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短暫的二十五年人生中，我只記得15和17兩個數字。十五歲那年，
父親拋下一切遠走他鄉(xiāng)，三個月后我捧著他的骨灰回到了我們的家。十七歲那年，
母親從高樓一躍而下，我懷抱著母親，奔赴千里之外的外祖家。
外祖家坐落于江南小城的環(huán)水小巷里，熙攘的人群伴著連綿不斷的陰雨，
我在迷途中徑直闖入這個朦朧的世界。那一年，我重讀了高二，在小縣城的私立中學。
一場雨來得突然，春天的最后一絲柔麗被清洗殆盡，燥熱浮上心頭。
“你他媽傻不傻……快點地上啊，我去，送人頭啊……”“喂，作業(yè)呢？交作業(yè)！
”“一會交。遠哥嘞，上啊，你今天是怎么……我去，上課了上課了，
那老頭的課……”教室后排的吵鬧不絕于耳，游戲音效和男生粗魯的叫罵聲混為一體，
我試圖將埋進書堆里的頭顱抬起，然而，倦意再次襲來。再醒來時，是被教室里一片吵鬧，
男生們女生們，一齊望向的講臺上的那個男人。眼前只模糊的看到一個身影，穿著深色衣服，
身材大約十分高大，多媒體設備只遮擋住男人腰腹以下的部分。這，，，
貌似并不是我們的老師吧，像是為了確認什么，我還特地看了下桌角上貼著的課程表，
是英語課沒錯，好像還是外教胖老頭的英語課。我艱難在一堆試卷中扒拉出眼鏡，
一邊低頭和同桌李慧嘀咕：“外教老師什么時候長這么高了……”然而，
所有的話語在看清講臺上的那張臉時全都吞入腹中，腦子仿佛被黑布蒙上。
明明是晝暖的夏天，教室里的破舊風扇咯吱咯吱，卻吹得我好冷好冷。在無邊的黑暗中，
李慧刻意壓低的聲音闖進耳骨：“新來的外教老師好帥啊?！薄拔沂悄銈冃聛淼耐饨汤蠋煟?/p>
你們可以喊我‘carlo’，或者中文名‘李默’?！笔煜さ穆曇?，
夢里交織的哭聲與幻想，剎那間重新浮現在眼前。我看著他的眼睛，
掉進了星星里……十五歲的夏天，我遇上了我人生中的外國大叔，
是他第一眼看到了在泰國街頭獨自痛哭的我，那時候我和母親剛吵完架，在那個黃昏，
白天即將轉為黑夜的時分，我哭的鼻涕眼淚一把，丑死了。街頭的人對著我指指點點，
我卻顧不上，那時候是大叔看到了我，他給我變了個魔術，不知怎的，變來變去，
天真的徹底黑了。我哭得越發(fā)狠了，大叔小心翼翼地開口問我怎么了。他衣衫襤褸，
可是一張臉上，五官卻很立體，尤其是一雙眼睛，正充滿溫情地看著我。我一邊哭，
一邊顛三倒四地說了我和父親相處的點點滴滴，我不知道他聽明白沒有，看著他金色的頭發(fā)，
還有白到幾乎透明的沒有血色的臉，我才意識到他是個外國人?！澳憔尤皇莻€外國人！
哇哇哇，我白說了！”“在這兒，你不也是外國人么？”驀地，耳邊傳來溫熱的氣息，
像是呢喃，又像是從遠處飄來的靡音。我愣住了，一滴淚滴落，是他幫我擦的。
拇指的溫度覆在皮膚表層，有些酥麻，在吵鬧的街頭，我卻聽見了彼此的呼吸聲。
腦子里轟然一聲，炸了。我大概是缺根筋，居然主動伸出兩只手臂，
然后慢慢地攀上了他的胸膛，繞過精瘦的腰，最后埋進了他的胸口。后來我哭夠了，
他問我餓不餓，我點點頭，就見他跑進街邊一家超市，回來時手上多了兩瓶水，
還有兩袋我認不得名稱的東西，像是零食。那個黃昏，那個黑夜，我和他聊了很久很久，
在異國的街頭，在混亂的鬧市區(qū)，他守著我，靜靜的聽著我毫無邏輯的傾訴，直到深夜來臨，
他送我回了酒店，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莫名有些落寞。半個月之后，
父親的后事一應處理完畢，母親帶著我踏上了返程的飛機。我捧著父親的骨灰盒，
半夢半醒間像是看到了那個背影，高大挺括，卻帶著幾分無言的愁寂。一瞬間，又消失不見，
我只當是自己瘋了，畢竟過去的十幾天真的糟糕極了。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
我再沒看見那樣的背影，可是我的腦子里卻不由自主的總是想起他，想起那雙濡濕的眼，
以及那個讓我感到安心的懷抱。我以為我們的人生，就像太陽系中的行星一樣，
終其一生都在按照特定的軌跡前行，只是在某個時間點，忽然脫軌，彼此擦肩而過。
然后火花消失，在茫茫的宇宙中，又做回了孤獨的自己。直到，十七歲的夏天。
我從書堆抬起頭，看見了從天而降的他，剎那間掉進了星星里。從前討厭太陽，
討厭超高的溫度，可多年后，我的腦子里依然存儲著關于那個夏天的點點滴滴。那節(jié)課，
課本上的所有字母都變成了無意義的符號，我在一堆雜亂字母中像個貪婪的小偷，
偷窺著他的全部。后排的男生們還在討論游戲，聲音有些大，在某一瞬間，
越過了講臺上的聲響。于是那人，卷了卷黑色襯衫衣袖，緩緩走下講臺。
皮鞋蹭在磨砂磚石地板上，間歇性發(fā)出沉悶的噪聲。我低頭，緊盯著地面，
視線隨著鞋子向上移，越過垂闊的褲腳，越過顯不出痕跡的小腿，穿過腰腹，
最終攀附在那張臉上。胸腔里的心臟好像快要跳出來了，撲通~撲通~，
好像整個身體都為之顫動。越來越近了，我的心跳也越來越快，手心里的筆無意識跌落，
白色書頁留下一抹痕跡。他的手臂擦過桌邊掛著的書包，心跳在那一瞬間停滯。
意識仿佛陷入朦朧，混沌間只聽得到后排傳來低沉的問詢，似乎帶著怒意，
又似乎不沾染一絲情緒?！拔抑v的不好，嗯？”“忘了告訴你們，
我的耳朵很靈敏……”下課鈴響起，我繼續(xù)陷入埋頭于書本，只是這次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他還記得我么？應該是看出來了吧，可是就算認出來又怎么了，大約這只是他的舉手之勞吧。
我對他算得上什么呢？一個小屁孩，一個只會哭，哭得很丑的小屁孩……呵，別想他了。
盡管腦子里一遍遍勸告自己，不要再想他了，不要再想了，可是還是忍不住沖動。
走廊里陸陸續(xù)續(xù)站了許多穿校服的男女，我扒開人群，快步沖向樓下。許是走得太快，
在樓梯轉角處撞到了一個人，堅實的后背，撞到鼻子發(fā)疼。我揉了揉鼻子，“對不起，
對不起，麻煩讓讓好么?！奔怃J的疼痛在鼻頭散開，眼睛一瞬間變得濡濕。
就只是撞個鼻子罷了，怎么就那么容易哭了，真是沒用的家伙。
可是心里面的委屈卻撲面而來，將最后一絲理智也拉入谷底。我開始小幅度抽泣，
大約哭聲驚醒了面前的人，淚眼朦朧中我只覺察到周圍的光線被碩大的陰影遮擋?！霸趺戳耍?/p>
同學，撞疼了？”溫潤的語調，帶有一絲絲不易察覺的口音，像是從舌尖吐出的溫熱，
沾染上了幾分焦躁的心緒。抽噎的哭聲停住，面前多了一張手帕，
周圍人群仿佛集體倒吸了一口氣。“李，李老師好，我……沒事。”我推開那張手帕，
對面的那只手卻遲遲沒有放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邊炸開?！袄罾蠋?，我叫林青，
雙木林，靛青的青。”所以，下次你一定要記住我。“好，下次上課點你名。
”目送著他轉身而去，鼻頭的酸澀不知什么時候已然消失。走廊上已經空無一人，
原來已經上課了。那一天的晚自習，我心不在焉，被同桌李慧抓到好幾次呆愣著發(fā)呆。
“不是吧，林青，馬上高三了，你還不著急啊，我媽都恨不得讓我一天二十四小時學習，
你這怎么一發(fā)呆就是幾個小時，就算是成績好的也不能這樣吧……更何況，你那成績……。
”聽著她說完，我只是點了點頭，全然不顧她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她說的都是對的，
可是現在的我連個正常睡覺吃飯的能力都沒有，談何學習。更何況，
看我成績單的人已經不在了，他們都走了，不要我了?！皣亣仯?/p>
你看看爸爸給你買什么了？蛋糕啊，你最喜歡的草莓蛋糕。
這可是爸爸為了獎勵你考一百分哦。”“老林，你就慣著她吧，這才一年級，
考一百分有什么稀奇的。要是高考能考滿分，那才厲害呢，是不是啊，噥噥？”“不要，
不要，我不要聽媽媽說，我就要吃蛋糕，吃草莓蛋糕……”“噥噥，
等爸爸在泰國的工作穩(wěn)定了就接你來玩好不好，你要聽媽媽的話?！蹦菚r候，
我抓著他的衣袖，卻被他用手指一只只掰開。母親歇斯底里的叫喊聲，混亂不清的言語，
夾雜著不堪入目的咒罵“要滾就滾得遠遠的，帶著你的狐貍精，滾得越遠越好，
噥噥是我生下來的，我生下來的，別人休想給她當后媽！”噥噥，噥噥，噥噥，又是噥噥，
我不是噥噥！自從被拋下的那一刻，噥噥就死了！伴隨著一聲尖銳的慘叫，我從夢里醒來。
默默舉起床頭的手機，凌晨兩點零三分。醒的真是越來越早了，看來，還是要吃安眠藥啊。
只是，自從上次偷吃安眠藥被外婆發(fā)現以后，我的所有藥物都被她藏起來了，
每天定時給我發(fā)藥，生怕我多吃一點。安眠藥，是不肯給我吃的，
盡管醫(yī)生說可以給我加一兩粒。我還在床上呆愣著，一身的粘膩。身體像是從水里泡過一樣，
很難受。悶熱的夜晚，老舊的空調似乎都失去了效用，
轟隆的吹風口像個怪物向著房間內的一切吞吐著濁氣。利落地從衣柜里翻出一件長T，
快速套在身上。又踮起腳尖輕輕打開房門，朝著樓下走去。路過外祖父母房間門口時，
似乎還聽到了幾聲咳嗽。在靜謐的夜里，尤為清晰。還是吵醒他們了，噯。溫水潤過嘴唇，
掃空了口腔里的燥熱。莫名地，我又想起了他，那個大叔，哦，是我的老師。
對他僅有的認知，只限于那天夜晚相處的幾個小時，我對他傾吐所有，卻對他一無所知。
只憑著他那時候對我伸出的援助之手，認定他是個好人。世上好人多的是，
壞人不也多的是么？幾個月前，當我看見母親摔得血肉模糊的臉，
顫抖著身子為她闔上了眼睛。那時候我想的是什么呢？被眾人用同情的眼光注視著，
我應該哭么，應該的，應該崩潰到極點，俯在母親的尸體上號啕大哭?？墒遣恢醯?，
我卻哭不出來。心底莫大的悲戚被惶恐覆蓋，讓我忍不住想著當初為何不直接死了算了。
又或是就那樣流浪在異國街頭，一個人枯萎，爛掉，最后消失。
總好比親眼看到母親死后的慘烈，還有無盡的后悔自責。父親死后，我一直和母親相依為命，
她工作很忙，每天早出晚歸，卻從不肯放松對我的管教，尤其是學業(yè)上。平日里，
我依著她的話，勤勤懇懇，成為班里老師夸獎的好學生，回家后則盡我所能為她分擔家務，
以及一上就是幾個小時的一對一輔導課。可是那天，也許是厭倦了被管教的生活，
也許是叛逆期到了，又或許是接受不了父親的撫恤金就這樣被投進無意義的私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