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不知何時已快被蠶食殆盡。魏嬿婉仰頭望去，只見濃云如墨，自西北角一路暈染過來，將咸福宮的琉璃檐角吞沒成模糊的剪影。遠處傳來悶雷的聲響——沉悶、壓抑，卻震得人胸腔發(fā)顫。

“要變天了?！彼÷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繡著的紋路。這料子是前幾日高晞月賞的，說是江南新貢的云錦，觸手生涼，倒適合這悶熱的初夏。

“魏姐姐。”魏嬿婉回頭，果然又是進忠。

這兩年她恭恭敬敬侍奉著高晞月，平時繼續(xù)進行各方面的學習，得空去找春蟬和瀾翠說說話，日子也過得挺快活。

而進忠也隔三差五的和她“偶遇”，起初還裝模作樣地說是奉了御前的差事，后來索性連借口都省了。

他生得白凈面皮，細眼厚唇，嘴角總噙著三分笑，一身靛青蟒紋貼里裹著瘦長身子，腰間玉帶勒得緊，顯得格外精神。

嬿婉回頭時他站在暗處，雖然笑著，瞳仁卻顯得黑的瘆人，像泡在冰水里。

魏嬿婉又想起他被自己命人勒死的那一天，這雙眼就是這樣死死地盯著自己，在喝蕈菇湯的那些年，她不知道多少次回憶起這雙眼睛。

“魏姐姐？”

“進忠公公，你怎么得空來了?！蔽簨魍窕剡^了神。

進忠上前幾步：“李玉師傅侍奉在御前，我和進保輪流當值，時間也寬裕，便過來看看你。魏姐姐，都跟你說了，直接喚我進忠就好?！?/p>

“進忠.......”

這一聲喚得極輕，尾音卻微微上揚，像羽毛尖兒掃過耳畔，帶著幾分慵懶，幾分試探。

進忠聞聲指尖一顫，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他喉結微動，卻仍不動聲色，只低聲道：“姐姐如今在慧貴妃宮里當差，日子過得可好？”

魏嬿婉瞧著他這副模樣，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她緩緩近身，裙裾窸窣，一步步走近他，直到鞋尖兒幾乎抵上他的袍角。

“自然是比當初在嘉嬪宮中當差要舒服的多。”她聲音柔得像春水，說出來的話讓進忠一愣，“怎么，你不是最該知道？”

進忠呼吸微滯，只低聲道：“姐姐這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輕笑，忽然伸手，指尖輕輕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直視自己。

魏嬿婉眉眼如畫，唇畔含笑，可那雙眼睛里卻藏著一些深不見底的情緒。

進忠避無可避，目光與她相觸的一瞬，心跳如擂鼓。

“進忠啊……”她嘆息般又喚了一聲，放下手轉身走向一邊，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知道你也回來了?！?/p>

也不知道哪一天她就意識到了這個事實，但是又逃避一般不肯面對。但是今天這個天氣，這風雨欲來的晚上，她又突然不想逃避了。

今天讓她想起來上輩子嘉嬪生產(chǎn)那天，她第一次見到進忠的時候。那是命運的開始。

進忠站在原地，袖中的手緩緩攥緊。

他知道她在試探，在撩撥，甚至……在利用。

可偏偏，他就是無法抗拒這一聲輕喚。

“奴才請炩主兒安?！彼羝鹱旖浅芭频赝鲁鲞@一句，“奴才還以為，炩主兒要一輩子揣著明白裝糊涂呢?！?/p>

他當然也知道魏嬿婉是重生回來的，從她被調到慧貴妃宮里的那一天，不，應該說他重生回來迫不及待和魏嬿婉制造“偶遇”的那一天，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也回來了。

但是他能怎么辦呢，她不說，他就愿意這樣一直和她糾糾纏纏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頂多暗地里干些事，比如把小栗子送到她身邊使喚，比如暗中教訓李德全一頓，讓他折了胳膊。

她說了，他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明明這個女人狠心殺了自己，但是他一點也恨不起來啊，他說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其實他是想說“往后的路自己保護好自己”啊，他希望他的死也能對他有價值，讓她度過當下那個難關。

他只愿能一直托舉著她，不斷往上爬。

雨水轟地落下，打濕了魏嬿婉的臉，從睫毛落下，分不清是雨還是什么。

她回頭看向進忠，在那雙黑沉沉的眼里，看不到一絲恨，全然是對她的欣賞和一些看不懂的東西。

雨愈發(fā)大了。

他們對視著，什么都說不出來，什么都不用說。

良久，魏嬿婉身體往下一墜欲跪，嘴里還是那句：“進忠公公，求您疼我。”

進忠一把攙住她，先一步跪下來。他手維持著攙扶她的動作，視線往上抬看向她，暖意從他們接觸的地方蔓延開來，驅散了雨夜的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