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富陽朋友十年，那天他神色不安地推開他懷里的年輕女郎時，
我已不再像以往那般難過，他快步朝我走來似是想要解釋什么，我在他開口之前就打斷了他，
笑意吟吟地向他顯示我無名指上的戒指：“快說恭喜，我結(jié)婚了哦?！?用個時髦的說法，
李富陽是我的白月光。他聰明帥氣，家境優(yōu)渥，才華橫溢……在我看來，
世上的一切他都唾手可得，他永遠(yuǎn)是人群的聚光燈，
無數(shù)愛慕、艷羨、嫉妒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而我只是個灰撲撲的丑小鴨。
離開熱鬧喧嘩的聚光燈，我家是嗆著煙灰的狹窄租房和門口幾平米藍(lán)棚。
這樣的我從未想過和李富陽產(chǎn)生交集，從2009年到2019年，
我像是旁觀者又像是親歷者參與并仰望了他十年，直到今年我與我丈夫成婚。
我并非一個很聰明的人，我爸初中學(xué)歷，我媽小學(xué)學(xué)歷。
聽我外婆說我媽小時候特別聰明特別漂亮，就是三四歲的時候發(fā)了一場高燒，燒壞了腦子，
變得不太聰明，周圍鄰居都不愛和我媽講話。我真的覺得很奇怪，可能是小地方閉塞的原因，
一個刻板印象深入人心后就再難發(fā)生變化。我沒有代入任何主觀的看法，
我媽媽和所有正常人一樣，愛憎分明，數(shù)字計(jì)算能力正常，
但是所有不喜歡我媽或是不耐煩跟我媽說話的人都會當(dāng)我媽面說我媽蠢、笨，
當(dāng)然也包括叛逆期的我?？赡苡腥擞X得“叛逆期”對窮人家來說有些過分時髦，
這個詞還是我從李富陽身上學(xué)來的。那時候我剛上高一，李富陽就是我們年級段的風(fēng)云人物，
聽說他在原本的初中常年霸榜第一，體育又好，還和朋友組了個樂隊(duì)，個高腿長人帥，
穿著高領(lǐng)黑毛衣坐在窗邊時確實(shí)可以出演偶像劇男主。
可能是后來我為我們之間的初見加了濾鏡，少年的初見平地起驚雷，
青春純白的校園背景板中混入了一只斑斕純黑的靜幽蝴蝶，攝人心魄，又壓抑非常。
我那時是不懂青澀懵懂的少女心事的，我是個“書呆子”。在被爸媽接到城里前，
我在鄉(xiāng)鎮(zhèn)的初中上學(xué)，雖然一直名列前茅，
但這成績放到教育資源頗佳的市中心高中十分不夠看，
我也不知道踩了什么狗屎運(yùn)竟然能在高一分班考勉強(qiáng)擠進(jìn)重點(diǎn)班，
但這某種程度上確實(shí)改變了我的人生。我初中的好友高耀也跟我一起轉(zhuǎn)到了桓海一中，
他與我成績相當(dāng)，可他一名之差滑進(jìn)了平行班，自此之后成績平平。
我和他都是沒什么沖勁的人。初高中我們將成績看得十分重要，
這種競爭意識或多或少會蔓延到大學(xué)，甚至是研究生，可后來你終會明白人生路很寬，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花期，十八歲的世界很不必被一套又一套的試卷蒙住。
那時候我同桌和三中的男生談著戀愛，我同桌的后桌暗戀著我的同桌，
他們各自有很多心照不宣的小秘密，我正竭力追趕著很多我不理解的數(shù)學(xué)物理難題。
2那天我同桌拄著拐杖回了座位，
那個漂亮得讓當(dāng)時毫無存在感的“我”根本不敢搭話的女孩子頭一次主動跟我說了話。
她問我有沒有戀愛過，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我沒有。但我后面兩個男生大概是有的，
我只記得那天我同桌和后面兩個男生聊了許久的天，但我都不記得了，
只記得整個晚讀課我都跟個木頭人一樣坐在旁邊跟著聽，因?yàn)樗麄冇X得我讀書讀得心煩。
我后桌那個男生是個花蝴蝶，他總是穿些花里胡哨的衣服，還總是和好幾個女生拉拉扯扯，
那節(jié)晚讀課課間，他不知道是撿什么筆，突然湊到我耳旁，說我好像白了很多。
他鼻尖的熱氣噴灑在我的臉頰，我覺得很奇怪他為什么要離我那么近，我們根本不熟啊！
然后我同桌的后桌忽地伸手去夠我同桌的語文書，
透過窗戶猛地將它擲到隔壁小房間的陽臺上。我們的教室在六樓，
隔壁小房間也不知道用做啥，層層疊疊鎖了好多道門鎖。那男生扔完將椅子一揮就走了，
而那個花蝴蝶后桌聳聳肩，笑嘻嘻地對我比了個捂嘴的動作：別管！為什么？
我悄悄瞥了眼我的同桌，她正在竭力控制情緒，不叫眼底的淚落下來。我沒有辦法，
糾結(jié)著要不要從這里的窗戶跳到隔壁小房間的陽臺好把那個語文課文拿回來。
那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如果不是在六樓，我會很輕松地跳過去……可它是在六樓，
萬一出事了呢，我真的害怕。猶豫一會兒，直到我手心都冒了冷汗我都依然沒下定決心，
李富陽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他說我一個女孩子就不用做這么危險(xiǎn)的事了。
我看著他輕松一躍就跳到了陽臺，心底說不出是羨慕還是什么，那一刻他真的好帥好酷，
而我也是真的不夠勇敢。李富陽把書遞給我，興高采烈地把眉一揚(yáng)：“不用謝！
”那沉靜冷郁的黑蝴蝶輕輕舞動了下身形，讓我窺見了他翅膀的另外一種顏色。
3日子平靜地過著，只除了那次季考我跌出了年級段前五百，我捏著成績單惴惴不安回了家。
我媽回老家了，
我爸正翹著二郎腿和其他幾個叔叔阿姨在門口藍(lán)棚支起來的狹小過道打撲克牌。
嗆人的煙味縈繞整個房間，我覺得要喘不過氣來，放下書包跑了出去。我不知道去哪，
我無處可去，我媽不在，而我爸可能半夜都不會發(fā)現(xiàn)我并不在家。
很神奇的是無家可歸的我遇見了另一個無家可歸的李富陽。他蹲在某個巷子的角落里，
跟我爸一樣手里夾著煙，低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能是我盯著他看太久，他抬眸朝我看來。
他很憔悴，但在瞧見我的一瞬間他下意識將遮擋眼睛的碎發(fā)撥了撥，
露出那雙清亮濃黑的眼瞳：“嗨，同學(xué)?！薄班耍瑢W(xué)?！蔽也恢廊ツ?，在這看見了他，
我也不想走，那時候的我很呆，心里根本沒有任何人情世故。
李富陽手里燃盡的煙灰掉在地上，他才撓撓頭問我什么個情況，我順勢在他旁邊蹲下。
那晚我們聊了很多，基本都是我在聽，李富陽安靜地聽著。我爸手里的煙很嗆，
而李富陽的煙卻完全沒有那種嗆味，它的包裝像是糖果。講到晚上十一點(diǎn)多，
講到我嘴巴干渴仍舊意猶未盡。李富陽去隔壁超市給我買了瓶水，想送我回家。
我想起我破舊的家，原本高漲的情緒瞬間跌落谷底，我好怕這么干凈漂亮的人看見我的家，
看見我的爸媽，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婉拒了。我們在街頭分別，
臨分別前他告訴我以后我不懂的題目都可以問他，他會幫我，這是一件很小的小事，
世上難事太多了，不要不開心。分別后我又偷偷回頭看李富陽的背影。少女情懷總是詩，
出門的時候我心頭悶悶的，像墜了一塊大石頭，而現(xiàn)在的我雀躍非常，
我真的好幸運(yùn)也好開心！4那天之后向李富陽請教問題成了我每天最開心的事，我膽小內(nèi)向，
自從來了恒華高中除了高耀我?guī)缀鯖]有和別人對視過。李富陽是個陽光開朗的人，
他總是呼朋喚友的，聽說還和校外一些人組了個什么樂隊(duì)。
極偶爾課間我能聽見他哼唱的幾句，時而溫柔時而高昂，對待他的聲音，
我的耳朵總是尤為敏銳。我問李富陽問題的時候，他的幾個好朋友總是勾肩搭背地站在一邊，
等著李富陽把這道題講完，就朝著我倆吹口哨。李富陽這時總是彎唇一笑，問我懂了沒，
還有沒有別的。我當(dāng)然是抱著書，使勁地?fù)u頭。那天我如往常一樣回到座位，
我的同桌吳瑤微忽地告訴我李富陽有女朋友，我迄今仍記得當(dāng)時的感覺，如墜冰窖，
現(xiàn)在想來只覺得好笑，可當(dāng)時在聽完那句話我的手腳幾乎是一瞬間變得冰涼。
我聽見我恍惚地問，真的假的，聽誰說的。吳瑤微努努嘴，
指著李富陽桌上的一袋零食說：「那就是李富陽女朋友送的啊，她不經(jīng)常來找李富陽，
你沒注意嗎？」我吸氣又吐氣，我知道那個女生，她是高三的，是學(xué)戲曲的，
我一直以為她只是李富陽玩的好的朋友而已，他總是有許許多多的朋友。自那之后，
我不可避免地觀察起了那個女生，她真的很漂亮，珠圓玉潤，
皮膚白皙……再后來我越來越多地關(guān)注到其他細(xì)節(jié)，
她來找李富陽的時候總是帶著花；她的校服褲子找人修過，
將褲腿收了起來；她妝容精致服帖，連眉毛都精心打理過；她有美甲有玉鐲有項(xiàng)鏈有耳環(huán)，
會如公主一般邀請一大幫朋友慶祝自己的生日，她從未正視我。她很高，175，
站在185的李富陽身邊顯得十分登對，而或許是青春期吃的不好，我那時候只有160，
她經(jīng)過我時，總是輕瞟我一眼。我不愛去問李富陽問題了。
5那天我媽媽在我的央求之下終于給我買了一雙運(yùn)動鞋，我穿著它進(jìn)行體測，
覺得自己終于不低人一等了，而在跑完800米后，那雙運(yùn)動鞋的膠底便掉了。
我小心翼翼地抬腳，不讓別人察覺異常，而在操場的角落我又撞見一個人抽煙的李富陽。
我真的不想在自己如此狼狽的時候遇見他，李富陽好像同樣如此。和上次一樣，
他一掃剛才頹唐的神態(tài)，扯出笑容問我為什么不找他問問題了。我支支吾吾沒答出所以然來，
他也不強(qiáng)求，往操場上指了指，問我要不要聊天。我是真的想走的，但也是真的舍不得走，
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李富陽剛開始一直問我最近有沒有遇見什么不開心的事，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也不再說話。我跟著他繞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他停下來皺著眉頭問我：“你不累嗎？”我才驚覺我的小腿已經(jīng)有些麻了，
他看著我的樣子明白了什么，有些無語。我跟著他一塊活動時，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笑說：“你這運(yùn)動完不活動，以后小腿粗得跟象腿一樣，
嶼琴她們……”說著說著他話音低落下來，他告訴我他和他女朋友分手了。我哦了一聲，
奇怪的是心緒沒什么起伏，我就那么安靜地聽著。李富陽說是他女朋友太會玩了，
總是和其他男生拉拉扯扯，他說了好幾次她不改后他就決定分手，
他問我覺不覺得他女朋友愛他？我愣了下，在我當(dāng)時的世界里喜歡都太強(qiáng)烈，更不用說愛了。
李富陽似乎也沒想從我這要到答案，他靜靜地點(diǎn)起了煙。他說他媽陪著他爸白手起家，
臨到發(fā)家大家都有了錢，他爸突然有了外遇，小三大著肚子找上門說是真愛，
他媽不愿意離婚，覺得是他不夠優(yōu)秀才拉不住他爸的心。他說他小時候練很多東西，
鋼琴書法武術(shù)，一切他媽能想到的東西他都得練，練不好不許吃飯，
成績不是第一就得回家跪著，跪到他媽滿意為止，他說他不想讀書了，
他總要想個辦法報(bào)復(fù)一下他媽才行。我?guī)状螐埩藦堊?，想說高中生就該好好讀書，
轉(zhuǎn)念又一想這是我的高中，不是李富陽的高中，他的人生離我好遙遠(yuǎn)，
他說的東西我只在電視里聽過，這樣的我有資格真的給他建議嗎？我又沉默了下去，
我的沉默似乎讓李富陽反叛的情緒無處宣泄，他舔了舔嘴角，想說很多，
最后又只說了一句：“你真的好呆啊！”我尷尬地咬唇，有些手足無措，
最后只得紅著臉向他鞠了個躬：“對，對不起！”李富陽擺擺手，
把煙頭掐滅：“以后你可以繼續(xù)問我問題了，同學(xué)。”他笑容開朗，十分有感染力，
待在他旁邊，我的心也不由自主隨著快樂起來。6我恢復(fù)了每天問李富陽問題的生活，
其實(shí)大部分時候我依然感覺懵懵懂懂，那些題目仿佛蒙了一層面紗放在我面前，
但跟著李富陽學(xué)了一段時間后，下一次的月考我破天荒考了一百多名，
我媽高興地給我做了紅燒肉還有油燜大蝦，雖然那蝦肉有些松散，但依舊噴香。
周日吃完晚飯我比之前早了半小時到了學(xué)校，可能離上晚自習(xí)還早，
整個教學(xué)樓空蕩蕩的沒什么人氣。我背著書包往六樓走，忽地聽見“李富陽”三個字。
底下兩個男生嘟嘟囔囔說了好多，我只聽見他們說李富陽爸又開了一家連鎖酒店，
加上原先的幾個公司，能不能賺到千萬，2009年我爸做保安一月連2000都沒有，
這是我第一次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聽到千萬這個計(jì)量單位。那晚我沒有找李富陽，
但李富陽來找了我，晚自習(xí)結(jié)束的時候他拽著我讓我送他出校門，我是住宿，而他走讀。
他在路上迎著月色唱歌給我聽，那一刻他真的像發(fā)光的星星一樣吸引人靠近。
他讓我跟他一起唱，我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跟著他的旋律輕哼。夜晚暖黃的燈光可能太朦朧曖昧，
在某棵樹下他忽然俯身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瞧：“同學(xué)，有沒有人說你長得很好看？
”那一刻空氣仿佛跟著凝滯了一瞬，我腦中閃過無數(shù)念頭，
醞釀了很多話不知為何卻通通沒有說出口，那晚之后發(fā)生了什么我已記不太清，
只記得之后跟在他身后走了好久好久。后來我在刷牙時想起這一幕，忽然意識到這就是喜歡，
原來我是喜歡李富陽啊。7那一段時間我都過得極為快活，
我每天都盼望著課間問李富陽問題，課后和他一起散步、打羽毛球或是看著他打籃球。
那個周五，我如以往一般舍不得回家，因?yàn)榉偶倬蜁姴坏嚼罡魂杻商欤?/p>
即便我們可以信息聯(lián)系。李富陽像條小狗一樣圍著我轉(zhuǎn)圈，
他問我周六晚上要不要和他一起看電影，我躊躇好久，不知道該不該答應(yīng)。
在學(xué)校大家都穿校服，可出了校門，我自己的衣服都是表姐堂姐的舊衣服，很破舊，
而浸著還有我媽放的樟腦丸的陳舊氣味，我穿著這樣的衣服和李富陽看電影去嗎？
沒等我想好怎么回復(fù)，等在校門口的我爸已經(jīng)看見了我，他揮舞著手大聲叫著我的名字，
我順著聲音看過去，只覺一瞬間渾身上下的血都涌到我的臉上。他開著破舊的三輪摩托車，
只穿了一雙沾滿了泥的拖鞋，渾身是汗……我根本不敢看李富陽的眼睛，
用著幾不可聞的聲音跟他道別，腳步匆匆向我爸跑去。我沒聽見他的回復(fù)，那天晚上，
我也沒收到他的信息。那天下午坐在我爸的車上，我其實(shí)是很恨我爸的，
我恨我自己為什么出生在那樣的家庭，我恨我爸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下午來接我，
我只覺得我所有的自尊都在李富陽看見我爸那一刻碎掉了。
那晚我趴在窗戶邊看星星看了許久，我媽在我的身邊輕輕打鼾，
她和我爸去朋友家百果園頂著大太陽累了一天賺了100塊。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樣跟我媽一起洗衣服刷碗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