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被徹底點燃,又被瞬間煮沸,發(fā)出哀鳴。硫磺、焦骨、新鮮滾燙的金屬燒熔的氣息塞滿了每一寸縫隙。隕坑焦土的邊緣在斬馬刀拖曳的巨大赤焰下瘋狂扭曲、變形,如同燒熔的蠟油。
那柄蘊含了整片星墜谷地熔爐余燼、此刻又飽蘸著焚盡靈魂之恨的斬馬巨刃,撕破硝煙與血腥的幕布,帶著焚城滅國的赤金洪流,向著李長河頭頂——他那在灼熱氣浪下早已蒸騰干凈飛沫、映著金紅火光的玄色頭盔,當(dāng)頭斬落!
刀鋒未至,那種連魂魄都為之融化的極致毀滅感,已將下方的李長河死死鎖定!他玄甲之下裸露的皮膚瞬間感到針刺般的灼痛,甲葉間的皮革散發(fā)出刺鼻的焦糊味。披風(fēng)的殘片在他背后被熱浪卷起狂舞,如同在烈焰風(fēng)暴中掙扎的瀕死飛蛾。胯下的烏云踏雪發(fā)出驚恐絕望的哀鳴,本能地向后挫蹄掙扎,巨大的沖勢被驟然打斷!
退?
避?
根本不可能!那刀勢鋪天蓋地!氣機鎖死!空間如同鐵箍!所有躲閃的角度都被那咆哮的熔金烈焰徹底吞噬!
李長河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狼首面具下那雙熔金眼童迸射出的、足以灼穿鋼鐵的恨意與瘋狂!那恨意穿透了神性的火焰,帶著冰冷的、屬于風(fēng)雪天被拖在馬后的痛與辱,要將他和他的戰(zhàn)馬一同,在這祭壇之上碾碎、蒸發(fā)、化為灰燼!
絕境!
死關(guān)!
在零點一息的生死剎那間,李長河那張被頭盔面甲陰影覆蓋的冷硬面龐上,肌肉線條陡然繃緊至極限!那并非恐懼的扭曲,而是一種將最后一絲體能與意志壓縮燃爆的決絕!
他握刀的右手,早已被方才碰撞的反震之力撕開了虎口裂痕,鮮血在灼熱刀柄上吱吱作響。此刻,那鮮血淋漓的五指卻爆發(fā)出超越極限的力道,死死攥緊!冰冷的銳眸深處,爆裂的火焰清晰映照出那柄從天而降、要將一切斬斷焚盡的赤金巨刃!
不退!
非但不退!他那因抵抗戰(zhàn)馬挫勢而微微弓起的腰背猛地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蟄伏的龍被剝皮抽筋時釋放的絕殺之勁!手臂上舉!環(huán)首長刀并非格擋,而是逆著那焚天怒焰的斬落之勢,如同破淵而出的玄冰暗龍,悍然上撩!刀鋒軌跡劃出的弧線比以往任何一刀都更短、更快、更兇、更瘋!帶著斬斷自身所有后路的慘烈決絕!
噌——鏘!?。?!
不是沉重撞擊!是極致速度的切割!是滾油傾入冰海!是死敵靈魂的對峙!
環(huán)首長刀暗沉的刀鋒如同活物般震顫哀鳴!在與那熔巖巨刃接觸的瞬間,并非硬碰硬的對抗,而是在那股焚天滅地的毀滅狂濤中,找到了最狹窄、最不可能的一線縫隙!冰冷的金屬帶著刺耳到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尖嘯,貼著斬馬刀粗糙的、流淌著赤炎刃脊表面,硬生生向上滑切而去!
無數(shù)飛濺的金紅火星!如同被斬落的、滾燙的烈日碎片!混雜著瞬間被蒸發(fā)汽化的金屬碎屑與李長河環(huán)首刀上被高溫?zé)t崩裂的細小甲片!兩道截然相反卻同樣狂暴的意志力量在刀鋒相接之處如同實質(zhì)般碰撞、爆炸!無形的沖擊波呈環(huán)狀轟然擴散,將祭壇周邊混戰(zhàn)的幾十名步騎如同草芥般狠狠吹飛!慘叫聲被瞬間淹沒!
“嗬——!”巨力沿著刀身狂涌而入,李長河虎口的裂傷瞬間被放大,鮮血如同滾燙的細流從指縫中爆射噴濺!雙臂骨骼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叫!玄甲之下,胸腹如同被萬斤重錘狠狠砸中!喉頭一甜,一股濃烈的鐵銹味直沖鼻腔!他整個身體被這恐怖的對沖之力狠狠地向后摜出!雙腳幾乎離鞍!
而祭壇之上!
落日的身體同樣劇烈震顫!熔巖隕甲表面流動的金輝如同被巨浪撕開的湖面,瞬間紊亂扭曲!甲片鏗鏘撞擊,發(fā)出刺耳欲裂的呻吟!那沉重巨刃劈斬帶來的慣性余威未消,加之李長河那搏命滑切帶來的、超乎想象的尖銳反沖力!讓她握持巨刃的雙臂劇震,巨大的斬馬刀控制不住地向斜后方蕩開!沉重的刀鋒深深砸入祭壇邊緣一塊熔融又凝結(jié)的焦黑琉璃狀巖石之中!
碎石與細密的巖漿狀流光迸濺!
就在李長河身體被巨力沖離馬鞍、即將被烏云踏雪徹底甩飛出去的瞬間!就在落日因重心失控、巨刃深陷巖石、舊力耗盡新力未生、周身防御與神性威嚴(yán)都降至最低點的那致命空隙——
“將軍!接?。 币宦曊ɡ装愕乃缓饚缀踉谕缓撩腠懫?!是霍沖!他不知何時已策馬拼死撞開了兩名擋路的圖騰武士,人仍在馬上飛馳,動作卻快到了極致!一個沉重的、閃爍著烏沉沉金屬寒光的物件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擲出!物體劃破硝煙彌漫的空氣,帶著銳利短促的破空銳音,精準(zhǔn)無比地朝著李長河張開的手掌方向飛來!
那不是武器!那竟然是一張——通體漆黑、形態(tài)精悍、弓臂線條如獵豹腰背般充滿爆炸性力量的反曲強弓!弓臂被油浸得烏亮,在火光與硝煙中閃爍著冷硬的光澤!更有三支同樣漆黑如墨、沉重的三棱破甲重箭,如同黏在弓臂上一般,被他用盡全力一同擲至!
電光火石!不容半分遲緩!
李長河背后拋的身體幾乎要失控!但他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睛始終死死鎖定著祭壇上那個瞬間顯露破綻的身影!就在霍沖的吼聲傳來、視線捕捉到那飛來的弓與箭的剎那!他那被巨力摜得即將后倒的身體做出了一個超越人體極限的反應(yīng)!
腰腹核心猛地爆發(fā)如鐵索絞緊!強行在半空中短暫懸停!左臂如同鋼鞭般迅疾探出!五指如同捕食的巨鷹利爪!
嗖!
沉重的硬弓被他死死攥入掌中!粗糙的筋弦?guī)缀跚度胨疽蜒饽:幕⒖诹芽?!鉆心的劇痛被他完全無視!三支破甲重箭落入其手如同磁石歸位!
落!
身體落下!狠狠砸在烏云踏雪寬闊的肩甲之后!戰(zhàn)馬被他下墜的重量砸得悲鳴一聲,四蹄再次深深陷入焦土!
與此同時!
握弓!
捻箭!
扣弦!
啦!
四個動作在身體撞擊馬鞍后背、尚未完全定住的瞬間已然疊加爆發(fā)!那張硬弓瞬間被他挽成一輪滿得幾乎要炸裂的渾圓之月!
嘣?。?!
弓弦炸響!
不止一支!是追著弓弦余音的尖利殘響!李長河的手指在這生死之際迸發(fā)出超越一切的爆發(fā)力!
嘣!嘣!嘣!
三聲弦響幾乎疊成一聲穿云裂石的死亡咆哮!
三支飽含著他沸騰氣血和滔天戰(zhàn)意、足以洞穿三指厚的生鐵冷鍛甲的重箭,如同三條從地獄歸來的玄色復(fù)仇毒龍,離弦而出!
這已不是箭!而是三道凝聚著凡人之軀最強悍力量、足以射穿烈日神輝的雷霆!
箭路!
刁!
絕!
狠!
根本不給目標(biāo)任何喘息或調(diào)整的機會!
第一箭,射其持刀的手腕!隕甲關(guān)節(jié)縫隙!
第二箭,直取青銅狼首面具!眉心中縫要害!
第三箭!最為沉雄!目標(biāo)——落日因雙臂劇震巨刃反蕩、身體本能向左側(cè)微微傾斜暴露出來的……那微微顫動著、被黑色項圈緊緊束縛著的纖弱脖頸!
三支重箭,精準(zhǔn)地覆蓋了落日此刻因力量震蕩失衡、防御最為薄弱、動作最受限制的三個破綻核心!如同預(yù)判了她每一個微小的、無法控制的失衡反應(yīng)!
冰冷的劍鋒!帶著洞穿血肉與神性的絕對殺意!撕開那依舊灼熱扭曲的空氣!時間仿佛被它們凍結(jié)!每一箭的目標(biāo)點都被箭鏃散發(fā)出的死亡寒芒牢牢釘死!
祭壇之上!那雙熔金的眼瞳瞬間收縮到了極致!
她剛從巨力反震的震蕩中感受到一絲遲滯!那被強行喚醒的、屬于落日的冰冷屈辱和劇痛還在血脈深處如毒蛇啃噬!手中的巨刃深陷熔巖巖核之中,一時竟難以拔出!舊力已泄,新力尚未凝聚!
三支漆黑的重箭!如同冥府召喚的使者!
快!狠!毒!鎖死了她一切閃避的可能!
死亡的冰冷觸感從未如此真實、如此鋒利地抵住了她的喉嚨!
瞳孔深處!倒映著三支吞噬光線的黑色箭鏃!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不!
絕對不能讓這箭落下!那咽喉…那項圈…那記憶…那比死亡更痛的恥辱…不能!
“呃……啊——?。。 ?/p>
一聲蘊含了極致痛苦與瀕臨毀滅恐懼的尖嚎沖破青銅狼首的束縛!并非憤怒的嘶吼,而是靈魂被活生生撕裂時的凄厲哀鳴!她身上所有脈動流轉(zhuǎn)的熔巖金芒如同沸騰般陡然回縮,仿佛要凝聚成一個絕對防御的熔爐核心!那柄深陷巖石中的隕鐵巨刃嗡嗡狂震,刃身上的赤炎如同被潑了滾油般再度升騰!她的手臂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試圖強行舉起那沉重的巨刃格擋!
來不及了!
噗——!
噗嗤——!
噗——!
三個沉悶得令人牙根發(fā)酸的撕裂洞穿聲清晰炸響!
第一箭!
流星般貫入落日試圖強行抬起的右臂手肘關(guān)節(jié)縫隙!那里雖有熔巖隕甲覆蓋,但沉重的破甲箭鏃在極致速度與力量的推動下,如同毒蛇的獠牙,精準(zhǔn)無比地穿透了薄弱的隕鐵層縫隙,深深鑿入下方柔軟的血肉與骨骼!恐怖的穿透力帶著她的右臂猛地向后彈開!一道滾燙的、暗金色澤的“血液”混雜著熔巖碎屑瞬間從破損的隕甲縫隙中噴濺而出!如同高溫融化的銅汁!
她剛剛凝聚的力量瞬間被打斷!抬臂格擋的動作如同被擰斷機括的木偶,戛然而止!
第二箭!
帶著刺骨的嗡鳴,擦著她猛然后揚躲閃的面甲邊緣!箭鏃鋒銳的棱角在那古老的青銅面具上刮出一溜刺目無比的火星!留下了一道深達半指的可怕凹痕!巨大的撞擊力讓沉重的青銅面具猛地一震!那狹窄眼縫后的熔金眼瞳在沖擊下爆發(fā)出劇烈的、純粹生理性的痛苦震蕩!視線瞬間一片模糊!頭顱因撞擊的巨力被迫向右側(cè)歪斜!
致命的第三箭!
緊隨其后!如同最冷靜、最惡毒的刺客,就在她的頭頸因第二箭的沖擊而被迫向右歪斜、露出的左側(cè)頸動脈要害更加暴露無遺的瞬間!
那冰冷的、帶著死亡召喚的三棱箭頭,撕裂了所有可能!已然出現(xiàn)在她的頸側(cè)!
冰冷的殺意凍結(jié)了所有滾燙的血液!目標(biāo)——那枚緊貼跳動脈搏的、小小的、布滿孔洞紋路的黑色隕鐵項圈!
箭頭急速旋轉(zhuǎn)!棱刃反射著谷地燃燒的火光!越來越近!
項圈之下脆弱的脖頸皮膚似乎已經(jīng)感受到了金屬切入的冰冷痛楚!那來自靈魂深處的屈辱與恐懼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熔巖瞳孔深處炸開一片無法形容的混亂與絕望!她甚至能感覺到項圈本身因為這致命威脅的刺激而發(fā)出近乎悲鳴的細微震動!一絲絲源自項圈深處的、比死亡更冰冷、比風(fēng)雪更刺骨的劇痛,正沿著那緊貼的肌膚瘋狂地向上蔓延!直沖腦海!
“不……”一個破碎的、走調(diào)的、不屬于任何神諭的、純粹的驚懼顫音從狼首面具下擠出!
生死僅差毫厘!
就在那冰冷的箭鏃即將親吻上那枚黑色隕鐵項圈的前一瞬!
一道黑影!
快!比箭更快!
一道瘦小枯干、如同風(fēng)中殘燭卻又執(zhí)拗燃燒著最后一點毒火的身影!從右側(cè)一片被爆炸沖擊波掃到的焦枯氈帳廢墟中猛地撲了出來!竟然是周延!他顯然已身受重創(chuàng),斷臂的布條浸透了黑紅血污,胸腹側(cè)甲被砸得凹陷,嘴角和鼻孔都在淌血。但那雙渾濁眼瞳深處卻燃燒著一種令人心寒的、近乎獻祭的狂熱!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如同撲火的飛蛾,用僅存的完好的手臂,狠狠撞向落日向右側(cè)傾斜暴露出來的、左肋下肋甲與腰甲結(jié)合處的一道微小縫隙!那是一個正常人完全不可能觸及、只有在巨力沖撞導(dǎo)致身形嚴(yán)重變形失衡后才會短暫出現(xiàn)的防御死穴!
砰!
他完好的拳頭狠狠砸在那道微小甲縫上!斷骨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但巨大的沖擊力實實在在傳導(dǎo)到了落日被劇痛與混亂沖擊得早已不復(fù)沉穩(wěn)的身體上!
落日猝不及防!腰肋受到這拼死一撞!平衡被徹底打破!加上右臂的劇痛與面頰的震蕩!身體被這股蠻力狠狠地向左側(cè)——那冰冷箭鏃即將命中的相反方向,撞得踉蹌著橫跌出去!
噗——!
致命的第三支破甲重箭!
擦著那枚幾乎已經(jīng)貼靠上箭鋒、帶著孔洞紋路的黑色隕鐵項圈的邊緣!
深深地!狂暴無比地!貫入了落日因側(cè)身撞跌而暴露出來的左肩鎖骨偏上位置!
那里覆蓋的熔巖隕甲顯然較??!沉重的三棱破甲箭頭如同鉆入朽木般,瞬間撕裂了暗金色澤的甲片!箭尾帶著巨大的動能,幾乎將這片甲葉完全掀飛!箭頭鑿入皮肉,狠狠咬入下方纖細卻堅韌的鎖骨!
咔!讓人牙酸的骨裂聲!
一股遠比右臂更加灼熱粘稠的“暗金血液”如同井噴般從那巨大的創(chuàng)口里猛烈噴射而出!
“呃啊——!?。?!” 一聲凄厲到撕裂神性外衣、只剩屬于血肉生靈瀕死哀嚎的慘叫,從青銅狼首面具下凄厲無比地爆發(fā)出來!龐大的力量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般瞬間泄出!她整個人被這一箭攜帶的巨大沖力撞得向后拋飛,踉蹌著連退數(shù)步,沉重龐大的熔巖隕甲轟然撞在祭壇中央那塊被無數(shù)鮮血浸透的黑色巨巖之上!發(fā)出震人心魄的悶響!
沉重的隕鐵斬馬刀再也握持不住,脫手而出,哐當(dāng)一聲砸在腳下的巖石上,彈跳幾下不動了。
斷旗!洞臂!穿肩!
所有的光環(huán)!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神性威嚴(yán)!在短短數(shù)息之間,被三支冰冷的箭矢徹底射落塵埃!
混亂的戰(zhàn)場都因為這驚天劇變有了一瞬間的凝滯!
李長河的手終于因力竭而松開,那黑色硬弓的弓弦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嗡鳴。他身體晃了一下,才在烏云踏雪的支撐下穩(wěn)住。胸前被震裂的甲片縫隙里,溫?zé)岬难獫n正滲出來。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胸腹內(nèi)翻江倒海的劇痛,但那目光透過面甲的縫隙,死死盯在祭壇中央那個蜷縮在黑色巨巖下、熔巖重甲破裂、創(chuàng)口處不斷涌出暗金色血液、發(fā)出如同野獸般痛苦低嚎的身影。
狼首面具歪斜了,遮不住面具邊緣露出的、劇烈顫抖的、蒼白的嘴角。那被黑色項圈死死勒住的纖細脖頸,正因痛苦和另一種更深沉的痙攣而微微顫抖。
啪嗒。
一滴粘稠的、混合著金紅色澤的液體,順著她破碎的肩甲邊緣,滴落在腳下黑紅的、浸透了無數(shù)祭品鮮血的祭壇巖石之上,發(fā)出極其輕微的聲響。
李長河喘息著,冰冷的目光如同最銳利的鑿子,狠狠鑿進那熔巖破碎、偽神光環(huán)剝落后顯露出來的脆弱軀殼。他用緊握弓臂、尚在顫抖的右手,遙遙指向祭壇上蜷縮的身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川深處擠壓出來的冰棱,清晰、寒冷、帶著沉雄的穿透力,狠狠釘在落日因劇痛而混亂一片的意識深處:
“你的箭……”
他的聲音頓住,似乎為了壓下翻涌的氣血和撕裂的痛楚,隨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回響:
“——從風(fēng)雪荒原的尸堆里爬出來的!”
風(fēng)雪!尸堆!冰冷的金屬指套掐住她脖子的窒息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現(xiàn)!青銅面具下被痛苦扭曲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
“你的弓……”
他手中的弓抬起一寸,弓臂上那幾點尚未干涸、來自于她肩頭濺落下的暗金血斑,如同猙獰的眼睛:
“——在那座演武場上流盡汗水磨破雙手自己拉開!”
烈日!磨破的血繭!射穿草靶的箭痕!無數(shù)個日夜在侯府演武場石地上留下的汗水和足跡!清晰無比地在腦海中炸開!手臂和肩膀的傷口仿佛同時被撒了一把鹽,痛得她幾乎蜷縮!喉間滾動著含糊的嗚咽!
李長河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壓抑住翻涌的氣血,環(huán)首長刀刀尖在地上猛地一頓,濺起幾點焦黑的火星!他用盡最后的氣力,聲音如同滾雷,炸響在死寂的祭壇上空:
“射穿祭天金人的是這雙手!”
長安!未央宮!皇帝親手遞上的封侯印信!那一刻的風(fēng)光和宿命!與此刻釘在鎖骨上的劇痛形成血淋淋的對比!她下意識地抬起未受重創(chuàng)的左臂,卻又無力地垂下。
“射落金狼銜日偽旗的……” 李長河的目光如同最沉重的冰柱,帶著砸碎一切虛妄的萬鈞之力,死死壓向祭壇上蜷縮的身影,“也還是這雙手!”
每一個字節(jié)都如同一柄冰冷的鐵錘,狠狠敲擊在落日那混亂崩塌的意識壁壘之上!他指向她!
“現(xiàn)在!”李長河的吼聲,帶著踏破一切神壇的桀驁與冰冷,如同最后的審判!
“你告訴我——”
“……不是落日?”
李長河低沉壓抑的質(zhì)問如同最后的判決,被祁連山巔刮下的疾風(fēng)撕扯著,卻尖銳無比地鑿穿了所有凝固的空氣。
整個環(huán)形谷底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方才震天的喊殺、兵刃的碰撞、垂死的哀鳴,仿佛都在這一瞬間被某種無形力量強行抹去。只剩下風(fēng)掠過焦土縫隙的嗚咽,遠處尚未熄滅的金紅地火在深處脈動時發(fā)出的沉悶搏動,以及祭壇上那道蜷縮在血跡斑斑的黑色巨巖前、如同垂死困獸般劇烈喘息、肩頭和肘部不斷涌出暗金色血液的身影。
不是落日?
這句話如同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了祭壇核心那個破碎熔巖軀體的傷口上。也像一根猝然收緊的冰冷絞索,死死勒在了所有尚未完全死去的狂信匈奴武士的頸項上!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被驟然打破。
祭壇邊緣,一個被亂箭射穿大腿、倒在血泊里的白須薩滿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珠死死瞪著祭壇之上,喉管里擠出瀕死破碎的嗬嗬聲,手指顫抖著指向那個被神光剝落、鮮血淋漓的“大陽女神”。另一個離祭壇較近、臉上油彩被鮮血和汗水湖掉的年輕武士,手中的骨矛當(dāng)啷一聲掉在焦黑的巖石上,他茫然地看著那不斷流淌出的暗金色血液,似乎某種根植內(nèi)心的圖騰在眼前轟然崩塌。
青銅狼首面具歪斜著,遮擋了小半視線,面具邊緣露出的薄唇因劇痛和某種更深層次的崩裂而劇烈顫抖,每一下顫抖都牽動著鎖骨折斷處那如同地獄火焰灼燒般的劇痛。肩鎧破裂的豁口猙獰地翻卷著,暗金色的液體不再是先前流淌的熾熱榮光,而是如同粘稠的詛咒,不斷滴落在腳下早已浸透無數(shù)祭品血漿的黑色巖石上。
滲入。交融。
那祭壇之石仿佛無數(shù)亡魂凝聚的冰冷湖底。暗金的、滾燙的神血落下,僅僅激起極其微弱、轉(zhuǎn)瞬即逝的一圈漣漪,旋即被更加深沉、粘稠、冰冷刺骨的暗紅色污濁徹底吞沒、消融、同化。
神?人?
界限在真實流淌的血液與被踩踏的祭壇面前,被撕扯得如同風(fēng)中蛛網(wǎng)般脆弱透明。
“……嗬……”
落日喉嚨里滾著濃稠的血沫與無法吞咽的痛苦呻吟。右臂肘部被箭矢貫穿的巨大傷口每一次輕微牽動,都帶來鉆心噬骨的撕裂感。左肩上那支深深鑿入鎖骨的漆黑重箭,箭尾兀自嗡嗡震顫,帶動著整條手臂乃至半邊身體的骨骼都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哀鳴。力量——那種曾充斥全身、仿佛源源不絕、焚盡天地的浩瀚偉力,如同開了閘的洪流,正從這兩個巨大的破口里瘋狂傾瀉出去,只余下空洞的虛弱和一陣陣令靈魂凍結(jié)的、刺入骨髓的寒冷!
她掙扎著想抬起頭,想凝聚視線看清那個居高臨下的、手持環(huán)首長刀的玄鐵身影。然而青銅面具冰冷沉重的束縛之下,眼前只余一片彌漫的金星與血光交織的混沌重影。
就在這時。
一股冰涼。
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帶著徹骨寒意的觸感,沿著斷裂鎖骨附近裸露的肌膚,迅速蔓延開來。
是風(fēng)?是這祭壇死地的寒冷?
不!
源頭是那個緊貼著她跳動頸側(cè)、幾乎要勒進骨肉里的硬物——那枚小小的、布滿孔洞狀紋理的黑色隕鐵項圈!
它如同活了過來!冰冷!堅硬!毫無半點“大陽女神”應(yīng)有的熾熱!那感覺如同跗骨之蛆,帶著一種被深深遺忘在風(fēng)雪荒原骨髓里的絕望與恐懼,沿著肌膚紋理瘋狂上爬!直刺入她因劇痛而混亂不堪的腦海深處!
是那個人的指套!覆蓋著漢軍冰冷甲胄的、沒有絲毫溫度的金屬指套!風(fēng)雪呼嘯的戈壁荒原上,就是這樣冰涼堅硬、帶著鐵銹與死亡氣息的觸感,狠狠掐在她幾乎凍僵的脖子上!像拖一條死狗一樣!
幻覺?還是真實?
劇痛如同燒紅的鋼針在腦海里攪動,冰冷刺骨的項圈緊緊箍著跳動的血管,記憶與現(xiàn)實的界限在血與痛中徹底崩潰、扭曲融合!
嗚…冷……骨頭里……都凍住了……
她無法抑制地全身劇烈顫抖起來!蜷縮在黑色巨巖前的姿勢幾乎縮成一團!熔巖隕鐵重甲沉重的撞擊著身下的巖石,發(fā)出沉悶而絕望的響聲。那沉重的狼首面具因為劇烈的顫抖而更加歪斜,半幅已經(jīng)松脫滑落!
不行!
不能讓他看到!
青銅狼首之下,那雙熔金瞳孔早已失去了狂熱的燃燒光澤,只剩下無盡的混亂、虛弱和一種被剝盡所有的驚恐!面具是她最后的神性外殼!是隔絕風(fēng)雪與屈辱的最后一道藩籬!
她用盡殘存的力氣,那只未受傷的左手顫抖著、帶著一種瀕死動物般的本能,狠狠抬起!五根包裹在厚重隕鐵指套里的手指,如同絕望的鷹爪,不顧一切地抓向即將滑落的面具邊緣!想要將它重新按回臉上!
咔!
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
就在她那只殘存的左手五指即將抓住青銅面具粗糙冰冷的邊緣時,五根同樣覆蓋著冰冷鐵葉、沾滿敵人血垢的、更加強硬、有力、不容反抗的手指!
如同捕食的獵鷹!
猛地從上方落下!
冰冷!堅硬!鐵葉邊緣刮擦在青銅面具的表面,發(fā)出尖銳刺耳的摩擦聲!
精準(zhǔn)無比地!
一把死死攥住了她抬起的手腕!
那力道!如同鐵箍!帶著一種踏破神壇、碾碎一切虛妄的、純粹的、冰寒透骨的意志!指端包裹的鐵葉深深陷入她腕骨之上的皮肉之中!
被攥住了!
這個姿勢!這禁錮住她一切掙扎的五指!和那風(fēng)雪中的景象!
重疊了!
不?。?!
“呃——啊——?。。。 ?/p>
面具下,落日爆發(fā)出一聲徹底崩潰的、被拖拽回?zé)挭z深淵的、非人的慘嚎!那不是憤怒,而是源自靈魂最底層的恐懼崩解!她的身體猛地劇震!像是被無形的巨鞭狠狠抽了一記!那只被李長河鐵鉗般攥住的左手手腕瞬間卸去了所有的力量!頹然垂下!
緊接著!
啪嗒!
一聲更加清晰、如同某種支撐徹底斷折的輕響。
那沉重粗糙的青銅狼首面具,本就搖搖欲墜。此刻隨著主人被攥住的、象征著徒勞反抗的手腕頹然失去支撐,帶著一股絕望的、被剝落的慣性,沉重地向一側(cè)傾斜……然后……
咔嚓!
面具的皮繩最后一絲連接徹底崩斷!
哐啷一聲!
古老的、象征著“大陽女神”威嚴(yán)的青銅狼首,帶著殘留的暗紅油彩和血跡,翻滾著砸落在祭壇堅硬冰冷的黑色巖石之上!又彈跳了一下,沿著巖石邊緣一路撞擊著滾了下去,最終停在了那攤粘稠的黑紫色祭壇污血里。
污血緩緩?fù)淌芍F角。
面具之下。
再無遮掩。
祭壇邊緣微弱的火光勉強勾勒出一張年輕女人的臉廓。
膚色是長年塞外風(fēng)沙刀割下的淺蜜色,帶著被血污汗水浸透的蒼白。沾濕的碎發(fā)凌亂地粘在額頭和鬢角,顯得極其狼狽。眉眼輪廓依稀可見幾分秀麗,卻又被深刻的痛苦和強行壓制卻無法消弭的狂野所扭曲。眉骨高,鼻梁挺直,嘴唇很薄,此刻卻死死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下唇被牙齒咬破,正滲出一線細細的血絲。
沒有神性的光焰。
沒有高深莫測的威嚴(yán)。
只有一張寫滿了被撕裂的痛苦、被強行從巔峰神壇拽入絕望深淵的恐懼、以及最深沉的、如同烙印般刻在骨髓里的……不甘與混亂的臉!
眼睛。
那雙曾經(jīng)熔金燃燒、足以點燃無數(shù)人信仰之火的眼眸。
此刻失去了青銅面具的束縛,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氣與李長河的注視之下。
瞳孔深處,再沒有燃燒的熔巖,只有一片劇烈動蕩破碎的、映照著祭壇血火與深淵黑暗的殘燼!瞳孔正中央,倒映著李長河冰冷如萬載玄冰的面甲與持刀的身影,以及那柄冰冷指向她的環(huán)首長刀刀鋒!
那倒影,如同一根冰冷的毒刺!狠狠扎入了她意識核心那層被劇痛與混亂蒙蔽、早已脆弱不堪的壁壘!
風(fēng)雪……死尸堆……被拖拽的窒息感……冰冷的指套……
演武場上烈日灼燒皮膚的刺痛……血泡……沉重的弓弦撕裂掌心血肉的撕裂感……
那些屬于“落日”的!被強行剝離遺忘又被一次次痛苦喚醒的記憶碎片!
與眼前這冰冷注視著她裸露面龐、粉碎她最后一絲偽裝的場景!
轟然重疊!
劇烈的刺痛!從碎裂的鎖骨箭傷、被洞穿的手肘、以及那冰冷的項圈緊勒的脖頸三處!如同劇毒的藤蔓瞬間瘋長!纏繞絞緊!直沖入她混亂崩潰的腦海核心!將她強行拖拽回最真實、最冰冷的過往!
她是誰?
是沐浴星河復(fù)蘇、掌御焚天之炎的“大陽女神”?
還是風(fēng)雪戈壁尸堆上、脖頸上掛著黑石、被拖在馬鞍前奄奄一息的“落日”?
“不……我……”一個破碎的、走調(diào)的、夾雜著濃重血沫的喉音從她緊咬的齒縫中艱難地擠出。眼睛死死盯著李長河面甲縫隙后那雙冰封萬載寒潭般的眼睛,混亂的思緒如同兩股巨大的力量在撕裂她的靈魂?!啊沂恰珊怪枴?/p>
可目光觸及他那冰冷無波的眼神,觸及那指向她的、凝聚著凡鐵與血肉意志染成的刀鋒。
再被自己脖頸上那如同冰錐般不斷侵蝕的項圈觸感反復(fù)刺激!
“不!!”更尖銳的、混亂的、帶著絕望否認(rèn)的嘶喊在心底無聲炸開!
她猛地抬起那只被箭矢洞穿、正不斷涌出暗金色液體的右臂!動作笨拙而瘋狂,仿佛那手臂已不屬于自己!不是為了攻擊!而是本能地、徒勞地想要遮擋住自己這張暴露在冰冷刀鋒與注視之下的、沒有任何神性光環(huán)的臉!
手……我的手……
就是這只手!被冰冷的鐵指套從尸堆里攥出!拖過冰原!就是這只手!在演武場上無數(shù)次拉開沉重的弓弦!射裂過草靶!洞穿過祭天金人!在河西戰(zhàn)場上……射出那三支撕裂了王旗、打斷了旗桿、將她的驕傲與神性一箭箭釘死在血泊里的箭!
混亂!撕裂!
無法調(diào)和的瘋狂記憶與現(xiàn)實劇痛在意識深層如同兩股洪流對撞!靈魂被撕扯成碎片!她那只抬起遮擋臉頰、流淌著暗金血液的右手猛地僵在半空,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痙攣著、抖動著,血珠滾落。
噗!
一口混合著暗金與暗紅污血的液體,猛地從她緊抿的唇齒間噴了出來!濺落在她身前冰冷的祭壇巖石上。
滾燙的神血與冰冷的污濁祭血混合在一起,迅速地變得冰涼、死寂。
頭沉重地垂了下去,下頜無力地抵在胸前冰冷的甲胄上。那未被遮擋的左眼中,劇烈動蕩的殘燼倏然熄滅。
只余下一片空白。
純粹的、被剝離了所有神性與人類意義、連痛苦都被虛無湮滅的、徹徹底底的……茫然與混沌的虛無。
李長河的手依舊如鐵鉗般攥著她的手腕,感受著那手腕下脈搏從混亂狂飆到瀕死般的微弱跳躍。另一只手中的環(huán)首長刀,刀尖穩(wěn)穩(wěn)地垂指著祭壇焦黑的巖石地面。
他沒有說話。
只是隔著玄鐵面甲,冰冷地、居高臨下地審視著腳下這張徹底剝落了所有光環(huán)、在血與虛無中凝固的臉。
祭壇之下,殘存的匈奴武士臉上最后一絲狂熱信仰之火,如同風(fēng)雪中的殘燭,噗地一聲徹底熄滅。有人跪倒,有人呆滯,有人發(fā)出無意義的哀嚎。那桿曾經(jīng)矗立在金帳前、此刻已被踐踏得不成形狀的金狼銜日旗,殘骸浸泡在污血之中。
風(fēng)卷過環(huán)形谷地,帶著硝煙和初雪的寒意,吹散了彌漫的血腥與硫磺。
黎明的微光,正艱難地、掙扎著刺破祁連山最深處那片濃墨般絕望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