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閉的房門中，傳來了一道低沉的聲音。
這是一道有些虛弱的男音。
男子似乎有病在身。
粗重的喘息，斷斷續(xù)續(xù)的咬字。
就算只是簡單的三個字，他說出來卻顯得格外吃力。
那感覺如果硬要形容，就像夜深露重，外出被某個吸精氣的女鬼抽走了所有力氣，四肢酸脹，癱軟著不想再動彈一下。
聽到他的聲音，張岳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好嘞，將軍你等著?！?/p>
青年的身形矯健，力大如牛，面上更透著一絲化不開的匪氣，可當真碰上門時，卻顯得小心翼翼。
他盡量收斂力氣，生怕帶起一絲風雪涼氣，等開門露出一道足夠通行的縫隙后，立刻將手中的孩子送入其中，然后自己也跟著擠了進去。
“將軍，是個小少爺?！?/p>
像邀功一樣。
張岳一進門就帶上房門，接著快行幾步，單手托起襁褓，在身前劃過一個半圓弧后，穩(wěn)穩(wěn)放在了不遠處的床榻上。
見狀。
床榻偏內(nèi)側(cè)，那面容蒼白，一看就有恙在身的男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蕭重景倒是辦了件好事?！?/p>
“老皇帝？”
張岳蹙著眉頭，看向鎮(zhèn)寧伯許滄。
“將軍，你不是說，不知道那女人是誰派來的嗎？”
“如果是老皇帝派來的，將軍為何還要留她這么久，難道就不怕這死女人一不做，二不休…”
“何必要怕？”
見張岳眼中露出不解，許滄搖了搖頭。
“葉老弟還在，他不會動手的。”
“畢竟，他與葉老弟，鎮(zhèn)西侯是崛起于微末的兄弟，就算他蕭重景成了北離皇帝，難不成還真想上屋抽梯，過河拆橋？”
“那樣他的名聲就臭了?！?/p>
“你想想，距離西楚，北闕滅國才幾年，蕭重景要是敢在這個時候兔死狗烹，你當鎮(zhèn)西侯手下的十萬甲士，朝中的那些武將是吃干飯的？”
“兩國的殘黨可還沒死絕。”
“易地而處，他們絕不會由著蕭重景胡作非為?！?/p>
興許是因為距離近了。
許滄小聲說話，張岳也能聽見。
所以這會兒。
在說話不吃力的情況下，許滄也樂得提一提局勢，好讓這個沒什么心眼的下屬明白輕重，以免什么時候腦子不清爽，遭了算計。
只是。
他雖然分析得深，張岳卻不太認可。
尤其對皇家，張岳一直深知他們的尿性。
“將軍真要相信那老皇帝？”
“將軍你可知道，我張家就是因為太相信西楚皇帝，才會被其下罪，以致滿門抄斬，孩童流放邊境，成年后編入先鋒營，拉到戰(zhàn)場上送死？”
“如果不是將軍你，當初我被鎮(zhèn)西軍從死人堆里扒出來，丟進奴隸營時就死了。”
“將軍，皇室的人不是人而是野獸?！?/p>
“您不能拿人的標準，去約束一群自視甚高的瘋子，一個人成為皇帝的那天，就注定不再是從前的自己。”
權(quán)力腐蝕人心？
或許吧...
聽著張岳的控訴，許滄只覺好笑。
畢竟。
連自己在內(nèi)，那些放棄軍權(quán)的老伙計們，不都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卦谔靻⒊窃烁矝]見蕭重景真的下黑手。
只是他這不以為然的表情，卻深深刺痛了張岳。
“將軍可別不信，長信伯那件事...”
“張岳！”
見張岳提到某個禁忌，許滄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他一下叫住張岳，示意他別再說了。
而張岳委屈地努了努嘴，偌大一個男子竟然露出了一絲委屈，最后到底還是沒說下去，反倒提起了許滄的傷勢。
“行行行，將軍說的最有道理，是我一個毛頭小子在這里胡說八道。”
“不過，將軍調(diào)理暗傷這么久不見好，藥倒是一盅一盅苦得齁人，真不知道，那些醫(yī)師都是干什么吃的？”
干什么吃的？
“自然是用以營生的行當?！?/p>
說著，許滄嘆了口氣。
“我的身體如何，我自己能不清楚？”
“沉疴累累，積重難返?！?/p>
“這千瘡百孔的身體，若是能多熬上一年半載也是好的，怕就怕，這孩子頂著鎮(zhèn)寧伯世子的名頭空耗余生?！?/p>
他說得意味深長，張岳卻撓了撓頭，憨笑著說道。
“將軍擔心就多活久一點。”
“要不然我這性子將軍也知道，別說是伺候新主子，能不惹禍牽連他，就是我張岳安分守己?！?/p>
很顯然，張岳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沒有心眼，放在軍中只有大老粗的一批人里都混不開，朝堂上那些彎繞，怕是能直接把他帶進溝里。
而見他一臉耍寶的樣子，許滄頓時搖了搖頭。
“我教你的東西，都記住了嗎？”
“朝堂上不輕易站隊，你一個邊緣人，小透明就沒人在意。”
“另外，葉老弟也會關(guān)照你，所以你只要稍微安生一點，不說將來大富大貴，明哲保身還是夠的?！?/p>
“至于這小子...”
許滄轉(zhuǎn)頭看向襁褓，落在自己那連眼睛都還沒睜開的兒子臉上，正準備開口說話，張岳卻忽然接了茬。
“世子指東，我就不打西。”
“不光不打西，什么南北上下老子也都統(tǒng)統(tǒng)不管，反正這條爛命是將軍撿的，真要是不小心死了，那也是張岳命該如此...”
“屁話！”
見張岳說的認真，許滄瞪了瞪眼睛。
“他有能耐，不需要你也行，他若是沒那個本事，你也沒必要死保著，鎮(zhèn)寧伯府的家業(yè)帶著你的那一份，能先跑就先跑?！?/p>
“這...”張岳伸手摸了摸鼻子。
許滄頓時罵道：“怎么，你還扭捏上了？”
“當初上官判斷錯誤，葬送全軍的時候，你小子難道不是早早發(fā)覺不對，說不通就自己領(lǐng)著人先溜了？”
這一番話說得青年面紅耳赤。
他張了張嘴，有些不知道說什么，好半晌才憋出兩句話。
“他又不是將軍。”
“要是將軍，就算前面半步是黃泉路，老子也要騎馬多跑兩個來回?！?/p>
聞言，許滄頓時發(fā)出一陣大笑，結(jié)果卻不小心牽扯到傷勢，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張岳上手拍背才好些。
“咳，咳...你小子真是...”
“我也只不過是...叫你遇事變通，你死撐著不愿意成家，難不成就真的一點都不想過安穩(wěn)日子？”
許滄審視著身側(cè)二十出頭的青年，似乎看到了當初那個渾身鮮血淋漓，卻死死咬著牙的少年。
他忽然開口問了句。
“金剛凡境，沒打算再進一步？”
張岳驀地抬頭，后續(xù)卻直接搖了搖頭。
“我們這些軍旅之人，有大成就的極少，真上過戰(zhàn)場的都是一身的暗傷，哪有機會再進步？”
“老子這下半生就指著這小祖宗了?！?/p>
“他要是把我?guī)нM溝里，因為將軍的恩情我捏捏鼻子也認了?！?/p>
“總不能，他就真的一無是處吧？”
說著，張岳坐上床榻，抱起靜靜躺著的稚子。
他本意是想逗一逗小主人，誰料只是一個抬眼，卻正好對上了一張呼嚕呼?？粗襦托Φ拿嫒?。
隨后就是一聲驚呼。
“將...將軍，你快點看，你快點看一看你的好兒子?！?/p>
“這牙都沒長的小鬼居然嘲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