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白蒙蒙一片，土地的香味混合著雜草的清香灌入屋內(nèi)。
葉歡胳膊下挎著個(gè)木頭雕琢而成的食盒。食盒上雕刻了精致的花紋，
由葉家村里的小木匠阿生制成。阿生是個(gè)盲人。他的睫毛是白色的，眼珠也是白色的，
頭發(fā)些許花白。如果從后往前看，大家或許都認(rèn)為他是名年逾古稀的老人，
但他今年才十七歲。葉歡推開吱呀響的木門，阿生聞聲仰起頭?！鞍⑸?，這次你要做什么呀？
”葉歡蹲下身子，一臉好奇地打量著阿生手里雕刻的木頭。葉歡知道阿生的手特別巧，
村頭老奶奶的拐杖和村長坐著的輪椅，還有村里的水車都是阿生制成的。當(dāng)然，
她們家的桌子凳子也都是阿生做的。阿生聞言笑了笑，
輕聲道：“師傅說這是村長家訂的花轎?！比~歡聞言瞪大了眼睛，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村長家的小子不是才年滿三歲嗎？怎么現(xiàn)在就要預(yù)備花轎了?！昂冒珊冒桑⑸?，
我今天做了糖醋里脊哦?！比~歡打開食盒，一陣香味撲鼻而來。阿生伸手接過她遞來的碗筷。
“阿生，今年四月我就及笄了?！比~歡單手支起下巴，偏著頭看向阿生。
阿生聞言頓了一下筷子，白色的睫毛輕顫了兩下。他似乎嗆了一下，重重地咳了幾聲。
“阿生，你莫急。”葉歡焦急地盛水遞向阿生。“葉歡，
我……葉伯母……”阿生說起話來磕磕巴巴?！鞍⑸?，若是我娘親真的不許。
我怎么可能天天往你家屋子里鉆呢？”葉歡感到有些難為情，半是生氣半是羞澀地扭著頭道，
“我不管，我要頂超級漂亮的轎子?！卑⑸勓暂p輕笑了一下，驀地又垂下嘴角。“葉歡，
你真的不在意我的眼睛嗎？”阿生揚(yáng)起下巴。葉歡抓緊阿生的雙手。這雙手布滿老繭，
但他會(huì)為葉歡做很多有趣的小玩意，會(huì)在葉歡被娘親罵哭時(shí)輕輕擦去葉歡的淚水。
從木匠爺爺在村口撿回六歲的阿生時(shí)，葉歡就對這個(gè)白色眼珠的男孩充滿了好奇。
阿生沒有名字，沒有記憶。木匠爺爺希望他能好好活著，便為他取名木生。
葉歡常常跑去偷偷觀察阿生，沒活的時(shí)候她就偷偷坐在一旁看阿生如何雕刻。
阿生得到了木匠爺爺?shù)恼鎮(zhèn)鳎谀窘碃敔斒攀篮髷埾聛泶謇锏哪窘郴睢?/p>
他做的桌子、椅子都是極好的，上面雕刻的花紋十分精致漂亮?！鞍⑸?，你一點(diǎn)不比別人差。
你會(huì)做好多好多東西?！比~歡笑嘻嘻地紅著臉繼續(xù)說，“我也不差，我會(huì)織布，
農(nóng)田的活我都會(huì)做?！薄叭~歡?！蹦旧溃站o了葉歡的手。
葉歡看見他的眼中淚珠閃動(dòng)，嘴角微揚(yáng)?！敖窈蟛辉S叫我葉歡了，叫我歡兒。”葉歡縮回手，
夾菜放進(jìn)木生碗中。木生憋了半天，才紅著臉低聲道了一句“歡兒”。
每日葉歡都會(huì)親手烹飪美食，拎著食盒朝木生家跑。村里的婦女們都笑嘻嘻打趣葉歡，
葉歡總是大大方方地承認(rèn)。她承認(rèn)她就是喜歡阿生，就是想同阿生過一輩子。“阿生，
我的花轎要比這個(gè)更漂亮?！比~歡蹲下身子看著木生雕刻的花紋。
“村長說這頂花轎是給一位很漂亮的少女做的，他讓我多花些心思?！蹦旧?。“很漂亮？
有我漂亮嗎？”葉歡湊近木生跟前。木生拿著工具往后縮了一下身子，
別過頭輕聲道：“歡兒自然是漂亮的。”“可是我呢？我是什么樣的，
我的眼睛是什么樣的呢？”木生語氣里有不解，有落寞。
葉歡立即出聲道：“阿生就像天神下凡，阿生的眼睛是我見過最不一樣的。我喜歡阿生，
阿生的一切我都喜歡?！蹦旧鷾厝岬匦α耍貞?yīng)她：“我也喜歡……”木生話還沒說完，
就被一道尖銳的女聲打斷?！皢褑褑眩@是哪來的如膠似漆的新婚夫婦？
”見是一向愛打趣他們的柳嬸，葉歡也有些難為情，轉(zhuǎn)移話題道：“柳嬸是要做什么東西嗎？
”“這不是你家來客人了嘛，看樣子是騎著高頭大馬的富貴人家。
我猜或許是你爹娘給你尋了門好親事，你不回去看看？”柳嬸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木生。
“你胡說，不可能！爹娘明明說了今年收成后……”葉歡急得眼淚都要掉出來?！鞍?，
你別急嘛，我就隨便說說?！绷鴭鸫蛑Φ??！澳旧?，你等我。我去看看就回來。
”葉歡拎起食盒就朝家里跑。木生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手里的活。柳嬸緊跟著葉歡離去。
葉歡跑得氣喘吁吁，終于到了家門口。屋內(nèi)屋外全是人。柳嬸并沒有說假話，
她家院里的確停了一輛馬車，這比她在集上看見的還要漂亮華貴。屋子里擺了好多木制箱子，
里面有綢緞?dòng)兄閷?。葉歡扒拉開湊熱鬧的人群，走進(jìn)屋子，盯著葉父葉母道：“爹娘，這是？
”葉父敲了敲手里的拐杖，咳了一聲道：“這是富詩鄉(xiāng)李員外家的管家和他們請來的媒婆。
”葉父又沖著衣著華貴的二人道：“這就是小女葉歡?！薄叭~家村竟有這樣標(biāo)致的人兒，
我做了這么多媒，頭一次見這么靈氣逼人的姑娘。李公子有福氣啊?！泵狡挪[眼打量葉歡，
甚是滿意地笑了笑?！暗??！比~歡看向爹娘，有些生氣?！斑@實(shí)在突然，
小女早已許配了人家。況且我們窮鄉(xiāng)僻壤的人怎能配得上李公子，承蒙厚愛了。
”葉父有禮有節(jié)地道?！芭涞蒙?，配得上。再說，這也是葉村長推薦我們來的。
”葉歡不可思議地看向村長。村長笑著道：“怪我一時(shí)糊涂，竟忘了說了。
李員外就喜歡咱們鄉(xiāng)里人，淳樸善良。這十里八鄉(xiāng)的，
再找不出第二個(gè)比咱們?nèi)~歡還要俊的丫頭。”“村長，你明明知道……”葉歡泣不成聲，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落下。明明知道她喜歡木生，為何要這般？
“小娘子這是舍不得父母兄弟？李員外也料到了?！秉S媒婆看向一旁的葉辰，
沖著葉辰招了招手?！靶」舆€沒啟蒙吧？正好，李公子是有名的秀才。
”之后的事情不容葉歡插嘴，葉母將她拽入了后院。一群人喜笑顏開地討論著她的婚事，
仿佛與她無關(guān)。對！本來就與她無關(guān)。她葉歡喜歡的是木生，從始至終想嫁的也只有木生。
她要逃，她要跑，她絕不妥協(xié)！可是爹爹，村長為何都沉下臉看著她。
娘親抹著淚讓她捫心自問有何不滿?！拔蚁矚g的是阿生?！比~歡大聲道?！芭荆?/p>
”葉歡嘴角流下一絲血痕，嘴角立刻腫了起來。這是葉歡第一次挨打，又是憤怒又是驚詫。
“為父打的就是你這不孝女，你嫁給瞎子能有什么出息？”葉父怒氣沖沖地道?！暗?/p>
你明明說過木生是村里最有出息的孩子，
你明明說過會(huì)將我嫁給木生的……為什么不作數(shù)了呢？”葉歡捂著臉頰聲淚俱下。
“李公子雖瘸了腿，但你嫁過去后一輩子不愁吃穿。我們一家人也不必?fù)?dān)憂今后的日子。
”葉父直白地說。葉母心疼地看向女兒，手心摩挲著葉辰的頭發(fā)，柔聲道：“歡兒，
你爹爹都是為了你好。你弟弟還小，他需要……”葉歡再也聽不下去，
捂著臉笑道：“你們有沒有為我想過，為木生想過？
”在一旁一言不發(fā)的村長此刻出聲安撫道：“歡兒你就放心地嫁給李公子，
木生我會(huì)當(dāng)作親生兒子來對待。這真怨不得我，實(shí)在是李員外家給的銀兩太多了，只要你去，
咱們村里的三年田稅減半。你父母一輩子不愁吃喝，你弟弟讀書識(shí)字，前途無量啊。
你若嫁了，便是咱們村的大功臣啊?！比~歡朝后退了幾步，，一臉苦笑，
口中喃喃道：“是因?yàn)槿菝矄?？”葉歡抽出頭上的木簪便朝臉頰劃去。
眾人立即嚇得手足無措，葉歡身后突然出現(xiàn)一名高大的男子。他一手鉗住葉歡的手腕，
向三人俯下身子，低聲道：“葉村長，葉相公，我等是李員外家的家生奴才，
屆時(shí)隨葉小姐一同過去。難免叨擾，還請見諒。”他的身后立即竄出兩名樣貌清秀的婢女，
她們二人挽著葉歡的一只胳膊將她強(qiáng)行帶回閨房。自那天起，葉歡被囚禁在了屋子里。
葉歡每日都要被強(qiáng)行按壓在浴桶里泡牛奶浴，不用學(xué)什么規(guī)矩，只為了讓她肌膚更加滑膩。
她覺得自己不像一件商品，更像一道食物，一道正精心烹制的食物。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絕望地等待食物的主人來享用。轉(zhuǎn)眼四月已過，婚期訂在了六月。
葉歡的央求終于有了回應(yīng)，他們允許她去最后看一眼木生。
木生親手打造的花轎已經(jīng)大功告成。葉歡來到屋子里時(shí)，木生正在削木頭。
一種奇異的芬芳撲鼻，這種香味是木生從未曾嗅過的。它不同于自然萬物的芬芳，
而是一種人世所獨(dú)有的味道。它的名字叫紙醉金迷又叫榮華富貴?！罢堊?/p>
”木生停下手里的活，在身前擦了擦手掌，杵著木棍朝屋里走去?？礃幼邮菧?zhǔn)備去泡茶。
“木生。”葉歡壓抑住內(nèi)心的痛苦，喚道。“葉歡。”木生迅速轉(zhuǎn)過身子，朝前走了幾步，
“你終于來了?！薄澳旧俏沂逞粤??！比~歡道?！盁o妨，你平安就好。
”木生強(qiáng)顏歡笑道。他用木棍朝前探路，來到花轎前，雙手撫摸著花轎，
一臉陶醉和幸福的模樣?！斑€好，不算晚。這些日子，我想了許久，
這上面要雕刻什么樣的花紋。你從前帶我去過村外的杏花林，還有桃花，海棠花。
我總覺得這些都不夠漂亮，可又想象不出……”“夠了，木生，我求求你別再說了！
”葉歡捂著耳朵，木生的每一個(gè)字都像針扎在心口，讓她疼痛萬分。
還有什么比這還要?dú)⑷苏D心的事呢？村長可真有趣，讓木生親手打造送她的花轎。“你恨我，
怨我吧，木生?！比~歡吞咽苦淚，哽咽道。木生握緊了手中的木棒，一臉笑意：“葉歡，
村長都同我說了。不管怎樣，我希望你幸福?！比~歡沉默了幾秒，才開口問他：“出嫁那天，
你會(huì)來送我嗎？”“……”木生顯得有些無措和焦急，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解釋，
“最近村子里添了好多喜事，我太忙了，你知道，我要……”“木生，再見。
”葉歡擲地有聲?！昂茫僖?，再見?！蹦旧谥心剜?/p>
葉歡出嫁的那天可謂是葉家村有史以來最為熱鬧的一天。
從清晨起村里就充滿了響徹不斷的鞭炮聲和村民的歡聲笑語。木生在屋子里猶豫不決，
最終還是邁出了小院。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從他家到村口的距離竟是這般遙遠(yuǎn)和崎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