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長河落日何時圓 秋天刮風(fēng) 114975 字 2025-06-18 01:2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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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祁連山深處,漢軍前鋒營帳。爐火噼啪作響,但帳內(nèi)寒意徹骨。李長河一身玄甲未卸,坐在粗糙木案后,盯著跳躍的火焰,面容在陰影里如同石刻。

      霍沖侍立在旁,手按刀柄,像一尊沉默的鐵塔。帳簾掀開,夜風(fēng)涌入,周延裹著斗篷閃身而入,面色凝重,帶著行色匆匆的疲憊。

      周延(聲音壓得極低,從懷中掏出一卷用蠟封住的黃絹): “將軍,密旨。八百里加急,只送到我這里?!?/p>

      (李長河猛地抬眸,眼神銳利如刀。霍沖身體繃緊了幾分,目光死死鎖住周延手中的黃絹。)

      (接過黃絹,手指微微一頓,才挑開封蠟。借著火光迅速掃過,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最終凝固成比寒鐵更冷硬的青灰色): “……好大的罪名。舉兵造反,勾結(jié)匈奴?”

      周延(喉結(jié)滾動,聲音帶著干澀的痛楚): “將軍,長安城……變天了!流言如同瘟疫,您在此地?fù)肀苁?、與單于會盟的消息被渲染得繪聲繪色!陛下身邊的人…已經(jīng)有人在議,要召您回去……是問罪!”

      霍沖(怒哼一聲,眼中煞氣如電): “放他娘的屁!將軍為社稷出生入死,千里奔襲斬斷匈奴右臂!哪來會盟?哪來勾結(jié)?!分明是有人構(gòu)陷!周將軍,這種鬼話你也信?”

      周延(猛地看向霍沖,臉上肌肉抽搐,聲音陡然拔高又強壓下去): “我信?我信個屁!霍石頭!你以為我周延是那等昏聵之人?!可朝廷信啊!陛下信?。∵@密旨就是明證!他們怕了!怕將軍您這支百戰(zhàn)精兵!怕您在這塞外坐大!流言不過是把刀子,要的就是將軍您的命!”

      (帳內(nèi)死寂,只有火苗噼啪作響,顯得格外刺耳。)

      周延(轉(zhuǎn)向李長河,眼神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狂熱和絕望的勸說): “將軍!大勢已去,前有匈奴虎視眈眈,后無朝廷寸步容身!退兵?退到哪里去?!退回去就是交出兵權(quán),然后鴆酒一杯,還是腰斬棄市?!將軍!您看看這祁連山,看看這塞外天地!以您之能,以我等將士血勇,那單于庭的塌頓老兒也得懼我們?nèi)郑∷S諾,只要您肯…肯‘歸順’,裂土封王不在話下!匈奴人敬的是真正的強者!”(他的聲音帶著蠱惑,但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長河(緩緩抬起眼,看向周延的目光不再是錯愕和憤怒,而是一種洞悉一切后的冰冷與悲哀。他的聲音低沉,卻字字如重錘砸在人心上): “歸順?你是讓我…降匈奴?”

      周延(被這目光看得心頭一緊,但箭在弦上,他咬牙繼續(xù)): “將軍!這不是降!是…是權(quán)宜之計!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只要我們掌握實力,何嘗不能伺機而動!總好過回去白白送死!您想想跟著咱們浴血沙場的弟兄!他們不能跟著您一起死得這么窩囊啊!”

      李長河(忽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幾乎遮蔽了帳內(nèi)唯一的光源,陰影徹底籠罩住周延)。他拿起案上的密旨,一點點靠近火盆: “所以,你就替匈奴人,做了這個說客?周延,我最后叫你一聲周將軍。這密旨,是火,是毒蛇。皇帝要的不是我的解釋,他…或者說他身邊的人,要的是我的頭顱,是這支終于讓他們寢食難安的邊軍徹底解散!退兵?交出虎符?你信嗎?”(他手指一松,卷曲的黃絹一角觸到火焰,嗤啦一聲,幽藍的火苗瞬間舔舐而上。)

      周延(看著燃燒的密旨,臉色煞白,眼中最后一絲僥幸破滅,只剩下瘋狂): “將軍!您瘋了?!燒了它也沒用!旨意已下!退路已絕!您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大漢想想!難道真要帶兵殺回去做個叛賊?!那才是坐實罪名!投匈奴是唯一生路!您……”

      李長河(打斷他,聲音前所未有的疲憊,卻又帶著磐石般的決絕): “霍沖?!?/p>

      霍沖(瞬間反應(yīng)過來,手已按在腰間刀柄之上,如同蟄伏的豹): “將軍?”

      李長河(目光如萬載寒冰,不再看瀕臨崩潰的周延,而是投向帳外無邊的風(fēng)雪黑暗,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周將軍,通敵叛國,罪不容誅。拿…下?!?/p>

      周延(“轟”地一聲腦子像炸開!瞬間明白了李長河的選擇,也明白了自己的結(jié)局。絕望和暴怒讓他雙眼赤紅!他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李長河!你這個瘋子!你要帶著所有兄弟陪葬!啊——?。 ?/p>

      (話音未落,周延勐地拔出藏在袖中的短匕,合身朝近在咫尺的李長河撲去?。?/p>

      霍沖(如同猛虎下山!在李長河話音落下和殺機暴起的間隙,早已蓄勢待發(fā)的身體化作一道玄色閃電!刀光乍起!快!準(zhǔn)!狠!帶著撕裂空氣的銳嘯!噗嗤!鋒利的環(huán)首長刀精準(zhǔn)無比地從周延側(cè)肋沒入,由后背透出!滾燙的血濺在霍沖鐵甲和燃燒的密旨?xì)埢疑?。?/p>

      周延(身體被巨大的沖力釘在原地,低頭看著透胸而出的刀鋒,臉上扭曲的瘋狂瞬間被難以置信的錯愕和死灰取代。他喉嚨咯咯作響,粘稠的鮮血涌出嘴角):“你…李…長河…你會…后悔……”

      李長河(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憑周延的熱血濺落在他的戰(zhàn)靴和冰冷的玄鐵甲上。他注視著周延生命迅速流逝的瞳孔,那里映著他自己如寒霜覆蓋的面容。在周延徹底軟倒之前,他俯身靠近,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低沉聲音,帶著無盡的蒼涼,說): “不降匈奴,不叛家國……我李長河,生是大漢將,死是大漢鬼。至于長安……若容不下我……自有刀兵相見之時。周將軍,走好?!?/p>

      (霍沖抽出長刀,周延的尸體像被抽掉骨頭的皮囊,重重砸在地上,血泊在寒冷的帳內(nèi)迅速蔓延、變暗、凝結(jié)。)

      霍沖(歸刀入鞘,單膝跪地,聲音沉痛而堅定): “將軍!通敵叛國者,已誅!”

      霍沖走到李長河的身邊小聲說道,按照您的吩咐,我偷偷放了周老將軍。

      李長河(久久佇立,火光將他佇立的身影拉得狹長而孤寂。他看著地上迅速冷卻凝固的血,想起了與周延出生入死折磨多年最終還是沒有下的去手算了,讓他走吧。最終,緩緩轉(zhuǎn)身,聲音里透著沉入骨髓的疲憊與決絕): “天亮,祭壇。滅神,斬旗,戮其肝膽,滅其氣焰。長安既已為我備好‘歸處’……便讓這祁連山的霜雪,和我麾下將士的血,先為我做個見證吧?;魶_?!?/p>

      霍沖(肅然抱拳,沉聲道): “末將在!”

      李長河(目光穿透冰冷的帳壁,投向決戰(zhàn)的方向): “擂鼓!聚將!”

      (寒風(fēng)更烈,呼嘯著卷過營寨,如同戰(zhàn)死的冤魂在嗚咽。爐火噼啪一聲,濺出幾點星火,最終暗了下去。)

      黎明的光,吝嗇而虛弱,掙扎著越過祁連山千萬年風(fēng)刀霜劍雕琢的嶙峋脊線,艱難地刺入這片沉寂的熔巖環(huán)形谷地。它剝不開那積沉了數(shù)日的、混雜著硫磺焦煙與血腥污濁的濃重陰霾,只能給這片狼藉的祭壇之地涂抹上一層冰冷、模糊、毫無暖意的鉛灰色。

      風(fēng)聲嗚咽,卷過破碎的氈帳布條和焦黑的獸骨殘骸,帶來更遠處的雪峰寒意。祭壇下殘余的匈奴武士——那些臉上油彩被血污汗?jié)n湖花、眼神里最后一點狂熱隨著金狼旗的徹底傾覆而熄滅的幸存者,如同被抽掉了脊骨,茫然地跪倒在冰冷濕滑、污濁不堪的焦土巖層上。手中的骨錘、彎刀無力地滑落在地。偶爾有壓抑的、帶著絕望氣息的嗚咽在死寂中響起,旋即被風(fēng)吹散,再無痕跡。屬于“大陽女神”與“可汗之怒”的時代,就在這黎明前最寒冷的時刻,隨著那狼首面具滾落污血的沉悶撞擊聲,碎滅成了這片谷地里令人作嘔的泥濘背景。

      祭壇之上。

      李長河玄甲披身的挺拔身影如同亙古不化的雪峰,投下的陰影沉沉地籠罩著祭壇中心那片污穢與血泊。他手中緊握的環(huán)首長刀刀尖,穩(wěn)穩(wěn)地懸停在焦黑巖石上方寸許處,不再指向任何目標(biāo)。刀身上凝固的暗紅血漬與新濺上的幾滴粘稠暗金混合在一起,在微弱的天光下泛著冰冷的金屬鈍光。

      他的右手,那五根覆蓋著冰冷鐵葉、沾滿混雜了敵人與自身血垢的強韌手指,如同鍛鐵冷卻后的鑄件,依舊死死地攥著落日的左腕。掌心下傳來的微弱脈搏,一下一下,虛浮無力地撞擊著他堅硬的甲葉內(nèi)襯,如同被寒冰包裹的火星,隨時都會徹底熄滅。

      落日的身體徹底癱軟在李長河的鉗制與祭壇巖石之間。熔巖隕鐵重甲冰冷沉重的甲葉硌著她纖瘦的背脊,卻再也感覺不到一絲熔爐的熱度。青銅面具滾落后露出的面容,再無半分神性的威嚴(yán)與燃燒的狂野,只剩下被強行從云端拽落泥沼的慘白與失魂。那雙失去了所有火焰與光輝的眼眸空洞地大睜著,瞳孔深處倒映著上方的玄鐵身影和鉛灰天空,茫然得宛如冰冷的琉璃,映不出一絲生的活氣,唯有虛無的死灰。一絲混合著暗金與暗紅的污濁血線,從她緊抿的、蒼白干裂的唇角蜿蜒滑落,垂在沾滿塵污血漬的下頜。

      脖頸上,那枚緊勒著皮肉、布滿氣孔狀紋理的黑色隕鐵項圈,失去了所有灼熱的輝光,變成一塊比祁連山深處寒冰更刺骨的硬物,冰冷無情的棱角深深硌進她脆弱的皮膚紋理。每一次無意識的心跳搏動,都被這冰冷的禁錮死死地捆縛、切割。一股源自這塊黑石最深處、如同億萬年前凍結(jié)在星辰核心的冰寒,順著勒緊的項圈,如同最惡毒的跗骨之蛆,絲絲縷縷地鉆進她的骨髓里、魂魄里。在這股滲入骨髓的冰寒侵蝕下,屬于“落日”的記憶碎片變得更加紛亂扭曲——風(fēng)雪中拖拽的鐵甲冰寒,演武場上撕裂血肉的痛楚,弓弦勒進掌心硬繭的每一次掙扎……所有的影像都染上了一層冰冷刺骨的霜色,在她混亂空茫的識海中瘋狂攪動、凍結(jié)、破碎。

      項圈的冰冷堅硬與鎖骨的斷裂劇痛,交纏成了壓垮神性與人性的最后一道沉重枷鎖。她像一尊被生生從神龕上砸落、布滿了裂痕的殘破泥偶,只余下這沉重的軀殼和一片徹底熄滅了意識的冰冷虛無,被釘死在這染血的祭壇中央。

      李長河的眼神如同在審視一柄失去所有鋒刃的廢鐵。那冰冷的視線穿透玄鐵面甲,掃過她因劇痛痙攣而微微抽搐的肩胛,掃過深陷鎖骨中的沉重箭桿,最終定格在那張毫無生氣、沾滿污血的、徹底剝落了所有光環(huán)與力量的臉上。

      沒有勝利者的喧囂,沒有征服者的炫耀。只有一種經(jīng)歷過極限搏殺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如同冰層下的暗流,無聲地包裹著他。攥著對方手腕的指節(jié)因長時間、高強度的用力而微微僵硬顫抖,臂甲下肌肉撕裂火辣辣的痛楚清晰傳來。但他握著刀柄的手,卻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

      噠……噠……

      靴底踩踏在焦黑濕滑巖層上的輕微聲響由遠及近。

      霍沖提著一件疊得方正齊整、沉甸甸的墨綠色斗篷走了過來。斗篷質(zhì)地厚實堅韌,是軍中宿將冬日御寒常備之物。他步履穩(wěn)健,眼神卻銳利如鷹,掃過祭壇上死寂的景象,又不動聲色地掠過幾步之外倒在血泊里、僅剩一息尚存的周延身上。

      周延蜷縮在祭壇邊緣一塊被巨力震碎的巖石旁,斷臂處的布條徹底被血浸透,貼附在凹陷碎裂的胸甲上。僅剩的一只渾濁眼珠艱難地半睜著,死死盯著祭壇上那枚緊勒著落日脖頸、此刻卻黯淡無光如同廢鐵的黑色隕鐵項圈,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似乎在固執(zhí)地確認(rèn)著什么,又似乎只剩下一絲不甘的毒念在蔓延。

      霍沖徑直走到李長河身后幾步外站定。他未發(fā)一言,只是將手中那件厚實的墨綠色斗篷展開,動作干脆利落地披在了李長河血跡斑斑的玄甲肩頭。斗篷的毛領(lǐng)瞬間沾染上了李長甲胄縫隙里尚未干涸的血跡,顯得沉重而壓抑?;魶_的手指在李長河握刀的手腕附近微不可察地停留了一瞬,似在傳遞某種支撐的力量,旋即又如同磐石般退回一步。

      李長河依舊保持著那個鉗制、俯瞰的姿態(tài),對肩頭落下的厚實斗篷仿若未覺。他的目光,如同凝固在祭壇上那具無聲抽搐的軀殼之上。那柄沉重的環(huán)首長刀被他倒轉(zhuǎn),動作帶著一種歷經(jīng)劫波后沉淀下來的、近乎機械的沉穩(wěn),倒插回腰后的長形革囊之中。一聲金屬與獸革摩擦的嘶啞輕響。

      整個環(huán)形谷地,除了風(fēng)掠過焦土的嗚咽和遠處祭品火扈衛(wèi)臨死前散亂低沉的呻吟,再無其他聲響。漢軍驍騎們?nèi)缤嗌慕甘聊厍懈钪@片死寂,手中兵刃在黎明微光下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寒芒,將殘余的茫然無措的匈奴武士牢牢圍困在污濁的血泊泥地之間。

      這時。

      一道極其微弱的、如同垂死冰蠶蠕動的力道,從李長河依舊死死攥住的那只手腕上傳來。

      是落日那只未被箭創(chuàng)、但已徹底麻痹冰冷的手。它不再試圖抬起,不再試圖遮擋臉頰,不再象征力量或反抗。那薄皮包裹的細(xì)小指骨,正以一種極其緩慢、卻又無法抑制的速度,在李長河鐵鉗般的手掌下,微弱地、顫抖地、神經(jīng)質(zhì)地……痙攣著。

      一下,又一下。

      如同垂死的、失去靈魂的鳥雀,在捕獵者爪下殘余的最后一絲冰冷的、不受控制的抽搐。

      這細(xì)微得幾乎可以忽略的痙攣,卻在祭壇冰冷死寂的寂靜中,被李長河掌心冰冷堅硬的甲葉無限地放大,清晰無比地傳遞過來。

      這抽搐,不再帶有一絲神性復(fù)蘇的可能,也不再帶有任何人類意識掌控的意圖。它剝離了所有光環(huán)、偽裝、意志,只剩下純粹的、肉體的、生命本能掙扎后的最后一串……冰冷的余波。

      她的頭顱無意識地、無力地向一側(cè)微微傾斜了一點,徹底露出了那枚勒進脖頸肌膚、冰冷的、似乎正在汲取著某種殘存溫度的黑色隕鐵項圈。項圈邊緣勒出的深紫色瘀痕,在死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

      李長河終于動了。

      他并未立刻松開鉗制。那只緊攥著對方手腕的右手,極其緩慢地松開了幾分力道。他不再施加壓迫,也并未移開。只是讓那冰冷僵硬的五指保持著一種懸停在對方腕骨上方的姿態(tài)。仿佛一個烙印,一種確認(rèn)。

      他的面頰微微轉(zhuǎn)動了一個極小的弧度。冰冷的目光緩緩離開落日的臉,掠過她無力下垂的、仍在微微抽搐的指尖,最終投向谷地更深處那座由森森巨骨與厚重污穢獸皮搭就的、失去了王旗與神主的單于金帳。

      那金帳在微弱的鉛灰色晨光中沉默矗立,纏繞捆縛其上的祭品血跡早已干涸成一片模糊的黑褐。骸骨巨架在風(fēng)中發(fā)出細(xì)微空洞的嗚咽,如同獸神最后的悲鳴。

      就在此時。

      被圍困在祭壇一角、形容枯槁如同槁木的周延,喉嚨深處突然擠出一絲破敗的風(fēng)箱抽氣聲。他那僅存的一只渾濁眼珠,幾乎要凸出眼眶,死死釘在落日脖頸間那枚冰冷漆黑的隕鐵項圈上。干裂開闔的唇齒間,掙扎著、斷斷續(xù)續(xù)地擠出兩個黏連含混的音節(jié):

      “……真……火……”

      周延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針,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貪婪與某種瀕死的絕望狂念,似乎試圖從那塊沉寂的黑石中榨取出最后一絲可以燃燒的力量。

      霍沖的眉頭猛地一蹙,握緊了腰間的刀柄。

      李長河的目光如同冰錐,驟然釘在周延那張在血污中抽搐的臉上。那眼神中沒有憤怒,沒有鄙夷,只有一種俯瞰朽木塵埃的、純粹的、萬載冰封般的漠然。

      祭壇之上,落日的指尖終于停止了那微弱的痙攣抽搐,靜靜地僵在那里,冰冷,蒼白,如同被徹底抽干了所有生命熱度的枝杈。她脖頸間的黑色項圈沉默地勒緊,冰冷如鐵。

      鉛灰色的黎明終于艱難地吞沒了環(huán)形谷地中最后一絲深沉的陰影。

      祁連山沉默著,亙古未變。

      風(fēng)雪裹挾著硝煙的灰末,如沙礫般刮擦著祭壇上冰冷的巖石表面。祭壇之下,最后的抵抗如同燃盡的灰堆里幾點微弱的火星,在墨青色漢軍軍陣密不透風(fēng)的鋼墻鐵壁前,絕望地跳躍了幾下,最終歸于寂滅。匈奴武士們呆滯地跪坐在污濁血泊與內(nèi)臟碎塊凝結(jié)的地表上,眼神空洞如同失去生命的石像,連武器脫手砸在巖塊上的脆響也懶得理會。寒風(fēng)的嗚咽與戰(zhàn)馬偶爾壓抑的嘶鳴,是這片浸透死亡的土地上唯一的生息。

      李長河佇立著,披著霍沖系上的厚實墨綠斗篷,那沉甸甸的質(zhì)地仿佛壓著他傷痕累累的肩背。玄鐵盔纓在風(fēng)里凝滯不動,如同一根凍結(jié)的血矛。他松開鉗制落日手腕的五指,收回手的動作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造成的遲滯。那曾冰冷堅硬如鋼箍的指端鐵葉上,留下的是對方腕骨瘦弱凸起處的深深勒痕,以及幾點被體溫焐得溫?zé)岬陌到鹧獫n。

      他的目光緩緩垂落,掃過腳下這片污濁與榮光同時傾塌的祭壇核心。

      落日蜷伏在浸透祭品污血與自身奇異血液的巖石上,像一尊被砸碎后又被風(fēng)雪沖刷過的殘破陶俑。被周延拼命一撞加劇的左肩箭創(chuàng)處,粘稠的暗金色液體仍在緩慢地洇出,混入祭壇巖石千年沉淀的暗紅底色,如同絕望的脈絡(luò)。沉重的熔巖隕鐵重甲冰冷地硌著她纖細(xì)的背脊,再不是燃燒的熔爐。歪斜散亂的頭發(fā)下,那張因血污與蒼白交織而顯得格外脆弱的臉龐,毫無生氣,唯一能證明她尚未徹底冰冷消逝的,只有從蒼白下唇邊緣蜿蜒滲出、滴落巖石的一道細(xì)弱游絲般的暗金血線。

      脖頸上,那枚緊勒皮肉的黑色隕鐵項圈,此刻像一個貪婪的、冰冷貪婪的吸盤,貪婪地吮吸著她殘存的生命余溫。圈口邊緣深陷處,勒出的深紫色淤痕觸目驚心,皮膚被粗糙冰冷的金屬邊緣反復(fù)磨蹭,已有微微破潰的血痕滲出。

      血線沿著她蒼白的下頜流淌。滴落。

      滴答。

      一滴粘稠暗金,落在祭壇巖石她臉側(cè)不足半尺的暗紅污漬里。悄無聲息,只在污血表面漾起一個微小的漣漪,旋即被沉重的血色吞噬,沉沒得比任何一塊隕鐵還要深。

      滴答。

      又一滴落下,無聲滲入。

      一股極其微弱、卻仿佛從骨髓縫隙里擠出的冰冷氣流,從落日那微張的唇縫間艱難地吐了出來,拂動了額前一綹被血汗粘住的發(fā)絲。

      噗……呵……

      仿佛來自萬丈地底裂痕深處、被凍僵的嘆息。

      “呃……”

      離祭壇不遠一塊震裂的焦黑巨巖旁,蜷縮在冰冷血泊中的周延,喉嚨里再次擠出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急促艱澀的抽氣聲。那雙渾濁、只剩一絲光芒的瞳仁,如同兩顆即將干涸的毒沼泡泡,死死黏在落日頸項間那枚吸吮著生命余溫的黑石項圈上。干癟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凹陷,喉結(jié)處每一次艱難的滾動,都像是他正拼盡全力,要榨取這片死寂戰(zhàn)場上任何一絲殘余的力量,注入那枚沉寂的黑石。

      “……真……火……”破碎粘稠的音節(jié)再次從他唇齒間滑出,帶著一種垂死禿鷲盯著腐肉的貪婪與執(zhí)著,“……還……未……熄……”

      霍沖右手已然無聲地?fù)嵘涎g冰冷的環(huán)首刀柄,拇指緊扣刀鐔。他的目光如同磐石,未曾偏斜分毫地釘在李長河的背影上,肩膀的線條微微下沉,如同一張隨時準(zhǔn)備繃緊釋放勁力的強弓,沉默地應(yīng)和著空氣中彌漫的危險氣息。

      祭壇之上,死寂依舊。落日的眼睛依舊空洞無神地半睜著,映著上方鉛灰壓抑的天空和玄甲覆蓋的、模糊的輪廓。那根深陷在她左肩鎖骨斷裂處的沉重箭桿,忽然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箭尾那撮染血的羽毛隨之顫抖!這顫抖傳導(dǎo)到她虛脫的身軀上,似乎牽動了某根被遺忘在冰封荒原中的神經(jīng)!

      被箭簇撕裂的鎖骨碎骨摩擦劇痛!

      項圈冰冷硌入皮肉的束縛感!

      風(fēng)雪呼嘯中被鐵指套掐死的窒息記憶!

      所有被神性光環(huán)強行壓抑、又被殘酷剝離后顯露出來的、屬于“落日”本身的、最底層最原始的掙扎與屈辱!

      如同被重錘猛擊靈魂深處那根瀕臨崩斷的弦!

      那張凝固的、死寂的臉上,驟然爆發(fā)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純粹的、動物臨死前歇斯底里的痙攣!深陷的眼窩瞬間被痛苦充滿而擴大,灰敗的瞳仁死死向上翻起!瘦得如同皮包骨的頸項肌肉緊繃到了極限,青筋在蒼白的皮膚下蚯蚓般凸起扭動!一聲被死死扼在痙攣喉嚨深處的、凄厲到無法形成音符的嘶嚎,只化作一團噴濺的暗金血沫,無聲地炸開在她下唇!

      噗!

      李長河的身體在這一瞬間輕微地震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電流穿過!攥刀的手指骨節(jié)因陡然加力而發(fā)出極輕微的爆鳴!他那如同鐵鑄的面龐依舊冰冷地維持著凝視金帳的方向,唯有玄鐵面罩下兩道深邃如萬仞冰川縫隙的目光,驟然收縮凝練!像兩道凍結(jié)了萬載時光的冰棱,猛地刺穿所有空間與死寂,狠狠釘在落日那張因劇烈痛苦而徹底扭曲、正瘋狂痙攣、幾乎脫離了人類形貌的臉上!

      那張因劇痛和潛意識的掙扎反抗而極度扭曲、甚至有些猙獰的面孔!

      這張臉!這張被剝落了神性榮光后顯露出的、屬于“落日”本質(zhì)的痛苦臉孔!

      在李長河冰封萬年的眼眸深處,倏然間點燃了一簇極其詭異、卻足以燒穿靈魂的熾焰!

      與三年前!

      風(fēng)雪死寂的龍城尸骸旁,那塊被拖曳的馬背上,那張覆蓋著青紫色凍痕、雙眼緊閉如同死魚、只有兩片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張開一條細(xì)縫呼出幾乎看不見白氣的……瀕死的臉!

      轟然重疊!

      一模一樣!

      同樣的被命運無情碾碎的邊緣姿態(tài)!

      同樣的對生機徹底絕望后的痛苦扭曲!

      同樣的……毫無價值的掙扎!

      那眼神深處的火焰驟然爆裂!

      那不是對落日的憐憫!那是一種被更深沉、更洶涌的冰冷暴風(fēng)所吞噬的……怒意!一種被褻瀆的、被冒犯的、源于驕傲者最根本尊嚴(yán)的……被踐踏的狂怒!

      “呃……嗬……嗬……” 落日喉嚨里滾著不成調(diào)的痙攣嘶鳴,身體如同離水的魚般在冰冷的巖面上劇烈地弓起又落下,破碎的甲葉與巖石猛烈撞擊,發(fā)出絕望的悶響。每一次徒勞的掙扎都讓項圈更深地嵌入皮肉,鎖骨的箭創(chuàng)迸射出更粘稠的暗金血沫。

      就在這時——

      李長河動了。

      并非向祭壇上掙扎的落日。

      那仿佛凝聚了千鈞寒冰的披風(fēng)猛地被他揚手掀起!如同夜幕驟然卷過!一道烏沉沉的銳芒撕裂了壓抑的空氣!他左手自腰后革囊中閃電般拔出那柄厚重鋒銳的環(huán)首長刀!刀身在空中劃出一道沒有任何弧度、純粹的、筆直的、只追求最迅疾最致命突刺距離的死亡寒線!人隨刀走!玄甲的身影如同一座瞬間移動、崩塌傾壓的黑鐵山峰,卷著墨綠斗篷翻滾的巨浪,猛地離開了祭壇核心!目標(biāo)直刺——

      蜷縮在祭壇邊緣巨巖血泊中的周延!

      刀光如電!迅如驚雷!裹挾著撕裂耳膜的尖嘯!

      周延那雙幾乎凝固在落日頸項項圈上的渾濁眼瞳,剛剛捕捉到頭頂那片極速放大的死亡陰影!瞳孔深處最后一點貪婪的光瞬間被純粹的驚恐替代!他甚至來不及縮起肩膀!更來不及抬起那只尚能活動的手臂!

      噗嗤——!

      冰冷的刀鋒如同熱炭切入凍雪!毫無阻礙地洞穿了他左肩琵琶骨下最要害的凹陷處!帶著一往無前的、裹挾著風(fēng)雪與戰(zhàn)場煞氣的狂暴力量,推著他的整個軀干,硬生生地釘進了他背后那塊被凝固血漿覆蓋的堅硬巖壁深處!

      咔啦啦啦!

      骨頭、肌腱、金屬甲葉與堅硬巖層被蠻力刺穿、擠壓碾碎的恐怖聲音混雜在一起!

      “呃——?。?!”一聲短促到連尾聲都被堵死在斷裂喉管里的、不似人聲的慘叫戛然而止!周延的身體如同被巨大弩箭貫穿的草人,被死死貫穿、釘牢在焦黑冰冷的祭壇巖壁上!

      被穿透的左肩后傷口瞬間撕裂成一個巨大的豁口!大量的鮮血和破碎內(nèi)臟組織如同打開了水閘般猛地噴射而出!濺在李長河披覆斗篷的玄色臂甲上,瞬間被冰冷的鐵甲吸盡溫度,凝結(jié)成暗紅滑膩的一片!周延那只尚能活動的右手如同抽搐的雞爪,在空中徒勞地抓撓了兩下,沾滿了從他胸腹傷口噴出的溫?zé)嵛畚铮S即無力地垂落下去。他的頭顱軟軟地歪向一邊,渾濁絕望的眼睛最后倒映的,只有幾步之遙外,祭壇上落日那依舊在痛苦痙攣、毫無生機意義的臉孔,和她脖頸間那枚在噴濺的鮮血映照下顯得愈發(fā)冰冷死寂的黑色項圈。

      那雙眼睛徹底失去了所有光彩,如同被丟棄的、蒙塵的玻璃珠子。

      李長河的手,依舊牢牢握著貫入巖壁的刀柄。刀身承載著一個瀕死者的重量,發(fā)出極其細(xì)微的、如同斷裂琴弦般的嗡鳴。他維持著這個如同鐵鑄般挺直腰背、肩臂前推的刺殺姿態(tài),微微垂著頭,玄鐵面甲上凝固的血痂與新濺上的溫?zé)嵛垩徛叵蛳铝魈?。斗篷寬大的帽檐投下的陰影,徹底籠罩了他的眉眼??床坏揭唤z表情。只有從他那劇烈起伏、卻又被強行壓制下去的胸膛輪廓線,以及那只死死按著冰涼刀柄、指骨迸發(fā)到幾乎要將刀柄金屬捏出指痕的五指關(guān)節(jié)處,傳遞出一種如同火山在萬載冰蓋下被強行封死、壓抑到極限的、即將爆發(fā)的毀天滅地的狂怒與暴烈!

      祭壇核心。

      落日那陣毫無意義、徒耗殘存生命力的劇烈痙攣,隨著周延被釘穿巖壁的瞬間,如同斷了線的木偶,驟然僵止。身體猛地松懈下去,像一個被掏空了填充物的皮囊,軟倒在冰冷粘稠的巖石上。

      寂靜。

      死寂重臨。

      唯有風(fēng)掠過祭壇頂端的嗚咽,和那柄貫穿尸體、釘進巖壁的長刀發(fā)出的極細(xì)微震顫余音。

      祭壇上污濁的、混雜著暗金血液的血泊里,一枚小小的、布滿孔洞紋理的黑色隕鐵項圈,靜靜地躺在那里。圈口邊緣染著暗紅的血漬,比周遭的污血更暗沉一些。

      噗……

      被釘在巖壁上、軟垂著頭顱的周延口中,最后一小股粘稠的污血緩慢地溢出,滴落在他腳下被踩踏得烏黑泥濘的巖屑血污里。聲音微弱,如同命運的嘆息。

      風(fēng)聲更緊了。從祁連山北麓千萬道鋒利的褶裂里刮出的罡風(fēng),攜著終年不化的雪粉尖嘯著掠過這片狼藉焦土,如砂礫般刮擦著祭壇黝黑冰冷的巖石面。風(fēng)中彌漫的,不再是純粹的、仿佛凝固成塊的硫磺與血腥,還混雜了一種新的東西——死亡緩慢沉淀后,如同枯骨深處滲出的、無孔不入的腐朽寒氣。這股寒氣混在風(fēng)里,沉甸甸地鉆進甲葉縫隙,沁入滾燙的傷口,甚至凍結(jié)了空氣中尚未散盡的硝煙粉末。

      環(huán)形谷底的死寂被壓縮得如同瀕臨碎裂的寒冰。祭壇之下,那些早已被碾碎了脊骨的匈奴武士,如同一尊尊跪在泥濘血冰里的冰凋,連身體最后的微顫也被凝固。眼神空洞地穿透污濁的空氣,落向虛無的深淵。寒風(fēng)的嗚咽,成了這凍結(jié)墳場唯一的禱詞。

      祭壇中心。

      一股粘稠、帶有暗金碎屑的溫?zé)嵋后w,正緩慢地從落日左肩那個被沉重箭桿撐開的巨大創(chuàng)口邊緣滲出,順著破碎的熔巖甲片滾落,砸落在下方那片早已浸透深紅污血、此刻已凝結(jié)成詭異暗冰的巖面上。滴答。

      每一滴落下,都仿佛在她身下凝固污血的表層增添一抹新的、絕望的釉色。

      她的身體徹底松弛了,像一張在沸油里滾過又被丟入寒淵的皮。沉重破碎的甲葉冰冷冷地壓著她纖薄的背脊。散亂的頭發(fā)下,那張臉因失血過多而透出死魚腹般的慘白,沾著的污血凝固成猙獰的褐斑。下巴無力地抵在冰冷的胸甲上,唇線松垮地微張著,嘴角那一道蜿蜒至下頜角的暗金血痕早已干涸變黑。灰白的眼皮微微翕開一絲縫隙,瞳孔凝固在極度的空洞茫然之中,倒映著上方那片鉛灰壓抑的天空,如同劣質(zhì)琉璃上磨花的死痕。

      脖頸深處,那枚緊勒著皮肉、布滿氣孔狀紋理的黑色隕鐵項圈,此刻沉重得如同勒進她靈魂的枷鎖。棱角磨蹭著鎖骨箭創(chuàng)上翻卷的蒼白皮肉邊緣,傳來遲鈍而刺骨的冰冷。那股從黑石最深處滲透出的、比祁連萬載凍雪更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shù)冰針,沿著項圈緊貼的骨血紋理,絲絲縷縷地向四肢百骸深處蔓延。每一次心臟微弱搏動的余波推動血液流過被冰冷禁錮的頸項時,都會帶起一陣令人牙酸的、血脈深處近乎凍結(jié)的滯澀與銳痛。

      噗…呃…

      一聲幾不可聞的、如同冰層開裂的微弱氣音,從落日微張的蒼白唇縫間艱難地擠出,拂動了她額前一縷垂落的、染血的發(fā)絲。這仿佛是她軀殼深處最后一點尚未被絕對寒冷碾碎的微瀾。

      祭壇邊緣。

      李長河的手依舊死死按在貫穿周延尸身、將其釘死在巖壁深處的環(huán)首刀刀柄之上。寬厚的刀身承載著一個早已冷卻靈魂的重量,如同一條飲飽了污血的冰冷鐵脊,沉寂地嗡鳴。他的腰背挺得如生鐵澆鑄,披覆的墨綠斗篷厚實沉重,邊角被風(fēng)劇烈地撕扯著,獵獵作響,卻無法撼動他分毫。

      霍沖靜靜地佇立在他側(cè)后方半步,如同一塊沉默的玄色石碑。他同樣裹上了厚實的毛氈披風(fēng),面容被風(fēng)帽的陰影和凝結(jié)在鬢角胡茬上的霜粒覆蓋了大半,唯有一雙眼,依舊如同磐石縫隙間生長的松,堅毅而警惕,透過墨綠斗篷卷起的縫隙,牢牢守護著李長河的側(cè)翼,目光如鷹隼掃視著這片死地的每一處寂靜角落,提防著任何可能從絕望冰層下爆發(fā)的毒蛇反噬。

      噗…滴答……

      又一滴緩慢凝聚的暗金粘稠液體,從落日那撐開的箭窗邊緣無聲滾落,砸在她身下凝結(jié)的污血冰面上,如同石沉深井,再無生息。

      周延被釘在巖壁上的、被污血糊住的下頜邊緣,最后一股粘稠的、混著細(xì)小凝固血塊的暗紅液體,在尸體徹底冷卻板結(jié)前,終于掙脫束縛,順著傾斜的角度,緩慢、沉重地滴落下來。滴答。

      砸在他腳下被凍結(jié)的血污巖屑上,濺開幾粒暗紅的冰渣。

      這微弱的聲音,似乎打破了某種臨界點。

      李長河按在刀柄上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終于極其細(xì)微地松弛了一絲。那是一種鋼鐵經(jīng)受了極限彎曲壓迫后、緩緩反彈回它原本形制時的微響。他的目光,穿透玄鐵面甲下那幾乎被霜雪填滿的、深邃冰冷的眼瞳,從被釘死的周延尸身上移開,緩緩地、如同被鐵鏈牽引般,落回祭壇中央那蜷縮的、已然失去所有掙扎與知覺的身影之上。

      他的視線緩慢下移。

      落日的頭顱因虛弱失重而微微向左側(cè)歪斜了一點角度。這使得她脖頸上那枚勒緊的、吸吮著她生命余溫的黑色隕鐵項圈,在微弱天光下顯露得更加清晰。項圈下緣壓在瘦弱、蒼白的鎖骨上,圈口內(nèi)側(cè)深陷的皮肉處,一道細(xì)小的、被金屬棱角反復(fù)磨破的皮傷,因創(chuàng)口表面的暗金粘稠液體凝固,呈現(xiàn)出一種怪異僵硬的凸起。

      李長河的視線在那里定格了一瞬。目光毫無波瀾,平靜得如同冰封的海。隨即,他不再看。他松開按住刀柄的右手,那動作帶著一種終于卸下萬鈞重?fù)?dān)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憊造成的遲滯,將那只沾滿血污、皮膚上覆著一層冷冽冰霜的手,緩緩收回厚重的墨綠毛氈斗篷的庇護之下。

      手腕翻轉(zhuǎn)。

      那只手在斗篷的陰影里緩慢活動了幾下,讓幾乎失去知覺的冰冷指關(guān)節(jié)恢復(fù)一點點血色與靈便。然后,極其沉穩(wěn)地抬起,伸向了被他隨手?jǐn)R在祭壇巖石邊緣、沾著血垢塵土、猶自散發(fā)著寒氣的黑色拓木長弓。

      粗糙的木質(zhì)與冰冷的金屬弦槽觸感傳來。

      手指從冰冷的箭囊中捻出一支沉重的三棱破甲箭。這動作熟悉到已成為本能。烏黑的箭桿,鋒銳的棱角,帶著洞穿一切的死亡意志。

      他彎下腰。

      脊背的輪廓在沉重斗篷下顯出沉雄的弧度。

      動作并非迅疾,卻帶著一種凝固的、如同雪峰傾倒般無可置疑的力量。他穩(wěn)穩(wěn)握住那張硬弓,動作流暢有力地將冰冷的弓弦搭上右手的扳指。弓臂在他巨大的力量下順從地彎曲,堅韌的筋弦被緩緩拉開,發(fā)出細(xì)微緊繃的呻吟。那支閃爍著不祥烏光的破甲箭,被兩根覆著薄霜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穩(wěn)穩(wěn)扣在弦槽之中,箭頭微微顫動,精準(zhǔn)無比地對準(zhǔn)了——

      祭壇最中心。

      落日那因身體微微歪斜而愈發(fā)暴露出來的、被黑色項圈緊緊束縛著的、纖細(xì)而脆弱的——左側(cè)頸動脈要害!

      嗡——

      弓弦被拉扯到了臨界點,那緊繃到極限的低沉嗡鳴,壓過了谷底的風(fēng)聲,帶著一種洞穿生死、審判終局的冷意,響徹這片凝滯的冰封祭壇。那黑色的箭頭,如同貪婪的毒蛇之吻,指向的,正是那曾被一箭驚擾、此刻卻徹底被冰冷的隕鐵項圈禁錮住的死亡命門!

      他手指穩(wěn)如磐石。拉弓的動作沒有半分抖動。他弓著腰,冰冷的眼瞳隔著弓臂與箭桿,如同無情的冰鏡,清晰無比地映著不遠處落日那張毫無生氣、凝固在死寂茫然中的臉龐。

      時間仿佛被這弓弦繃緊的死寂拉得黏稠窒息。

      是命運的終局回響?亦或是……

      一股被風(fēng)卷起的雪沫子,猛地?fù)浯蛟诶铋L河冰冷的面甲之上,發(fā)出細(xì)碎的噼啪聲。

      李長河的眼神,卻在這細(xì)微的刺激下,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微不足道的石子,蕩起了極輕卻深邃的漣漪。那冰冷鏡面般的倒影里,除了死寂的面容,似乎有更深處的東西被那細(xì)微的雪粒擾動——似乎在那蒼白死寂的皮膚下,在那被項圈勒緊的、冰冷僵硬的纖弱頸項之后,浮現(xiàn)出了遙遠的、深埋已久的景象——

      風(fēng)雪呼嘯的龍城尸堆旁。

      一匹雄健的烏云踏雪疾馳而過,前蹄重重頓住。

      一只手,覆蓋著冰冷生硬鐵葉的指套,帶著不容反抗的蠻力,毫不留情地探進冰冷的積雪深處。

      抓住的,是一只同樣冰冷、瘦骨嶙峋的手腕。

      那只手腕的主人,滿臉覆蓋著瀕死的青灰與凍裂的污垢,如同垃圾般被粗暴地從雪地里整個提拽而起。

      在提起的那一剎那,風(fēng)猛地卷開了覆蓋在那人面頰上的亂發(fā)與霜雪。

      一張臉露了出來。雙眼緊閉,深陷的眼窩蓋滿冰晶,唯有兩片毫無血色的嘴唇無意識地、微弱地翕張著,艱難地想從肺葉里擠出一點幾乎看不見的白氣。

      那張臉。青灰。死寂。絕望。

      與此刻祭壇上這張凝固的灰白面孔。

      一模一樣!

      沒有任何神性的光暈!只有徹頭徹尾的掙扎與絕滅!

      嗡——!

      弓弦那緊繃到極致、如同瀕臨斷裂弦線般的嗡鳴再次拔高!

      李長河握著弓臂、扣著箭桿的手,指骨因發(fā)力而白得發(fā)亮!

      他的腰背依舊弓著,如同一尊凝固在大風(fēng)中的獵人雕塑。他那雙深嵌入弓臂與箭桿軌跡縫隙間的、深冰般的眼眸,死死釘在那頸項要害處那一點冰冷的黑圈上。

      扣箭的手指,那覆蓋著薄霜的指節(jié),帶著積蓄的萬鈞力道,微微一動——

      寒風(fēng)如鈍刀,刮著黑巖祭壇。雪沫撞在李長河玄鐵面甲上,碎成冰塵。拓木弓臂在他手中發(fā)出緊繃的哀鳴,弦上烏沉沉的破甲箭,箭頭凝著一點寒星,死死咬住落日頸間那枚緊勒皮肉的黑色隕鐵項圈。

      箭鏃的陰影,如同毒蛇信子,輕顫著懸在項圈勒出的深紫瘀痕之上。

      弓如滿月,殺機盈野。

      祭壇下凝固的冰凋跪像,巖壁上倒垂的污血冰棱,似乎都在等待那聲弦裂?;魶_斗篷下的手按緊刀柄,骨節(jié)白得如同祭壇邊緣凝結(jié)的霜花。

      滴答。

      又一點暗金血珠,從落日塌陷的肩胛箭創(chuàng)擠出,砸在暗冰上。冰面映出她死灰色的臉,嘴角那道凝結(jié)的黑血痕像一道丑陋的縫合線。

      嗡——!

      弓弦嘯音拔至極尖,拓木弓臂不堪重負(fù)地呻吟!

      驟然!

      落日癱軟在冰面的左臂,無名指指尖極其微弱地彈動了一下!

      這微渺如蛛絲顫動的痙攣,卻像投入冰湖的石子——

      噗嗤!

      深陷在左肩胛骨中的沉重箭桿猛地一沉!鋒銳三棱箭鏃撬動斷裂的骨茬,發(fā)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刮嚓!那動靜如此細(xì)微,卻又如此清晰地撕裂了緊繃的死寂!

      “唔…” 喉管深處擠出的破碎氣音還未成形,落日癱軟的身體驟然弓起!如同被投入滾水的活蝦!整條脊椎反向彎折成瀕死的弧度!沉重的熔巖重甲與黑巖猛烈撞擊,發(fā)出空洞的悶響!那張死灰色的臉?biāo)查g被劇痛撕扯得猙獰變形——雙眼暴突,僅存的右眼瞳孔縮成針尖,灰敗眼底炸開一片瀕死的血絲!牙齒死死咬進下唇早已干涸結(jié)痂的黑血痕里!

      禁錮脖頸的冰冷項圈瞬間化作燒紅的烙鐵!勒破的皮肉上傳來的不再是麻木的寒,而是千萬根燒灼毒針順著血脈向腦髓瘋鉆的酷刑!風(fēng)雪!鐵指套!拖拽!屈辱!所有被項圈囚禁的記憶碎片在劇痛熔爐中轟然炸裂!

      就在這慘烈痙攣爆發(fā)的剎那——

      嗡?。。?!

      緊繃至極限的拓木弓弦猛地回彈!扣箭的手指驟然松開!

      颼——!

      那支蓄滿了毀滅力量的漆黑重箭化作一道吞噬光線的虛無之線!撕裂凝固的空氣!發(fā)出尖銳到刺穿耳膜的鬼嘯!

      噗!

      箭鏃精準(zhǔn)無比地沒入祭壇巖面!

      不偏不倚!

      就在落日因劇痛痙攣而驟然向上拱起的、脆弱的脖頸下方——那道黑色項圈緊貼跳動的頸動脈下方不足半寸的——冰冷巖石!

      箭桿入石三寸!沉重的三棱箭鏃深深鑿進黑巖,箭尾兀自高頻震顫!嗡嗡作響!

      箭尾緊貼的,是落日痙攣拱起、正瘋狂搏動著、被項圈勒出深紫淤血的頸動脈皮膚。冰涼的金屬箭桿邊緣,甚至能感受到那層薄薄皮膚下瀕死狂跳的絕望脈動!

      李長河的身體在箭離弦的瞬間向后繃直如拉滿的強弓!隨即松開。

      他垂手。

      拓木長弓脫手墜落,砸在祭壇巖石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覆蓋鐵葉的冰冷五指松開虛握的弓弦,指尖尚在微微痙攣。

      他不再看那根幾乎射穿落日脖頸的箭。

      亦不再看祭壇上那具如同離水之魚般徒勞瘋狂拍擊黑巖、卻始終掙脫不開項圈冰刑的殘破軀殼。

      墨綠斗篷厚重的陰影下,只余沉默。

      玄色肩甲上凍結(jié)的暗紅血斑,在稀薄天光下凝固如同陳舊銹跡。

      “霍沖 厚葬周將軍。”


      更新時間:2025-06-18 01:2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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