,「怎么著?
又被哪路神仙給收拾了?還是……跟上次巷子里那小妞有關?」我沒力氣回答,也不想回答。
喉嚨里堵著石塊,身體里的骨頭縫都透著寒氣。他也沒指望我回答,自顧自地操作著電腦,
嘴里嘟囔著:「正好,省得老子打電話。吶,你們班那個什么……王禿子?王老師?
剛電話打到前臺了,兇得很!說你小子模考成績出來了,爛得糊穿地心!
讓你明天滾去辦公室找他!嘖,我說你小子,打架泡妞倒是積極,書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這成績還想考大學?趁早來老子這兒全職看場子吧!」他的聲音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模糊不清,卻又帶著鈍器砸擊的沉重感,一下下敲在我的耳膜上。
??肌┑匦摹即髮W……這些字眼飄進耳朵,卻激不起任何漣漪。
腦子里只剩下那輛消失在雨幕中的黃色出租車,那塊在閃電下刺眼的深紫色淤痕,
那雙隔著雨簾、疲憊而空洞的眼睛,還有水洼里那個被徹底碾碎的藍色紙團。
老張后面還說了些什么,我一個字也沒聽清。只是機械地伸出手,
從吧臺旁邊那個散落著煙灰和瓜子殼的塑料筐里,拿起一塊灰撲撲、油膩膩的抹布。
抹布散發(fā)著一股混合了汗味、煙味和劣質清潔劑的怪味。然后,轉過身。
面對著眼前這片煙霧繚繞、光線昏暗、充斥著廉價香精飲料氣味和無數屏幕冷光的洞穴。
我慢慢地、慢慢地彎下了腰。開始擦拭離我最近的那張油膩膩的電腦桌。
抹布擦過煙灰燙出的焦痕、干涸的可樂污漬,以及不知名食物留下的黏膩殘渣,
發(fā)出沉悶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手下的動作麻木而機械。窗外,雨還在下。
3 煙花雨巷未出口的童話!五年。足夠一條老舊的巷子被推土機碾平,
蓋起嶄新的連鎖快餐店,紅得刺眼的招牌取代了當年那盞昏黃的路燈。
也足夠一個被暴雨澆透、攥著爛泥般情書的高中少年,
在油膩的鍵盤、閃爍的屏幕和廉價泡面桶堆積的廢墟里,
把自己熬成一塊沉默的、布滿電路板焦痕的「化石」?!笜O速網吧」的招牌依舊頑強地亮著,
只是「速」字的半邊霓虹管壞掉了,變成了「極網吧」,
在夜色里閃爍著一只殘缺的、嘲諷的眼睛。
空氣里永遠飄浮著汗味、煙味、泡面調料粉的香精味,
還有主機風扇持續(xù)散熱烘烤出的、令人昏沉的焦糊氣息。
鍵盤的敲擊聲、鼠標的點擊聲、游戲里激烈的廝殺和粗鄙的咒罵聲,
匯成一片永不疲倦的、嘈雜的背景音浪。我穿著印有網吧 logo 的黑色 T 恤,
袖口磨得起毛,坐在吧臺后面那張吱呀作響的破轉椅上。
面前的監(jiān)控屏幕分割成十幾個灰蒙蒙的小格子,
映照著不同角落那些沉浸在虛擬世界里的、神情各異的側臉。手指無意識地滑動著鼠標滾輪,
目光卻沒有焦點,只是習慣性地放空,像沉在深水里的石頭。「言哥!32 號機續(xù)三個鐘!
再拿桶紅燒牛肉面,加根腸!」一個頂著雞窩頭、眼袋青黑的年輕人大聲嚷嚷著,
把一張皺巴巴的十塊錢拍在吧臺上。我眼皮都沒抬,熟練地操作著收銀系統(tǒng),
敲鍵盤的手指帶著一種經年累月形成的、近乎麻木的流暢?!膏帧沟囊宦?,續(xù)費成功。
轉身從貨架上取下泡面和火腿腸,隔著吧臺推過去。動作一氣呵成,像設定好程序的機器。
「謝了啊言哥!」雞窩頭抓起東西,又一頭扎回他的屏幕前。吧臺角落里,
那臺給員工「摸魚」用的破舊備用機屏幕上,花花綠綠的網頁窗口堆疊著。
老張剛用它下完棋,頁面還停留在本地一個雜七雜八的社區(qū)論壇上。
鼠標光標無意識地停在某個不起眼的帖子標題上——《XX 大學商學院迎新晚會掠影,
青春飛揚!》鬼使神差地,也許是手指的慣性,也許是那「大學」兩個字在眼前晃了太久,
帶著某種遙遠而刺目的光暈。我點了一下。頁面遲鈍地跳轉,加載圈轉了好幾秒。
一張占據了半個屏幕的、分辨率不算高的晚會現場大合照,猛地撞入眼簾。
背景是燈火輝煌的禮堂舞臺,橫幅上寫著「青春啟航,夢想飛揚」。
照片里擠滿了年輕鮮活的面孔,穿著各式演出服,笑容燦爛,對著鏡頭比著各種手勢,
洋溢著幾乎要溢出屏幕的蓬勃朝氣。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沒有經過任何刻意的搜索,
就死死地釘在了照片中央偏左的位置。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暫停鍵。
網吧里所有嘈雜的鍵盤聲、鼠標聲、游戲音效、叫罵聲……瞬間被抽離得干干凈凈。
世界陷入一片絕對的、令人耳鳴的死寂。只剩下主機風扇在我耳邊發(fā)出單調而巨大的「嗡嗡」
聲,像無數只蜜蜂在顱內瘋狂振翅。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縮,
隨即以一種失控的、近乎狂暴的力道瘋狂撞擊著肋骨!
每一次搏動都沉重得像是要沖破皮肉的束縛,牽扯著早已愈合、卻仿佛從未消失的肋下舊傷,
傳來一陣陣尖銳而熟悉的幻痛。是她。白慕溪。照片里的她,
站在一群同樣穿著亮片啦啦隊服的女孩中間。比起高中時更加清瘦,褪去了最后一絲青澀,
下頜線條清晰流暢,像精心雕琢的白玉。烏黑的長發(fā)梳成高高的馬尾,
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臉上化了精致的舞臺妝,眼線微微上挑,唇色是飽滿的櫻粉。
但那雙眼睛……即使隔著模糊的像素,即使隔著五年漫長的、布滿灰塵的時光,
即使被周圍喧囂的青春笑臉包圍著……那雙眼睛,依舊像沉靜的深潭。照片里,
她微微側著頭,目光似乎并沒有完全聚焦在鏡頭方向,
而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投向鏡頭外某個虛空的游移。嘴角禮貌地向上彎著,
勾勒出一個無可挑剔的微笑弧度,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
卻清晰地映著舞臺頂燈冰冷的光點,里面沒有笑意,
只有一種被精心修飾過的、深不見底的平靜。像一口覆蓋著薄冰的深井。五年。
一千八百多個日夜。在網吧渾濁的空氣和閃爍的屏幕前麻木流逝的時間,在這一刻,
被這張小小的照片徹底擊穿、粉碎!指間夾著的廉價香煙,煙灰無聲無息地積攢了長長一截,
終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啪嗒」一聲,斷裂,掉落在油膩的吧臺桌面上,
摔成一小撮灰白的粉末。我毫無知覺。目光像生了銹的釘子,死死地鉚在那張臉上,
鉚在那雙沉靜無波的眼睛里。呼吸變得極其困難,每一次吸氣都像有砂紙在喉嚨里摩擦。
一種巨大的、混雜著酸楚、狂喜、難以置信和深入骨髓的恐慌的洪流,
瞬間沖垮了所有麻木的堤壩,席卷了每一寸神經。她還在。在這個城市。
在 XX 大學商學院。在照片里那片光鮮亮麗的、屬于「天之驕子」的世界里。
而我……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沾著不知名油漬的網吧 T 恤,
袖口磨出的毛邊清晰可見。鼻腔里充斥著廉價香煙、泡面湯和汗液混合的、屬于「極速網吧」
的獨特氣味。像兩個永不相交的平行宇宙。一個在聚光燈下,青春飛揚。
一個在屏幕的冷光里,發(fā)霉腐朽。喉嚨里堵著滾燙的硬塊,連吞咽都變得異常艱難。
視線重新回到那張照片上,貪婪地、近乎自虐地捕捉著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像素點。
試圖從那平靜無波的眼神里,
尋找一絲一毫屬于過去那個撐著紅傘、在雨巷里平靜地說「再打人我報警了」的少女痕跡。
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照片右下角,一行小小的白色水印日期,像冰冷的烙鐵,
燙在視網膜上:20XX 年 9 月 28 日。那是……三個月前。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又猛地松開,在巨大的空洞里瘋狂下墜。接下來的日子,
像一場高燒不退的夢魘,又像一場孤注一擲的、燃燒生命的沖鋒?!笜O速網吧」
油膩的空氣第一次讓我感到無法呼吸的窒息。吧臺后那張吱呀作響的轉椅,
變成了滾燙的烙鐵。每一次給客人續(xù)費、拿泡面、擦拭鍵盤上黏膩的油污,
都像是在親手埋葬自己。那些曾經習以為常的嘈雜,此刻都變成了尖銳的噪音,
瘋狂地撕扯著神經。老張的胖臉湊在油膩的屏幕前,頭也不抬地抱怨:「我說你小子,
最近魂兒丟啦?續(xù)費都能輸錯機號!再這樣扣工資??!」我沒有理會。
目光死死盯著吧臺角落里,那本被翻得卷了邊、紙張泛黃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扉頁上,我用紅色的記號筆,狠狠畫了一個巨大的、血淋淋的叉!
旁邊是同樣用紅筆寫下的、力透紙背的兩個字:XX 大學。商學院。目標清晰得如同利刃,
也沉重得如同枷鎖?!笍埜纾刮业穆曇舾蓾硢?,像砂紙摩擦,「夜班……以后我不上了。
」「啥?」老張猛地抬起頭,小眼睛瞪圓了,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不上夜班?
你小子喝假酒了吧?不上夜班你喝西北風去?再說,你這……」「白班,我也不上了?!?/p>
我打斷他,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手指用力按在那本厚厚的習題冊上,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工資……你看著扣?!估蠌垙堉欤駰l離水的魚,半天沒合上。
他看看我,又看看那本破舊的習題冊,再看看我布滿血絲卻亮得嚇人的眼睛,最終,
他臉上的肥肉抽搐了幾下,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覺得無比荒謬。他嗤笑一聲,
揮了揮胖手,像驅趕一只煩人的蒼蠅:「行行行!滾!都滾!媽的,一個兩個都犯神經?。?/p>
愛干嘛干嘛去!工資?扣光拉倒!」沒有告別,沒有留戀。
我抱起那摞從舊書攤淘來的、散發(fā)著霉味的二手教材和習題冊,像抱著最后的武器,
沖出了網吧那扇油膩厚重的玻璃門。外面刺眼的陽光讓我一陣眩暈,
網吧里渾濁的氣息瞬間被城市街道的尾氣和灰塵取代。我貪婪地、大口地呼吸著,
盡管這空氣同樣污濁,卻帶著一種近乎新生的、自由的凜冽。沒有時間了。距離下一次高考,
只剩下不到八個月。五年荒廢的時光,像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深淵橫亙在眼前。
要填平它,只能用命去填。我在城市邊緣最便宜的城中村租了一個單間。
房間狹小得只放得下一張吱呀作響的鐵架床和一張瘸腿的桌子。墻壁斑駁發(fā)黃,
滲著可疑的水漬。窗戶對著隔壁樓油膩的廚房排氣口,
常年彌漫著一股劣質食用油和剩飯菜混合的味道。唯一的優(yōu)點是,足夠安靜,也足夠便宜。
桌上的臺燈是唯一的光源,燈泡瓦數很低,發(fā)出昏黃的光暈,堪堪照亮攤開的習題冊。
劣質塑料燈罩被長年累月的熱氣熏烤得發(fā)黃變形。時間被切割成精確到分鐘的碎片。
睡眠被壓縮到極限,每天不足五個小時。鬧鐘在凌晨四點準時發(fā)出刺耳的尖叫,
像催命的號角。冷水潑在臉上,激得渾身一顫,驅散最后一絲困意。
然后就是無休止的看書、做題、背書。數學公式像糾纏的毒蛇,英語單詞像密集的蟻群,
文綜知識點浩如煙海,物理題永遠有解不開的陷阱……高中課本上那些陌生的符號和概念,
像最惡毒的嘲諷,嘲笑著我這五年虛度的光陰。困意是最大的敵人。
它總是在意志力最薄弱的時候,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
腦袋一下一下地點著,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出無意義的、歪歪扭扭的線條。每當這時,
我就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內側,用指甲深深掐進皮肉里,
直到尖銳的疼痛刺激得神經瞬間清醒。桌上那個廉價的塑料相框里,
小心翼翼地從網吧那臺破電腦屏幕上打印出來的、模糊不清的晚會合照,被我剪裁過,
只剩下中央那個穿著亮片啦啦隊服的身影?;椟S的燈光下,
她沉靜的目光穿過劣質打印紙的粗糙顆粒,無聲地注視著我。目光落在那雙眼睛上。
那平靜無波的深潭。然后,像注入了一劑強效的興奮劑,
所有疲憊和困倦都被一種更尖銳的、混雜著痛楚和渴望的力量強行驅散。我猛地甩甩頭,
抓起冰冷的毛巾用力擦臉,抓起筆,再次一頭扎進題海。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在死寂的深夜房間里,成為唯一的主旋律。
桌上堆滿了空掉的速溶咖啡袋和撕開的廉價薄荷糖包裝紙。胃時常在深夜發(fā)出尖銳的絞痛,
提醒著它被敷衍和虐待的事實。一碗泡面,或者一個冰冷的饅頭,就是一天能量的全部來源。
鏡子里的臉迅速消瘦下去,顴骨凸出,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的眼睛亮得驚人,也空洞得嚇人,
只有看向那張模糊的打印照片時,才會燃起一點微弱的光。4 時間是那么的不湊巧!
八個月。像在地獄里滾了八個月??恐屈c微弱的、幾乎要熄滅的光,
靠著那股從骨頭縫里榨出來的、近乎自毀的狠勁,硬生生地把那些荒廢的、錯位的齒輪,
一寸寸地、帶著血肉模糊的痛楚,重新擰回了軌道上。又一年九月。暑熱未消,
空氣里飄浮著香樟樹葉的微澀氣息和屬于新生的躁動。XX 大學商學院迎新點,
巨大的紅色橫幅在陽光下招展。穿著各色院系文化衫的學長學姐們熱情洋溢,人聲鼎沸。
拖著行李箱的新生和家長臉上交織著興奮、好奇和一絲初來乍到的茫然。
我站在喧鬧的人群邊緣,手里緊緊攥著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錄取通知書。
汗水浸濕了后背嶄新的白色 T 恤,額發(fā)也黏在額角。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又急又重,
幾乎要撞碎肋骨。目光像探照燈一樣,一遍遍掃過眼前攢動的人頭,
掠過一張張陌生的、年輕的臉龐。五年。網吧的油膩,復讀的煎熬,
城中村出租屋里的孤燈長夜……所有的一切,都壓縮在這一刻滾燙的期待和巨大的恐慌里。
她……還在這里嗎?就在這時,人群的某個方向,
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小小的騷動和壓抑的驚呼聲。我的目光幾乎是瞬間被牽引過去。
像一道清冷的月光,驟然灑落在喧囂的鬧市。白慕溪。
她穿著一身干凈利落的淺灰色運動套裝,襯得皮膚愈發(fā)白皙。烏黑的長發(fā)隨意地束在腦后,
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優(yōu)美的脖頸線條。比起那張模糊的打印照片,
眼前的她褪去了舞臺妝的修飾,顯得更加真實,也更加……遙遠。她的五官似乎長開了一些,
褪去了高中時最后一點稚氣,下頜的線條清晰而略顯清冷。她正微微側著頭,
和一個扎著丸子頭、看起來像是新生的女孩說著什么,嘴角帶著一絲禮節(jié)性的、淺淡的笑意。
然而,那笑意并未抵達眼底。那雙眼睛,依舊像沉靜的深潭。
在周圍迎新點喧鬧熱情的氛圍映襯下,那潭水顯得更加幽深,更加……冷冽。
陽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淺淺的陰影,卻無法驅散那眼底深處的、拒人千里的平靜。
仿佛周圍所有的熱鬧和喧囂,都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是她。真的是她。一瞬間,
新點的嘈雜、行李箱輪子的滾動聲、家長的叮囑、學長學姐的吆喝——都像潮水般急速退去。
世界只剩下劇烈的心跳聲,在耳膜里轟轟作響。血液沖上頭頂,又在瞬間冷卻,手腳冰涼。
五年前那個暴雨的下午,出租車窗后那雙疲憊而空洞的眼睛,
與眼前這雙沉靜的深潭驟然重合!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礫堵死,干澀得發(fā)疼。
腳步像是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無數個日夜在心底反復排練過的話語,
此刻都變成了一團亂麻,堵在喉嚨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像個最笨拙的木偶,
僵立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那道清冷的身影。白慕溪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她結束了和那個新生的交談,目光隨意地掃過人群。那目光,像兩道冰冷的探針,
毫無預兆地掃了過來。時間在那一剎那,再次凝固。她的視線在我臉上停頓了不到半秒。
那極短暫的瞬間,她的眼神似乎有極其細微的變化——一絲極其淡薄的、近乎錯覺的疑惑?
像是看到了某個模糊的、似曾相識的輪廓,卻又無法在記憶的抽屜里準確歸檔。
但僅僅是半秒。那絲微不可察的疑惑,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甚至沒能激起一絲漣漪,
便迅速被更深的平靜和一種理所當然的陌生所取代。她的目光沒有任何停留,
像掠過路邊一塊無關緊要的石子,輕飄飄地、毫無波瀾地移開了。
轉向了旁邊另一個需要幫助的新生,臉上重新掛起那副禮貌而疏離的淺笑。沒有認出我。
或者說,
她根本未曾記得那個在高中雨巷里被打得滿臉血、在暴雨中試圖遞出情書的狼狽少年。
那個在她世界里,恐怕連一個模糊的剪影都算不上的……路人甲。一股冰冷的酸澀,
混合著巨大的失落和一種近乎自嘲的清醒,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澆滅了所有滾燙的期待。
攥著通知書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如同自帶聚光燈般,
極其自然地出現在白慕溪身邊,極其自然地伸出手臂,極其自然地攬住了她的肩膀。
動作熟稔,姿態(tài)親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宣告。是蕭寒。
他穿著剪裁得體的淺色休閑襯衫,袖口隨意地挽起,露出手腕上一塊低調卻價值不菲的腕表。
身材挺拔,五官英俊得極具攻擊性,嘴角習慣性地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眼神銳利而自信,像巡視領地的年輕雄獅。他微微低頭,湊近白慕溪耳邊說了句什么,
聲音低沉悅耳。白慕溪側頭看他,臉上那層禮貌的淺笑似乎融化了一點點,
眼底深處那潭死水,仿佛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漾開一絲極淡的、真實的漣漪。
那是……依賴?還是別的什么?我看不清,也不敢看清。蕭寒的目光隨即也掃了過來,
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不經意的審視。那目光在我身上——普通的 T 恤,
略顯局促的姿態(tài),手里緊緊攥著的通知書——停留了不到一秒,
便帶著一種了然無趣的漠然移開了。如同看到一個誤入華麗宴會的、格格不入的侍應生。
他甚至沒有流露出絲毫的疑惑或探究。在他和白慕溪的世界里,我這樣的人,
連被記住的資格都沒有。陽光依舊刺眼,香樟樹的氣息依舊青澀。
迎新點的喧囂像潮水般重新涌回耳中,卻帶著一種隔膜的、遙遠的失真感。
手中的錄取通知書,邊緣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我站在人潮洶涌的入口,
像一個遲到的、走錯了片場的演員。舞臺的燈光已經亮起,主角已經登場,而我,
剛剛拿到一張模糊的、被汗水打濕的入場券,卻發(fā)現屬于自己的位置,
早已被貼上「無關緊要」的標簽,遺棄在無人關注的角落。
大學校園像一幅徐徐展開的、色彩斑斕的畫卷,充滿了新鮮、自由和無限可能的氣息。
但對于一個復讀一年、帶著滿身網吧油煙氣闖入其中的「異類」來說,這畫卷的底色,
總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疏離和格格不入。商學院基礎課的大教室里,人頭攢動。
我習慣性地縮在階梯教室最后排最角落的位置,像一只習慣了陰影的動物。
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穿過一排排黑壓壓的后腦勺,精準地落在那道清冷的身影上。
白慕溪通常坐在中間靠前的位置,身邊固定的位置,永遠是蕭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