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思索自己最初對江晝清存有印象是在何時:或許是她的名字,
猶如明晃晃的白日那般清朗,使人仿若置身于清麗的清晨;或許是她在校慶會上的舞蹈,
絢爛得如同鮮花遠(yuǎn)在云端,每一個舞步皆扣人心弦?;蛟S這些都并非源頭。
一切的起始僅僅是她朝我伸出的那只手,仿若撕裂層層黑暗而來,當(dāng)我于黑暗中蘇醒時,
只望見了那枝灰色的玫瑰。-我們的學(xué)校校規(guī)極為繁雜,
公室的墻壁上究竟張貼了多少條紅規(guī);然而燙發(fā)、美甲或者紋身這類行為無疑是絕對禁止的。
所以當(dāng)我看到江晝清露出的一小截白皙腕臂上有一朵綻放的玫瑰時,差點(diǎn)驚呼出聲。
她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神情,便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我點(diǎn)頭示意。
教導(dǎo)主任從我們面前走過時,我們繼續(xù)佯裝一副絞盡腦汁的模樣寫檢討,
直至瞧見他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謝謝。”“不用謝?!蔽覜]有抬頭看她,
而是盯著紙頁背面的畫像草稿出神。她靠近了一些,看著紙上歪歪扭扭的線稿,
驚訝道:“你會畫畫?”“也算不上會……只是想給自己寫的東西配上畫,
所以簡單學(xué)了一點(diǎn)人體?!彼鋈恍α耍骸斑@么說來,你也寫完檢討了?”“嗯,
”我遲疑了片刻接著說道,“本來就是靠拼湊字?jǐn)?shù)罷了,我很擅長寫廢話。”“我贊同,
寫檢討的目的就是浪費(fèi)時間。說來,你是因何要寫檢討?
”“衛(wèi)生部在我的椅子旁邊發(fā)現(xiàn)了辣條袋——但它并非我扔的,我甚至都沒發(fā)現(xiàn)它在那兒。
”“我是因?yàn)橄艉蟪詵|西被檢查的老師發(fā)現(xiàn)了?!彼龂@著氣搖搖頭,
隨后又對我展露微笑:“看起來我們能在此處相遇多多少少還得感謝零食呢。
”在辦公室的相遇并未給我們的生活掀起波瀾,我們甚至未曾直接詢問彼此的姓名。
但我卻知曉她是江晝清——學(xué)生時代的生活便是如此,
你總會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記住了一些不相干的人與事;可既然已經(jīng)銘記于心又怎能說其無關(guān)?
所有細(xì)微的事物從四面八方涌來勾勒出你的輪廓,這便是江晝清于我而言的意義。
再次遇見江晝清,是在放假前音樂特長生集訓(xùn)的樓層里。她坐在四樓的樓梯臺階上,
身著一襲藍(lán)色的裙裝;她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拿著樂譜,嘴里正哼著不知名的小曲。
她的手格外纖細(xì)白皙,還涂著亮晶晶的指甲油,耳上墜著珊瑚形狀的耳夾,
恰似一道明艷的風(fēng)景,似乎要從灰撲撲的校園中脫穎而出。她起初并未看到我,
興許是看譜子太過專注,以至于忽略了眼前的人。直至我走到她身旁,她才抬起頭,
見自己擋住了別人的路,便歉意地笑了笑,而后站起身。“我們是不是見過?
”她突然開口問道?!班牛趯憴z討的時候。”她仿佛突然反應(yīng)過來似的,
手立刻觸碰到了袖口的位置?!吧洗未颐?,甚至都忘了問你的名字?!薄八翁?,唐宋的宋,
檀木的檀?!薄昂寐牭拿帧N沂墙瓡兦濉睒巧系暮艉按驍嗔怂脑捳Z,
她便揮揮手離開了。我在原地佇立了片刻,樓上悅耳的歌聲傳入耳朵,曲目我恰好熟悉,
是《棠梨煎雪》:“依舊是,偏愛枕驚鴻二字入夢的時節(jié),
燭火惺忪卻可與她漫聊徹夜……”此時我才意識到她是音樂特長生。
我記得她在校慶會上的表演,
那般清麗的舞姿讓我連她的專業(yè)都未曾知曉;我也記得她的那朵玫瑰花,
就隱匿在她單薄的衣衫之下。“宋檀?!蔽姨痤^再次看到了江晝清。
她走到了與我同一階的位置,我才發(fā)覺她比我高一些,我的頭頂剛剛到她的眉骨。
“還是要對你說聲謝謝——真的?!蔽覀冎g的距離很近,她的氣息在我周圍的空氣中彌漫,
夾雜著淡淡的郁金香香氣;我被自己最愛的花香氣息包裹得幾乎無法思考,
時間仿佛過了許久,待我回過神她早已離去。我的手心里躺著一顆月白色的玻璃星星。
到家的那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向來不擅于記住夢境,大多數(shù)時候只能憶起閃爍的一瞬,
這些碎片很快便會融化、消逝,難以構(gòu)成一幅完整的畫面。
但那天夜里卻不同:夢境被一層牛奶似的薄霧籠罩著,
近在眼前的木偶少女演繹著一出定格動畫。我瞧見她明艷的唇和線條優(yōu)美的小腿,
鏡頭緩緩向上移動,一幀一幀映出她的面容。木偶少女睜開雙眼,似乎擁有了血肉之軀,
柔軟的肌膚取代了僵硬的木制材料,她朝我微微一笑,眉眼間像極了江晝清。畫面陡然變化。
……我能夠看見一只手,白色的、光滑的,宛如用大理石雕琢而成。
那只手正在切割著某些東西——那是什么?我看不清楚??雌饋砗芟褚活w心。
不斷跳動的令人作嘔的東西,還在跳動。“快點(diǎn)快點(diǎn),要打鈴了!
”“趕緊掛了電話吧———”“你看,我們這邊要關(guān)燈了,明天我再給你打,
或者你給我打嘛?!薄澳忝婺ふ次艺眍^上了!”“今天晚上吃巧克力。
”“晚上吃巧克力越吃越胖哦?!薄敖裉焱砩稀毙β?。
有人赤著雙腳站在漆黑的走廊里,看上去孤零零的,
像是被人遺棄的玩偶;她甚至不敢發(fā)出聲響,
生怕打擾其他人的睡眠——直到有人打開房門朝她這邊走來,刺眼的手電燈光照在她的身上,
隨后又移開。“凌晨三點(diǎn)……你要不要進(jìn)來?這里有一張空床。
”她低垂著頭想護(hù)住自己的臉,短短的碎發(fā)遮住了顴骨;她聽見對面的人輕輕嘆了一聲,
又詢問道:“要過來嗎?”她輕輕點(diǎn)頭,幅度很小。那人牽起了她的手,隔著細(xì)碎的發(fā)梢,
她恍惚看見了對方腕臂上的一朵玫瑰。直到我發(fā)現(xiàn),
自己逐漸融入舊日夢境的幻影中無法脫身。我再次從睡夢中驚醒,
如同之前在寢室里那般急促地喘息。黑夜尚未過去,我摸到手機(jī)看了一眼時間,
發(fā)現(xiàn)不過深夜兩點(diǎn)。我記得,
我始終記得:我記得過去她們看我的眼神——理所當(dāng)然的厭棄和藐視,
似乎在說:除了你還能是誰?每天晚上,
那些含沙射影的話語一遍遍地在我的腦海中重現(xiàn);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言語能夠殺人,
至少會使人傷痕累累。是你,是你。她們的嘴一張一合,仿佛淬毒的匕首刺入我的心臟。
世界變成了黑白色,縮小,定位,再放大,覆蓋滿我的整個世界。那些嘴唇像是金魚的呼吸,
一遍又一遍,直至讓人完全窒息。我旋開了小臺燈,拿到藥物,順著已經(jīng)冰涼的水咽了下去。
微弱的光芒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孤寂,
一本裝幀精美的、被我反復(fù)翻閱的書籍鍍上了一層昏黃的光圈;露出的部分恰好是它的扉頁,
我曾用鮮紅色的水筆抄寫過書中的句子:“在我這貧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我們大概是熟悉起來了,有時在校園里碰見會打一聲招呼,她會笑著呼喊我的名字,
眉眼彎成好看的弧度。我記得她老是說我的名字好聽,宋檀,
宋檀宋檀宋檀——于是我開始在草稿紙上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不去吃晚飯的時候,
我會留在教室望著天邊的晚霞,用指尖在我的名字旁悄悄劃過她的名字。
我剛意識到這種情感時有些慌亂,感覺自己又像極了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
新舍友會給我分享她們和自己喜歡的男生的故事,說起這些時她們神采奕奕得像是換了個人,
她們有時也會好奇地問我,宋檀,你有——嗯——有好感的人嗎?
談?wù)撨@些時她們總會躲在被子里發(fā)出低低的笑聲。我想開口卻又決定保持沉默,
我不敢對來之不易的友好關(guān)系冒險——想到這些時我撫摸著手中的星星,
冰涼的、細(xì)膩的玻璃制品被我的手心溫度焐得滾燙。
但我一直清楚我對她懷著不一樣的感覺——我不確定它從何時開始,又會以何種方式結(jié)束。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坦誠這樣的情感。我該如何說起這一切?我愛她,
就像愛一朵沾著晨間露水的玫瑰?玫瑰在情愛里是被濫用的意象,
不管是真情實(shí)意還是虛情假意,
似乎任何人都能用它傳遞熾熱的情感;但我想不出詞匯去描繪和形容,也許她也是我的星星,
復(fù)制了不可繁衍的宇宙。十月下旬的天氣在北方算不得寒冷,
不過是在襯衣外穿上秋季校服的時節(jié)。我總是找各種借口去音樂特長生訓(xùn)練的樓層,
有時能夠見到江晝清。不知為何她總喜歡送我玻璃星星——就像她第一次送給我的那顆。
我把星星藏在宿舍里的一只匣子里,晚上熄燈前我搖搖匣子,聽見里面清脆的撞擊聲,
沒來由地心頭一顫。三調(diào)考前她來教室找我,那次她甚至沒換下演出的服裝。
還好她是在最后一節(jié)晚自習(xí)下課之后才出現(xiàn)在理科班的教室里,
當(dāng)時教室里面只剩下少數(shù)還愿意繼續(xù)學(xué)習(xí)的人。她的額頭上還掛著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