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待成追憶】仁明號年的第二年冬，我患疾臥病。十二月初生辰宴上諸大臣慰問，
祝身健如松，子孫滿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自己的身體自己心里清楚。宣德四年十二歲，
溺水風寒。宣德六年中箭染疾。宣德七年身負重傷，骨折筋斷養(yǎng)病又一年。命運多舛，
疾痛連綿。屋漏偏逢連夜雨，今年的冬格外冷，往年的傷口又一次潰爛入寒，每每半宿，
吃痛難眠。今日的梅花開得香，隔著數(shù)重帷帳梁瓦仍然聞得痛心酸眼。
梅花去了木就是一個悔事。前半生所有的淚痛就都含在這個字里面了，
肉里的骨頭一陣抽搐、胃里翻江倒海在夜里化成淚淚流滿面。梅花離木，方為悔，滿地梅，
滿心悔。所有的故事是在哪里開始的呢？春，萬物繁榮奮發(fā)圖強的日子，
梅花大概率不會在那里盛開的季節(jié)。常春，是一個很好的期待。賀常春，是一個人的名字。
第一次見賀常春是十五歲，當時大病養(yǎng)在偏宮，遠離政治中心的斗爭，
一心只想永遠的被困在這宅院之中。禮部尚書賀顯明直諫被貶，
帝上卻召令他的長子為我的陪讀。那年他十八，血氣方剛、翩翩君子，一表人才、焉若白玉。
可能當時心如死灰、心靜無比，我很和善的跟他聊天，
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可算是被斂了起來?！澳憬惺裁矗俊蔽覇?。“賀常春?！彼f，
“你呢？”“趙嗇平?！苯粨Q名字，便算是認識了。這個世界上壞人有兩種，
一種是不動聲色的壞人，一種是假模假樣的壞人。瞧著他這個樣子，應該算不上是一個壞人。
可我那位幾位哥哥，雖是同父異母的血親，但他們待我心狠的像個禽獸。幾次打壓，
我也沒了爭斗的心思。流年不利又患上傷病，離了大院來了偏宅。
旁人都對我這個廢物皇子避之不及，只有太子殿下的時候，會常常來探望。
我那時開玩笑說:“眾皇子當中，只有我是最沒用的?！彼πχ徽f我傻，“那你跟我說說，
誰是聰明的？”宮院里又來了一個哥哥，叫賀常春，話雖然少，但勝在聰明睿智。
院里的花樹開得好，賀常春每次翻墻身上總沾上花香。我們在槐樹下，
談及朝臣黨斗、宦海浮沉、政策治論、法定民生……，一直以來我很少觸及過這些，
他如兄長般諄諄教誨。而我的一位哥哥，那位優(yōu)秀至極的二皇子，
在我父親隨意給我扣上不尊不敬的帽子，夕華公主被下旨定親嫁出去的時候，
便徹底跟我翻了臉。許久之后我才曉得，原來他還是個癡情種，可不倫之戀在哪里都被容下。
我永遠都忘不了我疑惑委屈的酸澀，忘不了那位哥哥瞪我的眼睛，也忘不了姐姐難掩的哭泣。
或許那天就不應該帶著父皇去找二皇子放風箏。怎么我就承下了這殃及池魚的無妄之災。
這件事情不需要理由，只是我想做而你不愿。小孩子做事情總想找到原因，
那上位者就給他一個原因。確實如此，所以賀常春來到宅院做陪讀也僅僅是給一個理由而已。
后來真相大白，恩怨已明。才知曉，原來賀常春并非只為陪讀，
輔佐一個聽話的傀儡比馴服一個倔強的野獸要來的快的多。
我明白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并不存在，所以在了明真相后顧及情面明面上也沒有太大埋怨。
命運之輪從這個香氣四溢的春天開啟，在一個大雪紛飛的苦寒天收尾。從不知何時起，
我這個躺平的廢物點心被卷入一場漩渦式的爭斗中，眨眼之間刀起刀落，
無論是成材的枝葉還是不起眼的塵粒，無一幸免，都歷了一場剔骨削肉。而我的刮骨剜心，
始于第一次聽到那個令人開懷心一潤的名字——賀常春。我以為我是旁觀觸碰不到石頭，
不曾想，刀殺到自己身上，刺痛驚醒。那時候過于天真，
以為不吭不響、與世無爭便可逃離苦海，飲酒賦閑情雅致，聊天說地?？芍蟮膸啄?，
再也沒有過上那么快樂的日子了?！疚嵝职卜瘛啃掳四晗?，
因著與左相陸成風和太傅季空交好，共同進諫。陛下召令，
叫幾個庸庸之輩的皇子搬去東宮一起聽課。人多了，管教偶爾松懈。我一個人打發(fā)侍衛(wèi)，
總喜歡偷偷竄來竄去。那個時候我想，聽說東宮雖然華美奢麗，
但宮殿之外的紅綠瓦墻最是煙火人間。那個時候想，
我可算能夠長長久久的偷偷爬上城墻去看看了。太子這個哥哥儒雅，心城府淺，天真活潑。
中秋賞月時卻因著一句“陛下錯了”惹得圣上大怒。九月底，禁足三月，三個月中，
我常常翻墻去陪他。禁足日子不好過，賀常春入宮也只是悄悄陪我一段時間。坐在槐樹底下，
已是入秋，我說：“無聊?！彼c點頭說：“哦，這樣無聊的日子才好，
我只過了3653天無聊的好日子。”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是秋，姨母趙平王妃送來棉被抵寒，帶了話，務必務必小心行事，不要和太子走太近，
切記切記慎言。奇怪，大家都是說要常常要跟嫡系子女搞好關系，
即便是宮中高位寵妃也是不能冒犯的?！敖鼇盹L向不好，要變天?！彼哉Z中的隱話是，
太子一黨，恐遭有難。十一月禁足未滿，母親陳氏突然病急，病來如山倒，命數(shù)不久矣。
雖說不是生母，但對待我這個外人，已經(jīng)是仁義至極了。自出生的那天起，
我眼睛還沒有睜開便失去了母親。皇后憐憫，養(yǎng)在膝下數(shù)年。哺乳之親，難以恩報。
禍不單行，皇后母族右相陳臨冰、吏部陳川、監(jiān)軍陳放被指貪贓枉法、包庇同黨、陷害朝臣。
皇后長女，小公主明思焦躁抑郁，終至成疾。太子每每上書明查，陛下皆駁。
問可否提前解禁，只想看看家人，陛下不答。一日，太子上書大理寺少卿謝安請纓主查，駁。
命寺丞陸遜領旨查案。之后僅僅不到一年，陛下遇刺了。衡王上書廢太子，
直言太子茍合其中。證據(jù)是一封信，我猛然清醒，這個信封是我送出去的。內容也是看過的，
無非些恭賀之詞。想要辯解卻又被問得無地自容。高堂之上，殿堂之間，
竟然沒有再給我任何說話的機會。我嘗試進言，以一個體力不支被退了下去。
之后衡王又力挺立儲君之位交付二皇子周銳。好一個自導自演，名正言順。
我以為事情會有周轉，畢竟皇后陳氏溫柔賢惠，有禮善書。母族力量建碩，
非一日之事可抗衡，只要真相在那里，終有重頭再來之日。萬萬沒想到，
皇帝的刀子開的真大，他一邊張大嘴無限制的貪吃著群臣，一邊用砍刀一下一下的刀起刀落。
不過多久，證據(jù)還未確鑿之時，皇帝宣，廢太子。當晚我整夜未眠，書房燈燭不滅。
太醫(yī)來看，皆是愁容滿面：“小皇子身體不佳，重病在身，需臥床數(shù)日…”實為軟禁。
太子撕心的吶喊讓我難眠，“父皇！你好狠的心！”身側的宮女把我拉到一旁，
狠狠的堵住嘴巴。眼睜睜看著禮數(shù)全無的皇太子被打了20大板。我想開口，但我喉堵聲無，
淚流滿面，我捂住胸口，那里撕痛抽搐，脈搏全力。我被卷入一場爭斗，
而我是被蒙上眼睛毫無所知的棋子?！久坊ɡ湎恪孔鰤袅?。我去梅樹底下找到母親，
她很慈愛，她會問我為什么不高興，為什么生悶氣，為什么心里難受，
為什么生病不吃飯…夢醒時，怔然數(shù)刻。二皇子趙孟冽找過來，“趙嗇平，人為棋子，
當為局死！”我看著地上被趙孟冽挑死的黃犬，地上一灘血，它臥著最后硬撐著喘息著，
不吭不鬧，我痛，我哭。那是很小的時候，幾個皇子一起上課，他曠了夫子的課。
父皇問我話時，我連哄帶騙地應付了過去，可趙孟冽仍然受了頓痛打。
他過來找我把我數(shù)落一頓，他還嫌不夠出氣，直把我踹到吐血也未解恨。
現(xiàn)在他伸手硬要槍我的黃狗，它被挑死時眼睛還亮眨眨的看著人。它終究還是哭了，
我的心啪嗒啪嗒地滴血，成了一整個淚人。痛是最沒用的，哭是不值錢的。自小開始，
我便是他們打鬧時暗處的一扇偷窺鏡。鏡花水月，不可觸碰，
一切歡聲笑語顯得如此扎心刺眼。我如卑劣小人見不得半點陽光。那年元宵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