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嘰嘰喳喳沒完沒了是吧，傻鳥！”我撩起衣袖揮舞雙手把樹上的鳥都趕走了。
我來這三天了每次都被吵醒，煩死了，還讓不讓飄睡了。我翻了個身屈起腿，
把腦袋窩進胳膊肘里，閉上雙眼，繼續(xù)想著剛才的夢。睡不著。我又翻了個身。睡不著。
我嘆了口氣，坐起來倚著樹枝，一條腿在空中晃蕩。沒來由的情緒低落。
我只知道我是一個孤魂，來這里好幾天了，完全沒有之前的記憶。大概是這里的人去世了，
她又最懷念這里，而我是她。唉。我搖搖頭，好歹這里景色不錯，這棵蔽日大樹我也喜歡。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樹下鳥糞一大堆。樹旁有條小溪，涓涓流水映著烈陽，清風楊柳，
倒也愜意。唯一不太好的就是那個傻子，她總是呆坐在樹底下。之前我悄悄溜到她面前，
拿手在她面前晃，她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她的眼睛沒有聚焦，愣愣地看著溪對岸的小路。
忽地想起人是看不見我的。當時我就覺得興致索然。我咂舌，
忽地腦瓜一轉(zhuǎn)用手在沙地上寫下。一個大大的——嗨！這招奏效，字形顯出來了。
我等著看好戲呢，小跑到樹邊上看她反應(yīng)。她肯定會被嚇到，然后哇哇哇大哭著回家找媽媽，
或者被嚇得在地上瞎抽抽，鼻涕眼淚一大把。好玩。我嘴都咧開了，
就看到她回頭死死盯著我，幽幽的黑色眼珠嵌在眼眶里似死人一般泛不起半點漣漪。
我嚇得冷汗暴漲汗毛直立，頓時心生悔意，難不成她比我更鬼厲？
一張嘴全是百年不刷沾滿牙垢陰氣逼人的尖牙？不能啊。我試著往右跑，她眼珠子往右轉(zhuǎn)。
我往左跑，她眼珠子往左。仿佛開了自動跟隨，我怎么也逃不開她的目光。這一刻，
我發(fā)誓我再也不瞎捉弄人了，青天大老爺我有罪啊。我灰溜溜地垂頭躲回樹干后面。
能看見我的人應(yīng)該也能把我收走。我不敢賭，我還想做兩天自由的飄。
盡管這樣的日子有些無聊。好在她后面什么都沒做，我又大膽起來。我好好奇她是什么人。
嗯！我湊近了看她，又退幾步看，果真讓我瞧出些端倪。嘿！這妮子長得還真不賴呢。
這小鼻子，這小嘴，這大眼睛。我要活著我定喜歡她呢，跟她做好朋友，因為她不怕我。
那天我偷摸在一個老叔面前漏出點形，他嚇得尿褲子哆哆嗦嗦從地上爬起來跑了，
一邊逃還一邊叫喊，鬼，鬼，別找我，爺爺奶奶保佑我……我才不想跟他玩呢，臭人，
膽小鬼！相比之下，我喜歡……其實不喜歡……好吧，我喜歡這姑娘，
她好歹沒把我當什么怪東西。平常會有零零散散的人來樹下乘涼，他們會搭上話，
說說這家談?wù)勀羌?。他們來了這，也不拿草帽扇風，就說這大樹啊有靈性，
在這長了幾百年枝繁葉茂的遮住了灼灼艷陽，是個避暑的好地方。我飄到他頭上哈口氣。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大光頭，嘖嘖笑道，我敢說山上的洞里都難比得上這里清涼。
偶爾我打個盹就到落日時分了，周遭氣溫漸漸降下來，樹下的人也都散場回家了。
那個傻子也被她媽媽拖回家了。但是傻子很乖，媽媽牽著她的手她就跟著回家。
我就撐著下巴在想……那我的媽媽呢，也許成為了別人的媽媽了。我還悄悄去牽她媽媽的手，
卻徑直穿了過去。我試了好幾回，看著她們的背影越來越小，手上的余溫也漸漸消失。
跟不過去太遠，我的活動范圍就是樹這一圈，于是我又坐回樹冠，目送她們倆回家。
也許樹就是我的媽媽，我想。我回到那根最粗的樹枝上，我躺在媽媽懷里。晚上涼風習習，
樹葉聲沙沙，是媽媽在為我唱搖籃曲。想回去呢……想著想著就入了夢。騙你的，飄不做夢。
我就是閉上眼就睡到大天亮了。不知道別的飄睡不睡。我打著哈欠，飄到傻子邊。
傻子在雞打鳴時就會來這，她可真準時啊。我跟她并排坐著。我直視著她，問，
你叫什么名字。她沒反應(yīng)。我知道她看得見我，某天我往她頭上簪花的時候她對我笑了。
我這可不是瞎說，這是百分百實踐而來。同時我也知道了她是個有點呆的普通人。
但是普通人又怎么會看到我，所以我在心里偷偷把她當做一個有奇力的人，
至少她對我沒有殺心，那我們就是好朋友。我低頭看著我自己的腳，
問她：“你們?nèi)硕加忻謫?？我沒有，要不你給我取一個吧。”她依舊呆愣地坐著。
我問她為什么天天坐著，我伸手把她頭上的枯黃的落葉撥下來。螞蟻，
我從地上捉起來一只放到她腿上，它順著褲腳往上爬。她說得含糊我沒聽清?！笆裁矗?/p>
你說什么！”我驚訝大叫，跳起來繞著她打著轉(zhuǎn)飄，“你會說話啊，給我的嗎？哪個啊，
哪個jin？那你呢，你叫什么？”“阿瑾！阿瑾！回家吃飯了。”我遠遠地看見她媽媽了，
哦，原來她叫阿瑾吶。她媽媽看起來非常蒼老，白發(fā)里挑不出幾根青絲，皺紋布滿臉頰，
像葡萄干。我聽乘涼的人說，有個姑娘前幾天打雷的時候被雷劈到了就成了個傻子，
她媽媽整日以淚洗面，眼睛腫得跟蜜蜂叮了幾口一樣，頭發(fā)也是一晚上全變白了。
也許那個姑娘就是阿瑾。我有點心疼她。十五六歲的姑娘正是大好年紀，在學堂里讀書，
在河邊同朋友嬉戲玩水，下午頂著太陽在田埂里捉青蛙，晚上摸著黑去草垛里看螢火蟲。
肆意爛漫，青春飛揚。阿瑾現(xiàn)在有的只是這條溪，和這棵樹。
我好像從未見過有別的姑娘來找她，小伙應(yīng)該沒有，
那光頭說小伙找阿瑾會被她爸爸用棍子打走。姑娘……也不來，她們不喜歡阿瑾嗎？
我一個人盤腿坐在樹上，下定決心，要跟阿瑾做好朋友，這樣，她有我，就不再是孤單一人，
我們是朋友！她不會再是一個人，哦，那我也不再是一只飄。好，我是一只有朋友的飄。
雖然還沒跟阿瑾說，但是沒關(guān)系阿瑾會答應(yīng)的，我非常確信。嗯，我閉上眼。
張開眼又是新的一天。阿瑾今天來的有點遲，她一步一步走到老位置坐下。
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連鳥都曬蔫了逮著樹蔭底下躲著。今天來乘涼的是幾個大娘，
手里拿著草扎鞋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阿瑾的動作全落在大娘眼里。
臉曬得焌黑的大娘瞥了一眼阿瑾，小聲地哎了一聲，努起嘴示意別的大娘看阿瑾，
然后蚊子嗡嗡樣說，閨女可惜了，生得這么漂亮卻成了傻子。她頗遺憾地搖搖頭。
頭上挽著發(fā)髻的大娘說：“這閨女念書也好的，本來一家人指望能搭上去城里過點好日子，
誰知道出這件事。傻閨女只能賣給別人當媳婦，吃不吃得飽飯另說，萬一婆家不好，
干苦活生孩子養(yǎng)豬割稻草有的她受了，白嫩的孩子看著是真遭罪啊。”“那不是說，
這姑娘之前是真稀罕人，總來幫我忙。”幾位大娘紛紛附和。黝黑大娘左右看了兩眼，
壓低聲音說：“我男人那天犁完地來這休息，
狗和別人躲樹后面說要把阿瑾偷出去賣給鎮(zhèn)上賣沙子的王老板……你說那王老板酗酒又打人，
老婆給他打死兩個了，那阿瑾賣給他不是送死嗎。后來我跟阿瑾娘說了讓她提防著點，
別老放阿瑾出來。阿瑾娘就抹眼淚，啞著嗓子說，攔不住。我就說，以后看見幫你看著點。
然后她娘哭起來了，說什么遭罪，天譴?！薄覒?yīng)該說阿瑾是個神童，
畢竟只有她能看見飄。我轉(zhuǎn)頭看阿瑾，有樹遮著太陽也曬不著她，她一個人安靜坐著，
雙手摟住腿。她每天都這樣，偶爾換姿勢。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我飄過去，想跟她說兩句，又不知道說什么，干巴巴地喊了幾遍她的名字。她看了我一眼，
又轉(zhuǎn)過頭。她一定是知道我來了，我也在她旁邊坐下，什么也不說，就這樣一直坐到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