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把我騙到理發(fā)店,逼我把長頭發(fā)剪了,剃成寸頭。我奪過理發(fā)師手上的剪刀,指向自己。
他從來沒有想過,我會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反抗他?!敢粋€男生天天披著個頭發(fā),像什么樣子!
」「你要死就滾遠點死,不要在這里現眼!」第二天,我爬上工廠的頂樓,從天臺一躍而下。
爸爸哭著跪倒在地,看著我的身體粘在地上,血肉模糊?!赴职?,這里夠遠了嗎?」
1我躺在工廠大門外的空地上,雙眼空洞地睜著,手腳上的筋脈還在反射性地微微抽動。
隨著殷紅的血液如同花朵般在我身下綻開,溫度也一點一點從身體抽離。工廠外圍,
上班的廠弟廠妹們陸陸續(xù)續(xù)走來。他們瞥見地上一灘如同爛泥一般的肉體,
大多數都只是麻木地移開了眼。只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話:「又死了一個?!?/p>
少數平時看慣了重口味電影的人圍在一旁,
對著我如同散裝零件一般四散開來的身體部位指指點點。廠長領著保安走了過來,
將圍觀的眾人驅散。「走開走開,沒見過死人嗎?」
他蹲下身子仔細看了一眼那張勉強可以識別的人臉,厭惡地別過了頭。隨后拿出兜里的手機,
撥通了那個號碼?!肝?,劉一舟在廠里出事了,你過來看看。」
電話那頭傳來了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音。「TMD,這小子什么時候能不給我惹事。」2很快,
我看到爸爸穿著一件泛著油光的黑色皮夾克走了過來。他隱約看到地上有一灘什么東西,
但并沒有在意。「廠長,我兒子又惹什么事了?」他說著,
十分熟稔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遞了過去。廠長擺了擺手,指向了十幾米外的那灘東西。
爸爸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嘴角抽動了一下,像是想笑?!覆弧粫桑俊箯S長轉過了身,
沉默卻又肯定。爸爸緩步走到了我面前,彎下身子。
從這張扭曲的臉和充血的雙眼中看出了一些什么,又遲疑地向后退了幾步。接著,
他的雙腿一僵,「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幾十秒后,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傳來。
在這冰冷如墓地的廠區(qū)中,如同幽魂一般,卻顯得恰如其分。他跪在地上哭了一會兒,
轉身問廠長:「能有多少賠償和撫恤金?」廠長一愣,整了整領,
仿佛要將沾染上的晦氣一掃而空。「今天沒有排他的班,我都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在這里啊。」
「我還沒管你要清理費,你怎么還好意思要錢啊?」
暴露在空氣中的鼻毛隨著嘴唇的開合一抖一抖,像極了扭動的蛆蟲。他說著,
又瞥了一眼地上的那個我,皺眉厭惡道:「快把人拉走,我們還要開工呢。」聽到這話,
爸爸的雙目之間突然崩得很緊。我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了一種類似憤怒的情緒。
他的眼中迸出了一陣綠光,握緊了雙拳,怒不可遏地想要沖到廠長面前。
還沒走兩步便被兩個保安摁下了。我在天上冷冷看著這一切。果然,他只有為了錢,
才會這么拼命。3我是家里的老大,家里還有一個比我小5歲的妹妹。
所有人都理所應當地以為,作為爸媽唯一的兒子,我應該被千寵萬愛著長大。
一開始也是這樣的,直到媽媽去世后,這一切忽然發(fā)生了變化。爸爸開始經常喝酒,
對我很不耐煩,動不動就是一頓打罵。但是,他對妹妹卻很好。這是應該的。
因為我的妹妹聰明,愛學習,成績好。而我考不上高中,在職專里也是什么也學不會。
我就是個廢物??墒?,我也不想當廢物啊。老師在黑板上寫的文字,
到了我的眼中就變成了飛蟲,一個個在我面前亂飛。我拼盡了全力,
也完全無法明白它究竟有什么意義,更別說去記住它。我跟爸爸說,他卻說我偷懶,找借口。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搭著我的肩。這是我人生中少有的溫情時刻。可是,下一秒,
他的目光卻驟然變得寒冷,如同終年不見光的冰窟。他用力地甩著我的雙臂,
對著我破口大罵道:「你怎么不去死啊……」我知道,在爸爸的眼里,
我就是一個沒用的東西??墒俏覅s不知道。我……竟然連存在都是多余的……4我喜歡畫畫。
當我第一次跟爸爸說的時候,他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只是問我:「畫畫能當飯吃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覺得,只要我畫得足夠好,爸爸就會相信我。相信或許,
畫畫是可以當飯吃的。我偷偷在本子上練習畫畫,畫了一本又一本,
每天晚上畫到凌晨一兩點。當我終于畫出一張滿意的作品,
歡欣鼓舞地把它拿到爸爸的面前時,原本正在嬉笑著教妹妹算術的他驟然拉下了臉色。
「你這畫的什么東西!」「跟你說了不要畫畫,不要畫畫,聽不懂嗎?」
「你要是把這些時間花在學習上,你還能考成這個鬼樣子嗎?」我低著頭,
手中緊緊攥著畫冊,不敢說話。他伸手從我手中搶過畫冊,將我視如珍寶般的畫撕扯揉捏后,
如同丟垃圾一般,不屑地扔到了一旁。我憤怒,憤恨。但是我用盡了全力,
卻也只敢低眉瞪向他鞋子的方向。過了很久后,我彎腰將碎片一片片拾起。
低聲下氣地向他發(fā)出了最后一絲哀求:「我要學畫畫?!埂笡]錢!」他十分強硬地拒絕了我。
「錢錢錢,又是錢……」他嗤笑了一聲,「沒有錢,你喝西北風長大嗎?」我鼓起勇氣,
怒看著他:「你有錢給妹妹買衣服,買玩具,但是卻沒錢讓我去學畫畫嗎?」
一旁的妹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爸爸沖向我,一個清脆的耳光在我的耳邊嗡嗡響起。
他打了我一巴掌,卻抱起了我妹妹。5因為學習不好,沒有考上高中,我去讀了職專。
職專還沒畢業(yè),爸爸就把我送到了附近的一個廠里打工。廠里的工作環(huán)境很壓抑,
如同墳墓一般。每個人就像是行尸走肉,在規(guī)定的時間走入那個鐵盒子,
坐在流水線上完成一些規(guī)定的動作,然后在規(guī)定的時間從鐵盒子出來。
偶爾也有人能逃出這個墳墓。只不過,是以死亡的方式。在宿舍樓里,
活死人們便只能通過沒完沒了的性和暴力來發(fā)泄自己的情緒。
我不知道該怎么融入這樣的群體,時常因為過分安靜而受到排擠。月休回家時,
爸爸少有地親手給我做了一頓飯。在飯桌上,我看著他還算和緩的神色,
忽然鼓起了訴說的勇氣?!笍S里的工作很壓抑,很難受?!埂干嵊褧圬撐遥?/p>
甚至在我的枕頭上撒尿?!顾麛[出了一副上位者的嚴厲神色:「作為男孩子,
你不要總是抱怨?!埂高@些事情都是你必須要學會承受的,你自己要學會解決。」
「是不是你有哪里做得不夠好?他們?yōu)槭裁床会槍ζ渌耍慷轻槍δ???/p>
「你看看你這個長頭發(fā),跟個女孩子一樣,他們不欺負你欺負誰?」可是,
難道和他們不一樣,就是我的錯嗎?「我覺得在那里工作很有壓力?!刮铱粗?,
希望看到的是一根汪洋里的浮木,而不是駱駝身上的稻草。他不耐煩地放下了筷子。
「誰沒有壓力?」「每個人都承受著很多的壓力,如果誰都像你這樣的話,
那大家都不要活了,大家都去死吧?!顾偸歉嬖V我自己要學會解決。卻沒有人教我,
我究竟應該怎么解決。他連平等地傾聽都做不到。6從此以后我知道了,
我沒有必要再和他說任何關于自己的一切。第二個月回家時,剛進家門,
便看到他坐在沙發(fā)上,抱著雙臂。「你上個月的工資呢?」一副興師問罪的語氣?!富ㄍ炅?。
」「花完了?」「我每個月就2000塊工資啊!」「廠里不是包食宿嗎?」
我不自覺地摸了摸口袋。爸爸見到我不自然的神情,走了過來。他上下搜遍了我衣服的口袋,
見空無一物后,又開始翻包。他從我的包里翻出了錢,數了數,一分不少,開心地收了起來。
這是我每個月辛辛苦苦工作,出賣靈魂拿到的2000塊錢。我一分都不敢多花,
就是想要早點攢夠錢,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墒撬谷蝗缤瑥姳I一般就這樣搶走了。
我睜大雙眼,怒目而視。爸爸感覺到了我藏在長發(fā)之下的冰冷目光,一把揪起了我的頭發(fā)。
「你看什么看!你能長這么大,還不是靠我!」「妹妹上補習班正好要用錢,
我讓你交點錢怎么了?」「一個男孩子,天天留這么長的頭發(fā)要干嘛!」我知道,
在他的眼里,我沒妹妹有前途。所有的事情都應該妹妹優(yōu)先??墒俏?,我也是個人啊,
我不是一個機器。我有感覺,會知道痛。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時,我的心也會難受。
但是我沒有反抗,因為我知道,抗爭是沒用的。這時候,他又把我拎到了一旁,
給廠長打了個電話?!肝?,廠長嗎?我是劉一舟的爸爸?!埂甘沁@樣的,
以后他的工資直接打到我卡上,這樣方便一點?!埂膏?,我的卡號是……」聽到這話,
我悶不吭聲地拎起了剛剛收拾好的書包,躲進了房間。7我找到了幾年前畫的那些東西。
一張一張地翻看著。然后,按下了打火機。第二天,妹妹說要去剪頭發(fā),叫我一起。
她拉著我的手沖我撒嬌,我才突然間意識到,
被爸爸養(yǎng)得白白嫩嫩的小丫頭已經到了要上初中的年紀。我點了點頭,和她一起走進理發(fā)店。
「你坐在這里休息一下?!顾盐野吹搅艘巫由?,讓我坐下。剛坐下時,
我便在余光中看到了爸爸的身影,妹妹跑出理發(fā)店迎接他。一抬頭,
鏡子中的理發(fā)師竟然拿著剪刀,正準備將我扎在腦后的辮子剪掉。我瞬間明白了過來,
一個激靈站了起來。「你干嘛?」理發(fā)師沒有想到我的反應會如此劇烈,
拿著剪刀嚇得退到了一旁。爸爸走了過來,伸手指著我,滿臉掛著父親的權威。
「叫你把這個長頭發(fā)剪掉多少次了,你看看自己現在像個什么樣子?」
「在廠里工作還留這么長的頭發(fā),不妨礙工作嗎?」「我在工作的時候頭發(fā)都是扎起來的!」
我解釋道?!肝医心慵艟图?,哪來的那么多話!」我伸手奪過理發(fā)師手上的剪刀,
指向了自己的喉嚨,企圖以此讓他妥協。他哼笑了一聲。他從來沒有想過,
我會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反對他?!敢粋€男生天天披著個頭發(fā),像個娘們一樣!」
「你要死就滾遠點死,不要在這里現眼!」我的手死死地捏著剪刀,捏緊,又放下。
我坐了下來,任由發(fā)型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擺弄著我的頭。從小到大,只要我一開心,
爸爸就打壓我。只要是我想做的事,爸爸一定反對。這個頭發(fā),
是我活到現在唯一能做的一點小小的反抗。而現在,我最后的一絲生而為人的自由,
也被抹滅了。我的心,徹底死了。8晚上,我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回到了廠里,
在天臺呆了一晚上。我想,要是我死了的話,爸爸應該會輕松一點吧。
不用再為我這個沒有出息的孩子生氣,不用再為我花錢,
可以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妹妹的身上。我是一個多余的人,本就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天蒙蒙亮,宿舍樓陸陸續(xù)續(xù)亮起了燈。7點半,就會有第一波人進到鐵盒子上班。
早一點死吧,會安靜一點。我沒有任何遲疑,從天臺上一躍而下。我死后,
爸爸打電話叫來了殯儀館的車。工作人員朝地上看了一眼,
例行公事道:「請我們的人搬的話,需要加一千塊?!刮抑腊职质遣粫敢饣ㄟ@些錢的。
果然,他蹲下了身子,伸出手,一點一點地摳著,把我的身體和混凝土地面分離開。
再一點一點地,把我的碎肉臟器歸攏到一起,放到了擔架上的藍色塑料袋上。我忽然覺得,
這個樣子真是不好看。對不起,爸爸。又給你現眼了。如果我知道我死后會是這個樣子的,
我可能會換個死法吧。爸爸跟著殯儀館的車,車輛開到了殯儀館的停尸間,
然后將我推入冰柜。當工作人員對他出示賬單的時候,他楞了一下,雙手顫抖著接過了賬單,
仔細的看了一下上面的數字,用力地捏緊了那張紙。爸爸,對不起。又讓你花錢了。9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