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前線:日本是狹長的島國,南北氣候差異很大,
櫻花由溫暖的日本列島南端向北方依次開放,櫻花開放猶如鋒面雨,
因此形成一條由南向北推進的“ 櫻前線”。扶桑祭:日本神話中的四季神是扶桑之神。
每年春分、秋分、夏至和冬至都會舉行扶桑祭。夢路の社の 其の奧に,
よもすがら 咲き匂う:釋義為“夢入古剎幽深處,亂花盡夜相爭艷”?!按禾靵砹税?。
”“是呢,春天來了?!薄皺鸦ㄒ部扉_了吧,電視上說櫻前線已經(jīng)接近京都了。
”……身邊的人都在為春天的到來興奮不已,我面無表情地穿過人行道,
可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放在路邊的樹木上,企圖看出些什么不同,
即使我很清楚自己不會看見的。我的世界,只有深淺不一的黑白灰。
這是一種無法醫(yī)治的色盲癥。我不能分辨常人眼中的顏色,
各種色彩所謂的深色和淺色在我眼里只是深灰、深黑和淺灰、淺白的區(qū)別,
就連黑、白和灰這三種色調(diào)都是我在小時候花了整整半年才分清的。
小學時在課本上學到彩虹有七種顏色。白色的紙張,
用黑色的字體印刷著“紅橙黃綠藍靛紫”,
如果是一個正常的孩子肯定能夠很容易地想象出彩虹是什么樣子,
可當我看見書上的一個個深淺不一的灰白色塊下標注著“紅色”“橙色”之類的,
絞盡了腦汁也想不出來到底是哪種顏色。過馬路時,和我同側(cè)的車和人停了,
我就跟著停;走了,我便跟著走,不需要分辨信號燈也能安全出行。
眼疾對生活的影響說大也不大,不外乎是日復一日重復在眼前的失色世界而已。但是,
放學的路上我總會停下來盯著天空看十幾秒。天上有時沒有云彩,有時只有幾朵,
有時是遮住天空的一整片,偶爾會有鳥飛過去。這種時候我總會想,
雖然說著只能看見黑白灰也沒什么,可是……果然還是想看一看真正的世界啊。真正的世界,
是什么樣子的呢?……教室的窗子開著,三月的風將薄簾輕輕吹起來,揚起優(yōu)美的弧度。
我的座位靠窗,是第一個接觸到春風的。說是春天來了,風里還是透著些涼。不是冷,是涼,
像水一樣,順著校服襯衫的領(lǐng)口悄然鉆入衣服與皮膚間的空隙。我扶住窗框準備關(guān)窗子。
剛要擰下把手,我看見窗外的櫻花樹上坐著一個人。我瞪大眼睛又確認了一遍。沒錯,
是一個人。學校的操場邊種了一圈櫻樹,我所在的教室剛好對著一棵櫻樹的樹冠,
從窗子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它全部的枝葉。我雖然看不見顏色,但視力一直出奇的好。
困乏瞬間一掃而空,我開始仔細觀察窗外那個坐在樹枝上的人。那是一個模樣清秀的少年,
目測和我的年紀差不多,穿著一身素色和服坐在櫻樹最粗的樹枝上,
左肘放在在枝椏處用手撐著臉,懷里抱著一支毛筆。那支筆很大,比普通的掃帚還要長。
他閉著雙眼,看上去像是睡著了??隙ú皇菍W校里的學生吧,
畢竟這所學校的一大特色就是滿校園的櫻花,老師也好學生也好都極其愛護這些櫻樹,
別說坐在上面了,連一朵花一片葉子都舍不得摘。櫻樹已經(jīng)生出花苞了,
這么坐在樹上會壓到它們的……下課后提醒他一下吧。下課鈴響起的同時,少年動了一下,
睜開了眼睛。他眨眨眼,伸了個懶腰,但是絲毫沒有要從樹上下來的意思。
下課后的班里漸漸有了聊天聲。我把身體微微探出窗外:“那個,
不好意思……”少年好像沒聽見,一手拎起懷里的毛筆輕快地轉(zhuǎn)了一圈,
提起來準備去畫些什么。我稍稍提高了些聲音:“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先從樹上下來一下嗎?
”少年明顯愣住了,他一抬頭,剛好和我對視,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有一雙特別明亮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顏色的,但我看得出來,那雙眼睛像一對明鏡,
在白色的陽光下熠熠生輝。我就這么和他對視了整整一分鐘。先說話的是他。
他有些驚訝:“你看得見我?”“當然看得見啊……”我愈發(fā)摸不著頭腦了,
“你就在那里坐著,誰都看得見吧?!鄙倌牦@訝的表情轉(zhuǎn)為驚喜,他踩著樹枝,
三兩步躍到離窗子最近的那根枝干上,輕盈得叫人害怕。
那對眼睛明亮了一個度:“你居然看得見我???”好奇怪啊,
這個人……說什么看不看得見的……一個大活人坐在樹枝上怎么可能看不見?
我嘆了口氣不再跟他糾結(jié)這件事。“總之請你先從樹上下來好嗎?
大家都很珍視櫻花樹的……”“啊啊,目前還不行……”出乎意料地,
少年抓抓頭發(fā)面露歉意地說,“我要給它上色?!薄啊??
”到底在說些什么啊……動漫看多了吧……他的心情似乎很好:“沒錯,是上色哦。
說起來以前從來沒有過能看見我的人呢……”“你到底……”“森川,在看什么?
”和我關(guān)系比較好的男生忽然從后面把手搭在我肩上。我指著窗外:“你能看見他嗎?
”離教室窗子只有半米的樹枝上,少年正歪著頭沖我笑著?!罢l?”他探頭左右看了看,
“哪里有人?。俊薄罢O?看不見嗎?”少年就在眼前坐著?。?/p>
我有些慌張地比劃著:“就在這里啊,
一個拿著很大的毛筆的男生……”他茫然地在還未吐芽的樹枝間來回搜尋。
他的眼睛里并沒有出現(xiàn)少年的倒影,看向窗外的眼神也不是聚焦在某個人身上的那種。
“果然又在開玩笑吧?!彼χ呐奈业募?,“我可不會被你嚇到哦。”“誒……?
”上課鈴不合時宜地響起,我只好坐回椅子。樹枝上的少年笑著說:“所以說啊,
你是第一個能看見我的人?!崩蠋熌弥n本走進來,教室馬上安靜了。
少年忽然跳到外窗臺上說:“我今天一整天都會在這所學校里哦。”說完,他一轉(zhuǎn)身,
輕輕一躍,踩著樹枝跳回一開始待過的地方。我被嚇了一跳,慌忙去看老師和同學的反應。
奇怪的是,少年的聲音并不算小,教室也很安靜,可他們完全是一副沒聽見的樣子。原來,
能看見他、聽見他說話的,真的只有我嗎?……好不容易等到午休,我卻沒心思吃飯,
悄悄跑到樓下,在一棵棵櫻樹下仰著頭尋找少年的身影?!拔以谶@里哦?!被仡^一看,
少年抱著筆走過來。“你……”我張了張口。想問的太多了,一時問題都堵在喉嚨口,
話語便卡了殼?!拔医胁?,負責給世界上色?!彼D了一下,說:“嗯……不對,不是世界,
只有屬于自然的事物才能被我上色?!薄斑@么說,你不是人類?
”我好奇地打量著他懷里那支和他一樣高的毛筆?!安皇侨祟悺5膊皇茄?。
”彩輕輕搖晃著毛筆,柔軟的刷毛在微風中輕輕顫抖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應該是介于人和妖怪之間的生物吧。”我更好奇了:“你說上色,那每年季節(jié)更替的時候,
花草樹木的顏色都是你改變的嗎?”“對呀。
”彩抬起筆——那么大的毛筆在他手中變得異常靈巧。他把筆尖按在櫻樹下的地面輕輕一抹,
樹根處剛冒頭的草芽慢慢往上躥了躥?!安恢皇巧仙?,春日喚醒世界,夏日維持生機,
秋日催枯催落,冬日歸寂萬物,都是我的職責?!辈识紫氯ポp輕撫弄著草芽,
眼底的喜愛幾乎快滿溢出來了:“快看,它們的綠色變濃了。
”綠色……我看著淺灰的草芽嘆了口氣?!氨浮蔽乙ба?,“我看不見顏色。
”“誒……”彩轉(zhuǎn)過頭瞪大眼睛。彩會怎么想呢?
第一個可以看見自己的人偏偏眼里只有黑白灰,他一定很失望吧?與我想象的不同,
彩并未露出失望的神色。他笑著搖頭:“沒什么的。我倒也預料到了你的眼睛會有缺陷,
不然的話你也不會看見我了?!薄笆裁匆馑肌薄皼]有人說過你的眼睛很好看嗎?
”彩湊近了一些,用可以說是欣賞的目光看著我的雙眼。
我被說得云里霧里:“沒有……”“嗯……也對。”彩拄著下巴?!霸谌祟惪磥?,
你的眼睛與旁人無異,都是褐色的。可是,你的眼睛其實是淺空色的哦。”彩沖我眨眼,
“只有我能看見真正的顏色。”“淺空色是……”我從未聽過這類顏色。我對于色彩的認知,
只有在書上看到的概念和父母告訴我的生活經(jīng)驗,再深一點的了解就沒有了。
彩耐心地解釋:“是一種藍色,但是很淺,就像是被霧氣蒙住的天空。
”我不是沒見過被霧氣蒙住的天空,只是在我看來,那時候的天只是一片灰白。
我也知道晴朗的天是藍色的,可那種“藍色”只是一個概念,
究竟什么是藍色、藍色是什么樣,我根本無從想象。
“原來是這樣嗎……”我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午休快要結(jié)束時,
我問彩:“你既然負責為四季上色,肯定不能一直待在京都吧?”“確實不能一直在這里。
我是和櫻前線一起北上日本的?!蔽蚁肫鸾裉焐蠈W時路人的聊天,櫻前線確實快要到京都了。
彩說:“四天之后是扶桑祭,森川也會去的吧?那個時候可以在神社見到我哦。”走了兩步,
我回頭看他,他還在原地懷抱著毛筆看著我。不知是不是錯覺,無色的視野中,
好像只有彩的顏色不一樣。其實組成他的顏色也只有黑白灰,但我就是隱隱覺得,
他身上的顏色就是與眾不同的。“你什么時候離開京都?
”“京都、奈良和大阪這一帶的櫻花全部盛開之后的三天。”風吹亂了彩略長的劉海,
他伸手去按?!澳莻€時候就該去長野了?!薄轮醒陌砗驮绯恳粯?,都是泛著涼的。
這天是周五,放學后的街道比平時喧鬧了些,
可以聽見擦肩而過的行人感慨著“夕陽真美啊”以及關(guān)于明天扶桑祭的討論。
京都有扶桑神社,每年扶桑祭都會有許多人參加,
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從其他地方特地趕來京都的。祭典會舉辦兩到三天,
期間的扶桑神社摩肩接踵,甚至深夜十二點時都會有人去神社祭祀或祈愿。
扶桑祭啊……我又想到了彩。扶桑之神是掌管四季的神明,而彩的職責是為四季添色,
他可能是扶桑之神的神使吧?
就像稻荷神的使者是狐貍一樣……我始終忘不掉他站立在無色世界的模樣。
明明都是沒有顏色的,但他就是和我看慣了的事物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同。
其他人和物體身上的黑白灰就是單純的黑白灰,我感受不到他們原本的顏色。只有彩,
他能讓我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色彩感。對于正常人來說,就像把五顏六色的油漆一齊迎面潑過來,
那種鋪天蓋地襲來的繚亂卻美麗的感覺。剛上小學時媽媽告訴過我,照片有黑白和彩色之分,
彩色照片會褪色,最后變得顏色寡淡。可即使褪色了,還是和黑白照片不一樣,
人們還是能看出它原本是一張五顏六色的照片。啊啊,原來是這樣……在我眼中,
世界是黑白照片,只有彩是褪了色的啊?!诙焓侵芰?,也是扶桑祭的第一天。
起床后我就把和服翻了出來,左挑右選后決定穿顏色比較淺的那件。
其實我壓根不知道它是什么色的,之所以看得出它是淺色,是因為它是有些發(fā)白的灰,
其他的要么是深灰要么是黑色。即使在無色世界中長大,我也不喜歡穿淺色的衣服,
從小到大一直如此。只有那種深深的黑才是世界本來的樣子,
無論是誰眼中所見的深黑色都是一樣的,看不看得見顏色都無所謂了。但是,
這件淺色和服的顏色和那天在彩身上看見的某種顏色很像。
我實在想知道這種顏色到底是什么,就把它好好穿在了身上。
穿好和服準備和爸爸媽媽出門時,媽媽驚訝地說:“小涉怎么突然穿這件了?”“怎么了?
”我扶著墻踩進木屐。爸爸說:“很帥氣的淺空色呢。”淺空色?我看看玄關(guān)的落地鏡,
和服上的灰白還真的很像某次放學后看見的天空。
這就是淺空色嗎……媽媽把發(fā)愣的我拽走了,還說著:“小涉明明穿淺色也很帥氣的,
怎么偏喜歡穿黑色衣服……”這種色調(diào)是淺空色。我默默記下了和服的灰白。
……神社十分熱鬧,絡繹不絕的游人魚貫而行,偌大的庭院一時間竟有些擁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