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朱墻金瓦夢我入宮時，父親說帝王家最是無情?？晌移郎夏侵靿鹜叩淖罡咛帯?/p>
從任人踐踏的才人，到寵冠六宮的皇貴妃。生子那日，陛下破例接來父母小妹探望。
小妹傾國傾城，打扮得如同夏日綻放的牡丹。她看陛下的眼神，
讓我想起當年我初入宮的模樣。我喂小妹喝下親手調制的冷香散。陛下怒擲藥碗，
白瓷碎片在地板上炸開：“毒婦！賜白綾！”屏風后突然沖出鵝黃的身影。那把削果小刀，
狠狠扎進了一個人的心口。---日影西斜，重重宮闕。晚風掠過太液池，
吹皺一池暗沉沉的水?？莺蓺埞Ｔ谒袚u曳，發(fā)出細碎的聲響。長樂宮的殿門無聲開啟，
濃重的血腥氣與參湯的苦澀混在一起，沉沉地壓下來。我躺在重重錦衾之中，
渾身散了架般酸軟，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下腹深處撕裂的痛楚。這痛，
竟莫名勾起了另一段記憶。也是這般濃重的血氣，卻不是新生，而是死亡。那年寒冬，
雪粒子打得人臉生疼。王婕妤仗著幾分姿色與父兄在前朝的勢力，處處與我作對。
她買通我的貼身宮女，在我熏衣的香料里摻了慢性的麝息散。
若非我幼時隨府中老醫(yī)官辨過百草，嗅出那絲極淡的異樣，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證據確鑿，人贓并獲。我跪在冰冷的金磚地上，聽著她聲嘶力竭的辯解與陛下不耐的呵斥。
雪光映著殿內森森的燭火，照見她眼中刻骨的恨意。她撲上來，尖利的護甲劃過我的臉頰，
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痕?！百v婢！你敢誣陷本宮！”那時，我做了什么？呵。
我甚至沒有抬手去擦臉上的血。只是低著頭，目光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
等著御座之上那個主宰生死的人?！氨菹旅麒b。婕妤娘娘指甲縫里，
還殘留著那藥粉的痕跡呢?！彼哪槪查g褪盡了血色。陛下厭棄了她父兄的跋扈，
正愁沒有由頭。御花園的錦鯉池邊，那口廢棄多年的枯井，就在池邊假山后。
成為她最后的歸宿。大雪封了路，掩蓋了一切痕跡，卻沒能掩蓋住濃烈的血腥味。
她死亡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暖閣里，用銀剪子，慢條斯理地修剪一盆開敗了的紅梅。
踩著她的尸骨，我踏上了美人的位置。2 冷香散毒計“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正感慨著，
我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汗水浸透了鬢發(fā)，黏膩地貼在額角頸側。嬰兒微弱的啼哭聲斷斷續(xù)續(xù)，
像只剛離巢的幼貓，在空曠的寢殿里顯得格外細弱?！澳锬?，您看，小皇子多俊。
” 乳母小心翼翼地將襁褓湊近。我費力地偏過頭。那皺巴巴的小臉通紅，眼睛緊緊閉著。
一點久違的暖意，剛從心底升起，便被殿門外驟然響起的腳步聲踏碎。
“陛下口諭——” 內監(jiān)尖利的聲音穿透了凝滯的空氣，“念皇貴妃生產辛勞，
特恩準其雙親并幼妹入宮，片刻探視！”心猛地一跳，隨即被更大的空洞攥緊。父母？小妹？
陛下……竟允了他們進來？帝王的心思，如同這殿內明滅的燭火，永遠隔著一層幽暗的紗。
那年也是這般毫無征兆的恩寵。我剛晉了美人，陛下連著幾日歇在我宮里。賞賜流水般進來，
連帶著我父親在工部的差事也順遂了幾分。春風得意時，陛下在御花園涼亭小憩，
隨口贊了句宜妃新沏的雨前龍井清香。隔日午后，
陛下的大太監(jiān)親自捧著一只紫檀嵌螺鈿的食盒進了我宮門，面上堆著恭謹?shù)男Γ骸吧蛎廊耍?/p>
念您伺候殿下周到，宜妃娘娘特賜酥酪一盞，您嘗嘗鮮。”食盒揭開，白玉盞里凝乳瑩白，
綴著殷紅的櫻桃，煞是好看。殿內侍立的宮人，目光都若有似無地掃過來。我心頭一凜。
宜妃出身將門，性烈如火，素來與我不睦。這盞酥酪究竟是恩寵還是試探？
指尖拂過冰涼的玉盞邊緣，我抬眼，對著那大太監(jiān)，笑容溫婉得無懈可擊：“臣妾惶恐，
謝陛下恩典，謝宜妃姐姐厚愛。只是臣妾早起貪涼，脾胃有些不適，怕辜負了姐姐心意。
煩請公公代我謝恩，就說這酥酪，臣妾稍后定當細細品嘗。”那太監(jiān)躬身應諾，
帶著食盒退下了。當夜，宜妃宮中就傳出砸東西的巨響和壓抑的哭罵。次日清晨，
一個負責灑掃宜妃宮苑外圍的小太監(jiān)，“失足”跌進了太液池支流，
撈上來時手里還死死攥著一小包未用完的足以令人腸穿肚爛的番木鱉粉末。風聲悄悄傳開，
陛下震怒，斥責宜妃“御下不嚴，心浮氣躁”，奪了她協(xié)理六宮之權。而我，因“識大體，
懂進退”，三日后晉為婕妤。那盞酥酪最終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我只記得陛下后來攬著我時，笑吟吟地說：“愛妃很懂得惜福。
”3 姐妹情深劫沉重的殿門再次被推開一條縫隙，帶進一股外面暮春微涼的夜風，
也帶進了我暌違數(shù)年的氣息。父親穿著半舊的深藍直裰，母親鬢角已染霜華，拘謹?shù)卮怪^，
步履蹣跚。在他們身后，一道鮮亮的鵝黃身影輕盈地躍入眼簾，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陽光，
刺破了殿內的沉郁?！鞍⒔?！” 清脆的嗓音帶著未脫的稚氣，珠玉般滾落。小妹云茵。
她快步趨近榻前，裙裾帶起一陣微風，拂動床邊低垂的紗幔。殿內通明的燭火落在她身上，
照亮了那張臉。眉目如畫，清澈見底的眼眸里盛著純粹的、不摻一絲雜質的歡喜。
父親的目光在我蒼白如紙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復雜得如同殿外沉沉的暮色，有憂，
有懼，更深處，是多年前送我入宮時那句沉甸甸的告誡——“帝王家最是無情”。
他嘴唇囁嚅了一下，終究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沉得幾乎要墜落到腳下的金磚里去。
“茵兒，不可放肆。” 母親的聲音帶著惶恐的顫抖，伸手欲拉住小妹?！盁o妨。
” 陛下的聲音忽然自身后響起，低沉而溫和。我心頭驟然一緊，猛地抬眼望去。
陛下不知何時已站在屏風之側，玄色常服上繡著的暗金龍紋在燭光下流轉著幽微的光澤。
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越過那哭啼的嬰孩，牢牢地地鎖在云茵身上。
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比產后的虛弱更令人窒息。小妹渾然未覺，
只覺天子目光溫和，膽子又大了些。她好奇地湊近搖籃，伸出纖細白皙的手指，
輕輕碰了碰嬰兒的小臉，指尖溫軟?！靶⊥馍嫘⊙?，”她回頭，對著陛下和我，
笑容燦爛得晃眼，“阿姐，以后我常來宮里陪你和小外甥玩，可好？家里就我一個，可悶啦！
”這話樸實到極點，讓人挑不出錯來。探視的時辰極短，像指縫里漏下的沙。
父母千恩萬謝地告退，身影消失在沉重的殿門外。小妹云茵卻被留了下來。
陛下應允：“皇貴妃產后體虛，至親在側，或可稍解煩憂。”他離去前，
目光再次掠過云茵那張春花般的臉，停留了片刻，才轉身。那一眼，
足以將我心中最后一點微弱的火種徹底澆熄，只剩一片冰冷的灰燼。
寢殿內又只剩下我、嬰兒、小妹，以及那些垂手侍立、如同泥塑木雕的宮人。
燭火偶爾爆出一個燈花，“噼啪”一聲，在這死寂中格外驚心。云茵坐在榻邊的小杌子上，
托著腮，還在絮絮地說著宮外的趣事。她微微開合的唇，她脖頸的弧度優(yōu)美脆弱，
衣袖滑落時露出的手腕纖細白皙。就是這鮮活，這純粹，成了我眼前最大的威脅，
成了懸在我搖搖欲墜的“皇貴妃”寶座上最鋒利的刀?！鞍⒔?，你臉色好白，
” 云茵終于察覺到我的異樣，擔憂地湊近了些，帶著少女馨香的氣息拂過我的臉，
“是不是還很疼？我?guī)湍闳嗳?？”我不能讓這朵艷麗的花，在這吃人的宮墻里扎根。
更不能讓她，取代我的位置，奪走我付出一切才換來的一點點光亮。既然帝王無情，
那便休怪我，心狠手辣?！笆怯行┓α?，” 我緩緩開口，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虛弱，
努力牽動嘴角，擠出一個安撫的弧度，“小妹，替阿姐倒盞參湯來吧，就在那邊小幾上溫著。
”云茵不疑有他，立刻應聲，像只輕盈的蝴蝶翩然起身，走向角落的紫檀木小幾。
她背對著我，專注地揭開溫盅的蓋子，熱氣氤氳而上，模糊了她纖細的背影。就是此刻！
我強撐著坐起些許，動作牽動下腹的傷口，劇痛如刀絞，額上瞬間沁出冷汗。
但這痛楚反而讓我更加清醒。藏在錦被下的手早已握緊了一個小小的、冰涼的玉瓶，
里面是“冷香散”——當年初入宮闈，一個因嫉妒而想置我于死地的妃嬪，
曾將這東西混在我的胭脂里。那時我僥幸識破，暗中藏下了這致命的毒物。無色無味，
遇熱方顯，初時只覺微寒倦怠，須得連續(xù)服食，日積月累，方能悄無聲息地耗盡人的元氣，
如同被冬雪慢慢覆蓋的花枝。沒想到，它最終的歸宿，竟是我親妹的性命。瓶塞無聲滑開。
我的指尖冰涼顫抖，幾乎握不住那小小的玉瓶。目光死死盯住云茵的背影，
她正小心地將溫熱的參湯倒入一個青玉蓮花碗中。那專注的側影，
依稀還有兒時跟在我身后、甜甜喚著“阿姐”的模樣。心口猛地一陣尖銳的刺痛，
像被冰錐狠狠扎穿。手猛地一抖，幾滴黏稠冰冷的液體無聲地滴落在濃褐色的參湯里，
瞬間消融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殿內燭火搖曳，
在她手中的青玉碗壁上投下詭異晃動的光影。我將玉瓶飛快地塞回枕下，
掌心一片冰涼的濡濕。“阿姐，湯來了?！?云茵轉過身，
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碗熱氣騰騰的參湯走回榻邊，臉上依舊是毫無陰霾的笑容，
將碗遞到我唇邊，“小心燙?！睗庵氐乃幬痘旌现鴧赜械奈⒖鄽庀涿娑鴣?。
那碗口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也模糊了我眼中最后一點微光?！耙饍?，
” 我喉嚨發(fā)緊，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阿姐……手沒力氣，你喂阿姐可好？
”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艱難地擠出來，帶著血的腥氣。她眉眼彎彎，
用力點點頭：“嗯！” 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湯，輕輕吹了吹，才送到我唇邊。
動作笨拙卻無比認真，像照顧一個易碎的瓷娃娃。溫熱的湯匙觸到干裂的嘴唇。我閉上眼，
張開嘴，任由那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那里面，有我親手滴下的、足以噬骨的寒毒。
湯汁滾燙，卻絲毫暖不了我早已凍僵的五臟六腑，只有一種滅頂?shù)摹⒘钊俗鲊I的冰冷，
順著食道一路蔓延下去。“甜嗎，阿姐？我特意吹涼了些?！?她問，聲音清脆?！啊?。
” 我艱難地吞咽，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目光卻越過她的肩頭，
死死盯住那扇緊閉的殿門。4 帝王無情眼這碗湯，只是一個開始。這深宮，要么是她死，
要么……便是我亡。青玉蓮花碗擱在紫檀小幾上，碗底殘留著一圈深褐色的湯漬。
殿內彌漫著參湯溫吞苦澀的余味，混雜著揮之不去的血腥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云茵伏在搖籃邊，指尖輕柔地逗弄著剛睡醒的小皇子。嬰兒無意識地抓住她的手指，
發(fā)出細弱的咿呀聲。她忍不住咯咯笑起來，眉眼彎彎，臉頰上浮起健康的紅暈，
渾然不覺自己體內正悄然埋下冰冷的禍根。那笑聲清脆，像檐下被風吹動的玉鈴，
此刻卻只讓我耳中嗡嗡作響，心頭煩惡欲嘔。我靠在引枕上，闔著眼，疲憊排山倒海般襲來，
身體深處那被刻意忽略的劇痛和方才下毒時驚悸的余波交織在一起，啃噬著每一寸神經。
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隙，發(fā)出細微的“吱呀”聲。一個內侍垂著頭，腳步無聲地溜進來，
附在當值的掌事宮女耳邊低語了幾句。宮女臉色微變，隨即快步走到榻前，
聲音壓得極低：“娘娘，陛下……往這邊來了?！毙拿偷匾怀痢淼眠@么快？
探視結束還不到半個時辰！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比傷口疼痛更甚。他來看誰？
是看剛為他誕下皇子的我，還是……來看這殿中鮮嫩如初蕊的小妹？
目光不由自主地掃向搖籃邊渾然不覺的云茵，她正用一方柔軟的絲帕，
笨拙地擦拭嬰兒嘴角的口水，側臉在燭光下柔美得驚人。沉重的腳步聲已到了殿外，
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氨菹埋{到——”殿門豁然洞開。
玄色龍袍的身影挾帶著夜間的寒意踏入殿內，高大的影子被燭火長長地投在光潔的金磚地上，
幾乎覆蓋了小半個搖籃。他步履沉穩(wěn)，目光卻如鷹隼般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