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里,傍晚依舊悶熱,我走在村里的黃土路上,身旁就是大片大片長勢喜人的玉米地。
現(xiàn)在正值飯點(diǎn),田間地頭上空無一人,只有半輪紅日依然掛在山頭,要墜不墜的。
夕陽斜射下,整個村子像一個已至暮年的孤獨(dú)老者。我一邊擦汗一邊抬頭四處張望,終于,
看見了遠(yuǎn)處一個和我年歲差不多大卻有點(diǎn)瘦弱的男生背朝我站著,低頭若有所思的樣子。
他就是我不得不放棄我媽已經(jīng)做好的晚飯,跑出來找的“罪魁禍?zhǔn)住绷?。這樣想著,
我毫不猶豫地大叫:“安子!安子!”大概是聽見叫喊聲了,我看到他慢慢地抬起頭,
又慢慢地轉(zhuǎn)過身、站定。我連忙朝他跑去。跑近了,才看見了那張熟悉的曬得黑黝黝的臉。
他面無表情地站著,瞪著一雙漆黑的眼睛一錯不錯的看著我。明明是少年身高抽條的年齡,
他的個子卻堪堪和我齊平。別看他外表又黑又瘦,但他每次這樣看著那些欺負(fù)他的人,
都能唬住他們。但我太了解他了,他可唬不住我!看見他的那一瞬間,
剛才的驚喜一下被饑腸轆轆的氣憤取代了。待喘勻了氣,我作出生氣的樣子,
斜著眼質(zhì)問他:“肖遇安!你干嘛呢?你看看都幾點(diǎn)了,還不回家吃飯?林爺爺?shù)鹊亩技绷耍?/p>
喊我來尋你呢?!薄拔野扬堊龊貌懦鰜淼??!彼_口說話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嘴唇已然開裂,
甚至有鮮艷的血絲滲出來。這讓他看起來更加狼狽了,我想他大概又忘喝水了。
他莫名其妙的回答讓我很不爽,抱怨道:“什么啊,我當(dāng)然知道你把飯做好了,
我問的是你怎么不回去吃飯?”。他又低著頭不說話了。我只好妥協(xié):“那咱們就回去吧。
”我順便四下看了看,說道:“你跑的可真遠(yuǎn),都到村東頭了?!彼坏泥帕艘宦暎?/p>
說:“走吧?!蔽液敛华q豫,抬腿就向前走。一想到我媽熱騰騰的晚飯,
我的腳步加快了不少。路過一家門口時,
我看到了那個奢華的大紅門以及角落里豎著的那塊牌匾,紅油漆刷在有刻痕的凹槽里,
顯出“胡家肉鋪”的字樣。于是我轉(zhuǎn)身扯了一下肖遇安的袖子,說:”唉?這就是虎子家吧。
嚯,早就聽我媽跟我爸念叨好多次了,說他家可是咱們村里最有錢的一戶。
在城里都有大房子住呢,聽說他對朋友可大方了。”話音剛落,
我看見肖遇安的面無表情的臉更僵硬了,真不明白這句話里有哪個字得罪到他了。
他冷冷的說:“光羨慕別人有錢有什么用,都不如自己掙來的。等著瞧吧!季夢平,
我以后也會把林爺爺接到城里,然后掙大錢、買大房子!”我不知道他這是受到什么刺激了,
突然有這樣的想法。但是想到,我最好的朋友以后也能去城里生活,能擺脫農(nóng)活,
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yùn)時,我就由衷的替他高興。我笑著感嘆道:“真的啊!安子,
那你可比虎子厲害多了。”我倆就這樣并肩走著,山頭的太陽憑著最后一點(diǎn)光亮,
把地上的兩道影子拉的好長好長,長到我以為能看到我們一起走向的未來。走著走著,
我突然想起,以前我媽跟我說,安子的父母就在大城市里工作。我又問他:“你去城里,
是不是就能見到你父母了?”我不由的激動起來:“你帶上林爺爺,一家人就可以團(tuán)圓了,
再也不用一個人干那么多活,林爺爺也能看更好的醫(yī)生了。
”我越說越覺得肖遇安的好日子要來了,不禁笑出聲。而他卻一言不發(fā),
好像又回到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我不滿他這種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皺了皺眉頭,
扭頭看著他說:“聽見我說話了嗎?你今天怎么回事,想什么呢?”“聽見了、都聽見了。
你這大嗓門,全村人都聽見我的美好未來了。”他轉(zhuǎn)過臉看我,眸子里閃過勉強(qiáng)的笑意。
我一直都覺得他笑起來才好看,才有一點(diǎn)人氣兒,所以每次都變著花樣找話題,
但顯然我成功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我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他的嘲笑后,禁不住一陣羞惱。
可還沒等我組織好反駁他的語言,他又恢復(fù)平靜了,仿佛我剛才看到的笑都是錯覺。
我沒好氣的瞪他一眼,就聽他說道:“我誰也不找,我就和林爺爺一起生活。
他老人家辛苦大半輩子把我拉扯大,現(xiàn)在落下一身病,我得給他找最好的醫(yī)生,
讓他活到一百歲?!边@話倒是沒錯,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肖遇安一直很厲害,
他從五六歲起就能幫著肖爺爺干活了,我相信他以后一定能不依靠任何人,掙大錢,有出息。
一路上,我一直在詢問他這次跑這么遠(yuǎn)干什么,他閉口不答。
我只好旁敲側(cè)擊的問他:“你是在村東頭找到好玩的地方了嗎?還是認(rèn)識了新朋友啊?
”他冷冷回答:“沒有”。見他實(shí)在不想說,我也不好強(qiáng)求,只是不高興地撇了撇嘴作罷。
后面的半程路,我一直揀高興的事兒跟他說,我們終于在月亮爬上枝頭前走到了家。
“明天學(xué)校見”我跟肖遇安揮了揮手說道。“好,明天見。”肖遇安朝我點(diǎn)點(diǎn)頭,
我見他神色猶豫的張了張嘴,似乎還有話想說。突然身后的木門里傳來一陣猛烈的咳嗽聲。
他面色一變,轉(zhuǎn)身走進(jìn)家門。我心想著剛才那一連串的咳嗽聲,繼續(xù)向前走。
總覺得林爺爺咳得好像又比以前厲害了些,盤算著明天摘些我家院子里的梨送去。
走了不一會就看見,我家門口掛著的那對紅燈籠,我趕緊小跑進(jìn)去。餐桌前,
我覺得爸媽的表情有點(diǎn)凝重,用滿是擔(dān)憂的眼神看著我。弄得我都有點(diǎn)緊張了,放下筷子,
問到:“爸媽,這是咋了啊,怎么這樣看著我?是有什么事嗎?”他們嘴唇動了動,
卻沒發(fā)出聲音,又互相看了一眼??吹轿野质寡凵覌尣怕_口,說:“夢平啊,
今天你在哪找到的安子?”唉,我以為有什么大事呢,我又重新拾起筷子,
松了一口氣說道:“村東頭,安子跑的還挺遠(yuǎn),我可是一頓好找。”“那他的情緒還好嗎?
”我又聽見我媽斟酌的開口?!斑€是那樣啊,剛開始兇巴巴的不理人,我問他去干嘛,
他死活不告訴我。”我抱怨道。我媽聽完好像更擔(dān)心了,我覺得他們今天好奇怪,
似乎有什么大事瞞著我。實(shí)在想不通,我又說起肖爺爺咳嗽的更厲害,想要送點(diǎn)梨子去。
我媽點(diǎn)點(diǎn)頭,遞給我一大包裝好的東西,讓我明天早上給安子家送去。我接過去,
但是袋子比我想象的沉了太多,沒使好力氣被大袋子墜了一下,眼看袋子要磕到地上了。
“啊”,我驚叫一聲,我爸趕緊跑來扶住我,提起袋子。我媽也嚇了一跳,
責(zé)備道:“你這孩子,怎么毛手毛腳的,袋子里裝了新鮮雞蛋呢。”我連忙打開袋子檢查,
發(fā)現(xiàn)這袋子里確實(shí)裝了好多東西,除了雞蛋和梨子,還有不少肉和生活必需品,
怪不得這樣沉呢。檢查好里面的東西完好無損,我松了口氣,趕緊在門口擺好大袋子,
等著明天送去。天色不早了,等我洗好碗,我媽也把家里收拾的一塵不染。
見我爸從門口進(jìn)來,我聽到我媽像往常一樣隨口問道:“都趕進(jìn)棚子里了嗎?明天該下雨了。
”我爸點(diǎn)點(diǎn)頭說:“都收拾好了?!蔽覌尫判南聛恚易哌^去,
打了個哈欠說:“那我洗洗睡了?!卑胍?,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我是被渴醒的,
估計晚上吃飯有點(diǎn)晚,水喝少了,只好掙扎起來去找水喝。路過爸媽房間的時候,
發(fā)現(xiàn)門縫里還透著光,正納悶他們怎么這么晚了還沒休息。就聽見我媽嘆了口氣說:“唉,
安子那孩子也是個命苦的,你說這十幾歲的半大小子,正是自尊心強(qiáng)的時候,
為了他爺爺求了半個村子的人借錢,結(jié)果沒借到多少還受不少白眼?!蔽野值吐暟参苛藘删?,
我媽又氣憤的說:“大虎媳婦也真是,小婉和她以前是有恩怨,可安子是無辜的啊。
不借錢就算了,還打孩子?!蔽衣牭竭@句話,仔細(xì)想了想,“小婉”是哪號人物?
突然一下我就清醒了,那不就是安子的媽媽嗎!又想到安子那張狼狽的臉,
原來不是因?yàn)楹人倭税?。后面他們又說,家里也沒多余的錢能借給安子了,
只能送些東西去。又說起他們?nèi)タ葱敔敚?/p>
覺得他狀態(tài)實(shí)在不好之類的話……我實(shí)在聽不下去了,心里一揪一揪的疼。
喝完水我又爬回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了,滿腦子都是安子和那個叫“小婉”的女人。
在我久遠(yuǎn)的記憶里,安子也是有一段的快樂的童年的。第一次見到“小婉”,
我就覺得她很漂亮、也很年輕,跟我說話總是輕聲細(xì)語的,
她整個人都顯得和肖家村顯得格格不入,像是大人口中的城里人,
而安子爹則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肖家村人。我有一次覺得實(shí)在奇怪,
這樣不同的兩個人怎么會在一起生活呢?我問媽媽,媽媽也只是嘆氣說了句:“造孽啊”。
小的時候我還羨慕安子好長一段時間,羨慕他有一個溫柔漂亮的媽媽,但好景不長,
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沒看見“小婉”,而安子爹也沒了蹤跡……再后來,
就是年幼的安子被林爺爺收養(yǎng)和我成為了鄰居。
再問起安子父母這件事時,我媽也只是說:“小孩子別問這么多,安子父母在城里工作呢。
”就把我打發(fā)走了。后面我又問了幾個村里的叔叔嬸嬸,但依舊都是一些模棱兩可的回答。
隨著年歲增長,我好像漸漸明白了,為什么大人們都閉口不言這件事,
并且還有不一樣的理由去解釋安子父母的去向。越想我越覺得后背發(fā)涼,在炎熱的夏夜里,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樣按部就班的做好準(zhǔn)備,身上背著書包,
手里提著那個大袋子。今天出門早了些,走到安子家門前,我抬手敲了敲門?!斑M(jìn)來吧,
門沒鎖?!崩锩?zhèn)鞒霭沧拥穆曇?,我推門進(jìn)去,沿著聲音的方向看,見安子正在做早飯。
我一邊把大袋子放下,一件一件拿出里面的東西,一邊跟他說教:“怎么不鎖門吶?還有,
有人敲門的時候也不問問是誰敲門,那有就讓人推門就進(jìn)的?要不是我進(jìn)來,怎么辦?
”他忙著手里的活,說:“你看看,除了你喜歡往我身邊湊,整個村子里的人都怕沾了晦氣,
哪里有人過來,就你個傻的?!闭f完他又短促的笑了笑。聽他這番自嘲的話,
又想起昨天晚上偷聽到我爸媽的對話,也顧不得他罵我傻了,反而心里更加酸澀了。
我趕緊說:“呸呸呸,大早上的,哪有自己說自己晦氣的。”“沒看出來,你還怪迷信的。
”他把飯盛出來,嘀咕道。馬上要上課了,我懶得再跟他拌嘴,
只是說:“你看這些東西放在哪里???”“什么東西?”他疑惑的走過來,
看見我從袋子里掏出的東西,愣了一下,臉色又陰沉下去了,說道:“你都知道了?
”我裝傻,說道:“知道什么?趕緊放好,我媽裝了好久,我拎過來也很沉的。”說罷,
我神眼睛就瞥到他身后,看著院子里半掩著的破敗小門,又想起虎子家的大門,
心里又泛起酸疼來。見他半天沒有動作,我又把目光轉(zhuǎn)回來看他,正想催促他快一點(diǎn)。
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我,說:“你撒謊的時候從來不看別人眼睛。
”我提起來的那口氣很快就像漏氣的氣球一樣消失了,
我只好半真半假的說:“我昨天晚上不小心聽到我爸媽聊天了,就聽到幾個字,沒聽全。
”他終于把目光錯開了,但我知道他壓根沒有相信我的話,他只相信他覺得正確的東西。
他轉(zhuǎn)身,只是在灶臺前用筷子攪和著一碗白粥,頭也不抬的說:“拿回去。
”他頓了一下又說:“謝謝肖姨和季叔。”聽他拒絕,我也顧不得局促了,
只想趕緊讓他改變主意,我開口道:“別啊,里面有我家種的新鮮梨子,
我昨天聽見林爺爺咳得又厲害了些,用梨子煮水可以潤潤肺,
說不定林爺爺不會咳得那么嚴(yán)重了?!蔽也淮瓪獾恼f完這一段話,生怕肖遇安又拒絕。
話音落了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靜,我盯著他手里不停攪動的筷子,
感覺像是一個在等待死刑的犯人。終于,他放下筷子,抬起頭看我?!皩Σ黄稹?。
肖遇安突然開口。我設(shè)想了許多不歡而散的場面,怎么也沒想到是這句話,我站在那里,
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他也沒有在意,繼續(xù)開口道:“我剛才情緒有點(diǎn)激動了,
沒有別的意思,你別往心里去。”我像失智的人一樣,愣愣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肖遇安說完這句話之后,我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生氣啊。沒辦法,
只要看見那他那雙漆黑的眼睛,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像是美杜莎的一樣。
看見肖遇安的眼睛,我也會變成只為他臣服的石頭。那包東西最終被留下了。
等肖遇安喂完林爺爺吃過早飯,我們倆終于踏上去學(xué)校的路了?!罢娴募俚陌?,
看肖遇安一天天拽的二五八萬的樣子,沒想到他媽媽這么過分?!薄皯?yīng)該是真的吧,
昨天跟大虎出去玩聽他說的?!薄罢鏇]看出來,
他媽媽竟然能干出來破壞別人家庭的事兒”“哼,我媽說這種小三就該死!
”我站在肖遇安身邊,聽得心驚肉跳,我甚至不用扭頭去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有多難看了。
而那些背后說壞話的幾個男生顯然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討論的主人公就在身后。“你說誰該死?
”肖遇安突然發(fā)聲打斷了他們的哄笑和附和。那些人顯然被嚇了一跳,班里一片死寂。
“怎么?你媽沒有插足別人的家庭嗎?還是留下你到處借錢活命不是真的?如果不是,
干什么跑了,敢做不敢當(dāng)啊。”我看向說話的人,突然覺得昔日的同窗也變得陌生起來,
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夜之間會變成這樣,為什么一群連情況都不清楚的人,
卻是拿著刀子往受害者身上戳的兇手。我用余光看到肖遇安攥在褲縫邊的拳頭,
上面暴起的青筋彰顯著它的主人此時此刻有多么生氣。
我毫不懷疑他這一刻一定是想沖著那些猙獰的嘴臉一人一拳的。
突然肖遇安把書包丟到他的座位上,深深的看了一眼剛才說話的每一個人。
轉(zhuǎn)身就握著拳頭快步往外走,冤有頭、債有主,我大概猜到他會去找誰了?!靶び霭玻?/p>
”我叫了他一聲,試圖喚醒他僅有的理智,見他步伐沒有放慢的趨向,
連忙放下書包朝他小跑地追去,雖說那人確實(shí)該打,但生怕他喪失理智把人打出個好歹來,
還得賠償醫(yī)藥費(fèi),得不償失?!鞍涯銈儼嗪〞谐鰜?。”肖遇安站在一班門口,
像是找人索命的羅剎一樣,喊出虎子的大名。
站在肖遇安面前的那個無辜的同學(xué)像是被嚇到了,半天沒有反應(yīng),肖遇安徹底沒有耐心了,
他推開站在門口的那個同學(xué),直接走了進(jìn)去,揪起虎子的領(lǐng)子,照著鼻梁骨就是一拳,
瞬間虎子鼻血流出,一滴一滴的砸在地上,我看到血滴染紅了地,也染紅了肖遇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