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河落日何時圓 秋天刮風 114975 字 2025-06-18 01:2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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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

      長安城的初雪,終于飄了下來。細碎的、柔弱的雪沫子,悄無聲息地覆蓋了未央宮深邃的殿宇重檐、章臺街兩旁光禿禿的古柳樹枝椏,也覆蓋了冠軍侯府寬闊演武場邊緣那片枯黃的草地。

      三年前的寒冬,少年將軍在風雪死地里拖回一個活死人。

      眼前這一場雪,下得近乎溫柔。

      然而演武場上,沒有半分溫柔可言。

      咄!咄!咄!

      一連串急如驟雨、力道驚人的破空銳響,狠狠撕裂了雪幕中的寂靜!七十步開外那張厚實的人形草靶,從咽喉到心口位置,瞬間被洞穿三個拳頭大小的窟窿!堅韌的稻草裹著泥土從中爆開,又被緊隨其后的羽箭深深釘入背后粗糙的夯土墻中,直沒至羽!草靶微微震動,積雪簌簌而下。

      弓弦仍在余震中發(fā)出低沉嗡嗡的吟響。場邊一溜拴著的高大戰(zhàn)馬受到這凜冽殺氣驚擾,不安地刨著蹄子,打著響鼻,卻并未驚惶亂竄。

      場上立著一個身影。一身樸素的青灰色箭袖勁裝,勾勒出女子高挑而勁瘦的體態(tài)線條。腰背挺直如同標槍,雙腿扎實地分立,靴子深深陷入薄薄的積雪中。此刻她正緩緩放下手中那張堪比精銳邊軍使用的五斗硬弓,弓臂依舊微微輕顫,發(fā)出極細微的震顫聲。

      風掠過,吹散了箭囊旁幾縷飄出的鬢發(fā),露出半邊側(cè)臉。膚色不再是三年前那種瀕死的青灰,呈現(xiàn)出風霜日曬下特有的淺蜜色,顴骨的線條削直清晰。眉毛并不纖細,而是濃黑如劍,斜飛入鬢,襯得一雙眸子分外銳亮。那眼神,沉靜得近乎冷酷,仿佛剛才那穿心裂石的三箭,不過是拂去衣襟微塵般尋常。

      風雪無聲,天地間只余下弓弦微末的震顫和駿馬嘶鳴。

      “啪啪啪——”

      清脆的擊掌聲突兀響起,打破了箭鋒劃過的冰冷。侯府別駕周延正立于演武場西側(cè)的抄手游廊下,身后立著幾個府中部曲家將。周延面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半真半假,撫掌嘆道:“好!好一個落日!不愧是將作大匠精心打造的拓木弓,更不負三年來將軍親自打磨出的利箭!”

      他踱前兩步,目光落在場中女子身上,又掃向那支兀自震顫的箭靶,贊許中帶著不易察覺的審視:“方才這三箭,臂力、準頭、狠勁,放在京營銳士中,也當?shù)闷稹N楚’二字了。真難想見,三年前那個風雪地里抬回來的冰人,能有今日這番氣象?!?/p>

      名叫落日的女子沉默著。她并未收弓,只側(cè)轉(zhuǎn)身體,朝著周延欠了欠身,動作簡練利落,幅度恰到好處地顯出尊重。那雙清冽的眼眸抬起,迎著周延審視的目光,平靜無波。三年嚴苛軍旅式訓練和侯府規(guī)矩,早已將刻入骨髓的漢話說得字正腔圓:“周大人過譽了。”

      “非是過譽?!敝苎訑[擺手,臉上笑意更深,踱到落日身邊幾步遠站定,眼神卻不經(jīng)意地瞟向她身后兵器架上另一些東西——幾把形制略有不同,似刀似鐮、刃口帶著奇異弧度的利器,寒光流轉(zhuǎn)?!爸皇恰戏蚪章犅勔粯恫菰W聞,甚是稀奇,倒想問問見識者?!?/p>

      風雪似乎凝滯了一瞬。落日握著硬弓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在無人留意處,微微收緊了一瞬。蜜色的皮膚下,指骨凸顯出清晰的輪廓,隨即又悄然放松。

      “哦?”她面上無甚變化,只眉梢?guī)撞豢刹斓貏恿艘幌?,“草原廣闊,奇聞甚多,周大人請講?!?/p>

      “說是在漠北偏遠之地,不知何年何代,曾降下一天火之石?!敝苎诱Z調(diào)悠然,像是在講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神話,“據(jù)傳,那熾火流星撕裂蒼穹,落地時焚毀千里水草,死傷無數(shù)。然殘骸之中,卻孕育出一位‘大陽女神’的化身。此神勇武無雙,智慧如海,是草原諸部共尊的真神。”他邊說,邊饒有興致地觀察著落日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

      落日靜靜地聽著。眼神越過周延,投向演武場盡頭那片被雪覆蓋的、灰蒙蒙的天空,遙遠得仿佛沒有盡頭。良久,她嘴唇微動,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送進每個人耳中:“傳說而已。人豈能托生于天石?胡人篤信鬼神,常以此為口實罷了?!?/p>

      “人,自非天石所化?!敝苎有Σ[瞇地點頭,話鋒卻陡然一偏,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針,直刺落日頸間那個被粗布衣領(lǐng)半掩住的陳舊黑色項墜,“然……能溝通神隕之物者,又當如何?”

      那枚黯沉無光、帶著孔洞狀隕鐵紋理的項墜,正靜靜地貼在落日溫熱的皮膚上。冰冷堅硬的觸感透過肌膚傳來。

      “周大人何意?”落日握著弓的手指依舊穩(wěn)定,只是骨節(jié)因用力而更加蒼白。那雙黑沉的眸子,此刻如同結(jié)了冰的湖面,清晰地倒映著周延揣度的臉。

      “沒什么,老夫一時神思飛越罷了?!敝苎庸恍Γm才的銳利瞬間斂去,又恢復了那副圓融閑適的模樣,仿佛方才的試探只是隨口玩笑,“倒是將軍今日下朝晚些,聽說又在朝堂上駁斥了某位老大人聯(lián)姻之議。哈,直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不愧是我大漢冠軍侯!”

      話音未落,演武場入口處那扇巨大的、包著厚重生鐵皮的榆木院門,被人轟然推開,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一股裹挾著外間風雪寒氣的風涌了進來。隨即,一個披著玄色大氅、內(nèi)襯朱紅色深衣常服的高大身影,昂然踏入。

      風雪似乎在他踏入的瞬間,變得更猛烈了些,卷動著他的衣袂。年輕的冠軍侯李長河,面色沉凝如水,下頜微抬,雙眸如同浸透了冰水的黑曜石,閃爍著壓抑的、尚未完全平息下去的怒火銳光。方才朝堂上的爭執(zhí)顯然余波未平。他徑直大步走來,腳步沉穩(wěn)有力,落在地上的薄雪發(fā)出細碎而清晰的聲響。

      當他走過時,沿途的家將、部曲,包括剛才還談笑風生的周延,俱都屏息垂手,微微躬身。

      那份因箭靶碎裂而彌漫場間的鋒利殺意,在青年侯爺出現(xiàn)的剎那,悄然散去。

      落日早已垂下了目光。左手持弓,右手輕輕握拳,抵在左胸心口位置。在李長河身影掠過的瞬間,她保持著這個微躬行禮的姿勢,一動不動。濃黑的睫毛在眼瞼投下淡淡的陰影,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緒。


      更新時間:2025-06-18 01:2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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