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云去了法國南部的蒙彼利埃。馬吧嗒就像剛剛戒煙時那樣,生活突然變得空落落,
不知道該干點什么。周末上午,他一個人在家里玩游戲,實在打不起精神,下午就出了門,
去了通馬路。通馬路附近有一塊實驗田,占地300公頃,如果大家對這個面積單位沒概念,
那就這么說吧,你繞著它走一圈,大概需要一個多鐘頭。
這塊實驗田是馬吧嗒和溫云一起發(fā)現(xiàn)的,它的四周都是樹,就像四面墻,
馬吧嗒和溫云經(jīng)常到這里來,坐在樹下看麥田,享受著都市里的鄉(xiāng)村時光。
今天馬吧嗒又來了。風(fēng)微涼,麥田在蕩漾。他把毯子鋪在雜草上,坐下來,
背后靠著一棵很粗的白楊樹,它身上有個很深刻的刀痕,差不多是個“小”字,
我們就叫它大樹好了。每次馬吧嗒和溫云都會來到這棵大樹下,此處似乎成了他們的專屬地。
有一次,溫云拿來了一條彩帶,用木棍挑著,就像孩子一樣甩著玩兒,非常開心,
最后她把自己給纏住了,把馬吧嗒的肚子都笑疼了……他靜靜地坐了半個多小時,
一陣倦意襲來,他在毯子上躺下了,又看了會兒云,漸漸就閉上了眼睛。后來他睡著了。
他夢見了一個男子,此人低著頭,在十幾米的地方慢慢徘徊,他很想看清這個人的臉,
可是這個人就是不看他。過了好半天,
馬吧嗒終于輕輕叫了聲:“嗨……”這個人猛地轉(zhuǎn)頭朝馬吧嗒看過來,
接著就大喝了一聲:“你來這里干什么!”馬吧嗒打個激靈就醒了,一下坐了起來。
雖然涼風(fēng)很醒神,麥田也碧綠爽眼,但過了好長時間他依然處于怔忡的狀態(tài)。不知道為什么,
這個夢讓他很害怕,就像感冒了一樣,身體一直在陣陣發(fā)冷。最后他站起來回家了。
幾乎每天晚上溫云都會跟馬吧嗒視頻通話,告訴他,她已經(jīng)租了房子,辦理了入學(xué)手續(xù),
并且在餐廳找到了一份夜班工作……兩個人面對面,跟過去一樣,
只是馬吧嗒再也摸不到她的手了。幾天后的下午,馬吧嗒又去了一趟實驗田,
靜靜地坐了會兒,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又過了大概半個月,他再次來到實驗田,
又在大樹下睡著了,奇怪的是,他又做了個跟上次一模一樣的夢——一個陌生的男子,
他低著頭,在十幾米的地方慢慢徘徊,馬吧嗒很想看清他,可他就是不看馬吧嗒。
過了好半天,馬吧嗒終于輕輕叫了聲:“嗨……”他猛地轉(zhuǎn)頭朝馬吧嗒看過來,
接著就大喝了一聲:“你來這里干什么!”馬吧嗒又打個激靈醒過來。藍天,白云,樹木,
麥田……當(dāng)然了,詩情畫意中也有個臟兮兮的塑料袋,它掛在了一叢雜草上,
正在“呼啦啦”地飄動。為什么?他問的不是塑料袋,而是剛才的夢。
難道上次被這個夢嚇著了,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今天睡著之后它又重新播放了一遍?
馬吧嗒不太信。接下來他專心工作,積極生活,沒有再去那個實驗田。
他想把那個夢的記憶一點點淡化。果然,幾個月之后,那個夢在他大腦中漸漸變得模糊了。
他又去了實驗田,在大樹下鋪上毯子,躺上去醞釀睡意,看看還會不會再做那個夢。媽的,
越想睡越睡不著,最后他悻悻地回家了。后來,他又試了幾次,終于睡著了,
真的又看到了那個陌生的男子,他低著頭,在十幾米的地方慢慢徘徊,馬吧嗒很想看清他,
可他就是不看馬吧嗒。過了好半天,
馬吧嗒終于輕輕叫了聲:“嗨……”他猛地轉(zhuǎn)頭朝馬吧嗒看過來,
接著就大喝了一聲:“你來這里干什么!”馬吧嗒又打個激靈醒過來。奇了怪了,
為什么一躺在這個地方就會做同樣一個夢呢?馬吧嗒百思不得其解。我們把故事加快,
之后馬吧嗒又在大樹下睡著過兩次,每次都會夢見那個男子,
他對馬吧嗒吼叫:你來這里干什么?馬吧嗒想換個人試試。他問過幾個朋友之后,
才知道這件事情竟然還有點難辦——他對那幾個朋友說:哎,幫個忙,挺簡單的,
你去我指定的一塊草地上睡一覺,我看看你會做什么夢。
對方基本都是一個態(tài)度:我都忙死了,滾。不是這幾個朋友不夠意思,
如果馬吧嗒跟他們借錢,他們十有八九不會拒絕,只是馬吧嗒提出的要求太莫名其妙了。
最后他還是花錢解決了這件事情。他很害怕,他必須要進一步核實。這天,
馬吧嗒在網(wǎng)上叫了個保潔工,為了對方更配合,他特意支付了三個小時的費用。
本來他想找個男的,他一個大男人帶個女的去做這個實驗太奇怪了——其實我家不需要保潔,
呃,我能帶你去某個地方睡一覺嗎?可是那個公司偏偏沒有男性保潔工,沒辦法,
女的就女的吧。她來了,是個20出頭的郊區(qū)農(nóng)村女孩,長的還挺標(biāo)致。這個女孩很職業(yè),
進門之后先跟馬吧嗒問好,然后就彎腰套鞋套了。馬吧嗒說:“你等下?!彼ь^看了看他,
他說:“你愿意幫我做個實驗嗎?”女孩有些疑惑:“做啥實驗?
”馬吧嗒說:“你只需要睡一覺,然后告訴我你做了什么夢就可以了。
”女孩四下看了看:“在哪里睡覺?”馬吧嗒說:“不遠,我可以開車帶你去。
”女孩說:“實驗室嗎?”馬吧嗒說:“不是,我們?nèi)ネR路附近的一片麥田。
”女孩終于有點警惕了,她朝門外看了看,然后問馬吧嗒:“你家到底需不需要保潔?
”馬吧嗒猶豫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女孩說:“那我就回公司了。
”馬吧嗒說:“你聽我解釋一下好嗎?”女孩靜靜地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馬吧嗒花了十多分鐘對她講述了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她的表情越來越好奇,
聽完之后立即就表態(tài)了:“那我們?nèi)グ??!瘪R吧嗒開車帶著她,很快就來到了那塊實驗田,
他停好車,走到大樹下,把毯子鋪在了草地上,然后對女孩說:“就是這個地方。你試試吧,
我圍著麥地轉(zhuǎn)轉(zhuǎn)?!迸⒑孟裼悬c怯了:“你還是不要離開了,就在我旁邊坐著吧。
”馬吧嗒點點頭:“也好。”接著,這個保潔員就在毯子上躺下來,閉上了眼睛。
她的工作是體力活兒,可能太疲勞了,剛剛過了幾分鐘她就睡過去了。
馬吧嗒坐在她旁邊靜靜地等待。想不到,她這一覺睡了將近三個鐘頭,
正好等于她這次的保潔工時,黃昏的時候她終于睜開了眼睛,一下就坐了起來。
馬吧嗒趕緊問她:“怎么樣?”她咬了咬下唇,顯得有些猶豫。馬吧嗒說:“你說話啊。
”她這才開口 :“我沒夢見你說的那個男人?!瘪R吧嗒說:“那你夢見什么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夢見你了……”馬吧嗒說:“具體點兒?!彼f:“不是啥好夢。
”馬吧嗒鬼使神差地想到,說不定這個女孩夢見自己對她大吼大叫了——你來這里干什么?
他說:“不管好壞你都要跟我講講。”女孩就講了:“跟現(xiàn)實差不多,我去你家做保潔,
你要帶我去一個地方睡覺,結(jié)果我就跟你去了一個賓館……”馬吧嗒說:“然后呢?
”女孩突然大方起來:“我們就做那種事了?!瘪R吧嗒說:“我有沒有對你大吼大叫?
”她點了點頭:“你一直在喊‘我的媽呀我的媽呀’……”此時,
馬吧嗒感覺就像跟父母一起看劇,屏幕里突然出現(xiàn)了男女親熱的鏡頭,
他很尬地打斷了女孩:“完了呢?”女孩再次靦腆起來:“完了你說,
你愿意多付一個鐘頭的費用……我就醒了。”馬吧嗒明白了,那個夢是他獨有的。
他把這個保潔員送回了公司,一個人回到家,上網(wǎng)搜索起來。
他鍵入“在某個地方做相同的夢”,沒查到任何案例;又簡化成“相同的夢”,
還是沒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又簡化成“夢”,出來很多亂七八糟的說法,有科學(xué)探索,
有周公解夢……不知不覺就逼近半夜了,陰氣彌漫,正在慢慢籠罩這個世界,
只差一點就全部閉合了。馬吧嗒忽然想到,實驗田那一帶過去是什么地方?
說不定他睡覺的位置曾經(jīng)死過一個男人,他的冤魂在原地飄來飄去,
一直不消散……馬吧嗒是個理性的人,按理說他不該這么迷信,但一個人陷入了某個謎題中,
實在找不到答案,漸漸就會題外求解。他又上網(wǎng)查了查,那片實驗田是兩年前才開墾出來的,
歸屬于省農(nóng)科院,在那之前,那一帶曾經(jīng)是個造紙廠,繼續(xù)往前查,
二十三年前那里是個村子,叫水務(wù)崗,而建國前,
那里是一片荒地……造紙廠運轉(zhuǎn)了那么多年,很可能有人死于事故,如今該廠已經(jīng)黃了,
人事部門的負責(zé)人早就不知去向,上哪兒查去?之前那里是個村子,幾十年間必定有生有死,
更是茫茫無從追問。馬吧嗒在床上躺下來,開始瞎琢磨了,
如果能進入夢中給那個男人拍張照片就好了,有了影像,
尋找起來畢竟容易些……接下來怎么辦?他只能繼續(xù)他的生活,不再去那片實驗田,
也不再琢磨這件事。想不明白的事你還去想,那就是你這個人不明白了。想不到半個月之后,
那個保潔員突然聯(lián)系上了馬吧嗒,這時候馬吧嗒才知道她叫小富。小富說,
她老家有個退休教師,對夢很有研究,周末的時候小富回家遇到了他,跟他說了馬吧嗒的事,
這個退休教師特別感興趣,希望跟馬吧嗒見上一面。馬吧嗒也是病急亂投醫(yī),馬上就答應(yīng)了。
這天午后,馬吧嗒跟這個退休教師在一個茶館見了面。馬吧嗒本來以為對方是個巫叨叨的人,
其實他錯了,此人原是中醫(yī)學(xué)院的老師,退休之后在小鎮(zhèn)過著閑散的生活,近些年,
他針對大腦疾病發(fā)表過多篇論文,關(guān)于中風(fēng),關(guān)于心悸,關(guān)于失眠,關(guān)于癔病,關(guān)于不孕癥,
關(guān)于糖尿病……等等。馬吧嗒變得恭敬起來,他詳細地講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
這個清瘦的老人聽完之后,安靜地擺弄著茶杯,半天才開口:“我們每個人都會死的,對吧?
”這個開場白讓馬吧嗒有些驚訝。老人接著說:“每個人死了后都會被埋在某個地方,
不管是高官還是普通百姓。當(dāng)這個人還活著的時候,那個地方就在那里存在著,
但是他卻不知道,假如,這個人碰巧從那個地方走過,他的大腦會不會有一些神奇的感應(yīng)呢?
”這是他的研究的范疇,馬吧嗒不敢插話,只有肅穆地聆聽。老人又說:“再如果,
這個人碰巧躺在了未來埋葬他的地方——當(dāng)然了,這種幾率幾乎是億分之一,而且睡著了,
還做了夢,那么他會不會看到死后的某個場景,某些人,某個事件?”馬吧嗒忽然覺得,
這已經(jīng)不確定是科學(xué)還是神學(xué)了。老人繼續(xù)說:“我覺得會的,不過只是一種推測,
現(xiàn)在你給我提供了一個例證?!瘪R吧嗒說:“您能給我講講原理嗎?
”老人說:“這個邏輯有點復(fù)雜——我們把身體和意識分開來說,一個人死了,
他的身體被埋在某個地方,某一天,有三個小孩在他上面玩耍,這是事實,
連草叢里的螞蟻都能看到,但是他的大腦已經(jīng)死亡了,所以他看不到。那么,
當(dāng)這個人還活著的時候,正巧躺在了這個地方,他的大腦還在運轉(zhuǎn),
所以他很可能就會看到未來三個小孩在他身體之上玩耍的情景,
只不過他用的是夢里的第三只眼睛。我說清楚了嗎?”馬吧嗒誠實地答道:“沒有。
”老人嘆了口氣:“生命太玄妙了,沒人能說清楚。”馬吧嗒說:“那我該怎么辦?
”老人有點不解地問馬吧嗒:“什么怎么辦?”馬吧嗒說:“我那個夢。
”老人說:“你不要再去那個地方就好了啊。
”馬吧嗒想了想又說:“如果我現(xiàn)在就寫下遺囑,等我死了后不要埋在那個地方,
那會……怎么樣?”老人也想了想,說:“人都死了,埋在哪里還有什么區(qū)別嗎?
”馬吧嗒說:“我不想再看到那個男人?!崩先苏f:“你管得了身后事嗎?
”馬吧嗒就不說話了,不過他在心里暗暗地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到這個夢中的男人,
至少要知道他多大年齡,如果他還是個孩子,
那說明自己還能活很多年;如果他現(xiàn)在就是夢中那個樣子,
那說明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可是人海茫茫,去哪里找他?
退休教師又聊起了時間和空間的玄妙關(guān)系,馬吧嗒越來越心不在焉了。他離開的時候,
退休教師特意叮囑了他一句:“活著是為了探索的,但最好不要去探索活著本身。
”馬吧嗒點了點頭,其實完全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接著他就開車返回了城里,快到家的時候,
他決定再去一趟實驗田。他要重新進入那個夢,
好好觀察一下那個男人的長相、穿著以及他身后的背景,希望借此判斷出對方的身份,
然后找到他。這時候已經(jīng)接近黃昏了,馬吧嗒慢慢走近了那棵大樹,
看了看它下面的那片雜草,忽然感到又悲涼又恐懼——有一天,
自己真的會躺在這塊土地之下?在潛意識里,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永生的,
馬吧嗒一直想出國,而且從未想過“葉落歸根”,
他以為他死后會被埋葬在美國的某個大峽谷,或者非洲的某個海邊,
再或者歐洲的某片原始森林中。既然這里是他的葬身之地,就說明他一直都沒有走出中國,
也沒有走出北京,甚至沒有走出通州。他家在通州梨園,離這片實驗田不過五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