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渭水北岸。這里是皇家西苑獵場舊址,地勢開闊便于駐軍,距離長安金光門不過二十里。昔日的獵苑離宮早已破敗不堪,如今卻被五千神策營鐵騎徹底占據(jù),成為一座散發(fā)著濃烈血腥煞氣的巨大兵營——李長河的“渭水行營”。
帳內(nèi)沒有過多陳設,中央沙盤上精準還原了長安城防及周邊軍鎮(zhèn)部署,密密麻麻的標旗插滿每一個要害節(jié)點。李長河站在沙盤前,依舊是那身洗得發(fā)白的深青便袍,背對著帳門,身影在昏黃的牛油燈下顯得格外瘦削孤峭,卻又像一柄插入地心的重劍。
霍沖大步入帳,甲葉鏗鏘作響,他身上帶著濃重的新?lián)Q藥膏的氣味和洗不掉的血腥味。他沒有行軍禮,直接大步走到沙盤另一側,抓起代表北衙禁軍的一枚黑旗,用力插在金光門的位置上。
霍沖(舊傷未愈而嘶啞,卻更添兇戾): “北衙四萬羽林衛(wèi),昨天全部入城上墻!金吾衛(wèi)分了八營,占了城外灞橋、細柳、藍田三處大營,堵死了東、南兩條道!神策軍(禁軍主力)十萬眾號稱‘勤王’,從興平方向壓過來,前鋒大營就扎在渭水南岸,跟咱們隔河相望,王八蛋連斥候都派到水邊了!” 他手在沙盤上勐地一劃,畫出一道代表封鎖線的弧形,幾乎將“渭水行營”這個孤點完全包圍?!笆迦f刀!圍著咱們五千塊磨刀石!”
李長河沒有回頭,目光依舊鎖在長安城那復雜如迷宮的坊市圖上。燈光落在他深陷的眼窩里,投下重重陰影。
李長河(聲音毫無波瀾,像在陳述無關緊要的事實): “還有呢?”
霍沖又從旁邊拿起幾支顏色各異的小旗,狠狠扎在沙盤上幾個戰(zhàn)略節(jié)點:
“城西金光門至延平門一線,三天換了三次值將!現(xiàn)在是李歸仁(太后外戚一系將領)!城南明德門到啟夏門,掛著王智升(世家勛貴首領之一)的帥旗!城北…操!” 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指著代表皇宮位置的區(qū)域,“宣武門到玄武門,是皇帝親舅竇如海帶了整整一萬天駟監(jiān)的兵!他娘的,皇帝這是怕咱們從天上飛進去?把自己大舅子都頂上最要命的口子了!”
李長河的手指,終于離開了長安坊市圖,輕輕點在了代表皇宮核心——未央宮的位置上。指尖很冷。
李長河(依舊背對著霍沖,聲音如同寒冰下的水流): “他們怕的,不是我這五千人?!?他頓了頓,那平靜的聲音忽然浸透出一種刻骨的諷刺,“他們怕的是…我李長河的名字,再踏進長安一步。怕的是…這面在祁連山砍到卷了刃的驃騎將旗,再掛起來。”
霍沖聞言,胸中的狂怒如同澆上了熱油,猛地燃燒起來!
“那就殺進去!” 他眼中赤紅如血,勐地一巴掌拍在沙盤邊緣,整個沙盤嗡嗡作響!幾個插著代表長安守軍旗幟的木樁猛地歪倒! “末將打頭陣!就用那‘五千塊磨刀石’,給他們這十五萬把廢鐵開開眼!先撕了金光門!再剁了李歸仁的狗頭!撞塌宣武門!把竇如海塞進他那龜殼里……” 狂怒的話語如同失控的奔馬!
“霍沖!” 李長河猛地轉(zhuǎn)過身!那一聲并不高亢,卻如同冰冷的鋼鞭抽打在沸騰的油鍋上,瞬間讓霍沖整個人僵在原地!帳內(nèi)的溫度驟降!
李長河的臉上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山雨欲來的、令人骨髓發(fā)寒的平靜。他走到霍沖面前,距離近得霍沖能看清他鬢角新添的幾根白發(fā)和眼尾刻出的深深疲憊紋路。
李長河(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穿透霍沖沸騰的怒火): “殺進去?然后呢?”
(他抬手,指著沙盤上那座被十五萬大軍環(huán)繞的雄偉長安城)
“是讓十萬神策軍踩著我們的尸體‘清剿叛逆’,給皇帝和太后當墊腳石?還是讓城里的黑冰臺趁機一把火燒了御史臺、刑部的所有密檔,把構陷我的證據(jù)灰飛煙滅?或者更痛快些——” (他聲音陡然帶上一種尖銳的譏諷) “讓北衙那些勛貴子弟再排著隊,踏過你霍沖和五千兄弟的血肉,把我們的頭掛到朱雀大街上,完成他們‘護駕’的英雄偉業(yè)?再為史書上添一筆‘驃騎大將軍李長河擁兵謀反,伏誅城外’的鐵證!”
每一個字都如同一把冰冷的錘子,狠狠敲在霍沖被怒火沖昏的頭腦上!他猛地喘著粗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中的赤紅如同暴怒的巖漿被強行壓回了噴發(fā)的火山口,只能劇烈地翻涌著!
霍沖(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不甘和痛苦到極致的扭曲): “那我們怎么辦?!將軍!難道就在這里…等死嗎?!” (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死得毫無意義,怕的是血仇未報?。?/p>
帳簾被掀開,親兵呈上一個被層層油布包裹、沉甸甸的東西,油布邊緣滲出濃稠的深褐色。親兵面色沉重: “將軍,這是從關外追上來的急使…冒死送來的…說是落日公主的信?!?/p>
霍沖看到那包裹的形狀和大小,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李長河伸手接過那沉甸甸、帶著濃烈血腥氣的包裹。包裹入手,那粘膩冰涼的觸感讓他指尖微微一頓。他沒有看霍沖,沉默著,一層層,極其緩慢地揭開那浸透了血的油布包裹。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祭奠的凝重。
油布完全揭開。里面并非文書。而是…幾件精巧珍貴的匈奴女子飾物(是骨雕的狼圖騰項墜、鑲嵌寶石的銀臂釧等落日的貼身愛物),只是被暗紅色的、幾乎凝固的血污徹底浸透染黑!有些首飾甚至已經(jīng)碎裂變形,明顯在暴力搶奪中損壞。其中一根彎月形的銀釵斷裂處,凝固的黑色血塊里似乎還夾雜著幾絲金色的頭發(fā)(落日的金發(fā))!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大帳。只有那刺鼻的腥甜血氣彌漫開來。
霍沖目眥欲裂!牙齒咬破了嘴唇,鮮血順著嘴角流下都渾然不覺!他認得這些東西!這是落日戴過的!這些信物本身已是極其親近之人才知曉的私物!現(xiàn)在它們被血浸透、被破壞,代表著什么?!代表著落日派出的信使在抵達函谷關之前就被人截殺了!代表著所有通往草原的溫情和退路,都被長安的勢力以最殘忍的方式斬斷!甚至連這些寄托著某種念想的小小信物,都被他們當作威脅的籌碼,裹著死者或傷者的血,如同羞辱的戰(zhàn)利品般擲回到李長河面前!
李長河的手指輕輕拂過那根斷釵上凝固的血塊。他的動作很輕,指尖卻在無法抑制地顫抖。燈光下,他臉上的最后一絲血色也徹底褪去,蒼白得像一張新糊的紙。那總是深不見底的眼中,此刻如同冰面碎裂般蔓延開一片深沉的、近乎絕望的哀慟!這種情緒一閃而逝,快到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一種更徹骨、更純粹的寒冰重新覆蓋了他的眼眸。
李長河(將那根沾血的斷釵緊緊攥在手心,尖銳的斷口刺破了掌心,鮮紅的血順著指縫滲出,與他手背上縱橫交錯的老繭和舊疤混合在一起,滴落在破碎的油布上,悄無聲息。他抬起頭,看向帳門外。那里,正傳來隱隱的駿馬嘶鳴聲和車輪碾過碎石的碌碌聲。)
大帳外傳令兵緊張急促的聲音: “將軍!營門急報!太傅黃謹之持天子符節(jié),單騎駕一輛黑蓬小車,已到轅門外求見!”
霍沖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勐地跳了起來!眼中爆發(fā)出吃人的兇光: “那老匹夫?!他還敢來?!老子這就去宰了他!”
李長河卻緩緩抬手,止住了霍沖的動作。他慢慢地將那攤被血浸透的信物重新仔細包裹好,如同包起一個殘破的夢。然后,他無比平靜地、一步步地走到大帳正中的主位上坐下。掌心滴落的血珠落在冰冷的地面碎磚上,留下一小片斑駁暗紅的印記,宛如一枚微縮的旌旗。
他整了整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袍,將那根滴著血的斷釵,鄭重地,刺入自己胸口的衣襟內(nèi)側,緊貼著心臟的位置。冰冷的銀與溫熱的血緊貼肌膚,帶來一種近乎自毀般的清醒劇痛。
李長河(聲音不高,平靜得如同暴風雪來臨前的死寂,帶著一種終于走到盡頭、撕開所有偽裝的冰冷決絕): “他當然要來。他們是來勸降的…也是來看我…最后一眼的?!?/p>
話音未落。
帳簾被衛(wèi)士撩開。
須發(fā)如銀、面容清癯、卻難掩疲憊驚惶之色的當朝太傅黃謹之,在一名小太監(jiān)攙扶下,顫巍巍地走進大帳。老人深褐色的官袍上繡著仙鶴祥云,象征著清貴無極的文人地位,卻因一路奔波染滿了風塵。他手中緊緊握著一柄明黃色的符節(jié),那是天子的象征??吹酱髱ぶ醒攵俗睦铋L河,看到那一地狼藉的、尚未來得及撤走的戰(zhàn)場軍情(沙盤、文書、被血染透的油布殘片),尤其看到霍沖那雙欲擇人而噬的赤紅眼睛,黃謹之腿肚子都在打顫!身后的小太監(jiān)更是嚇得面無人色,幾乎站不住。
黃謹之(聲音干澀發(fā)顫,努力維持著清貴氣度,拱著手): “老臣…老臣奉陛下之命,持節(jié)特來探視…征遠大將軍…”
黃謹之話未說完。
李長河卻緩緩站起身。
他沒有看黃謹之,目光平視著帳外翻卷的、帶著濃厚濕氣的彤云,那云層厚重得像要壓垮大地。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雜音,如同冰冷的玉石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
“告訴他們?!?/p>
“長安的血,不必燒沸了?!?/p>
他停頓了一瞬,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九霄的、近乎神諭般的威嚴與宣告:
“該流盡了?!?/p>
“該流盡了!”
這三個字如同三道驚雷,猛地劈在寂靜的大帳之中!也炸響在營外渭水兩岸對峙的十五萬大軍心頭!更是穿透云霄,狠狠砸向那座看似固若金湯、實則早已千瘡百孔的煌煌帝京!
帳內(nèi)。
黃謹之猛地瞪大眼睛,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胸口,瞬間面無人色,踉蹌著連退兩步,幾乎被小太監(jiān)扶住才沒癱軟下去!他手中的明黃符節(jié)也“啪嗒”一聲掉落在地!霍沖則死死盯著李長河那如同冰雪凋塑般的側影,胸中那股幾乎凍結的狂怒猛然沸騰到極限,又因這最終極的宣言而強行壓縮成一種淬火后的、無堅不摧的死志!他全身骨骼都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輕響!
帳外。
風聲嗚咽,渭水拍岸??諝庵袕浡还蓾庵氐难群徒^望凝結成的死寂。十萬神策軍(勤王部隊)轅門前的士兵,北衙禁軍城墻上的兵卒,金吾衛(wèi)營壘中的將官…所有聽到這聲宣告(無論是否真能聽清,但那股穿透靈魂的意志是無法阻擋的)的人,都感到一股源自骨髓深處的寒意猛地竄上嵴椎!仿佛腳下的土地正在塌陷,將他們拖入無盡深淵!
而長安城內(nèi),深宮之中。
一支朱筆在攤開的、寫著“驃騎大將軍李長河擁兵渭北,圖謀不軌,宜速剿絕”的奏章上驟然停下,一滴濃稠的朱砂如同新鮮的血珠,在“剿絕”二字旁暈開一團刺目的紅痕,再難落筆。龍椅上的人影在巨大的、描繪著江山社稷的屏風下微微晃動了一下,陰影中,只剩下無盡的沉默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深徹骨髓的驚悸。
風暴,從未如此真實地壓在了這片古老帝京的每一片瓦棱之上。李長河不再是歸來的將領,他已是行走在塵世間的報應。長安的血,已不必再燒沸。
它,即將流盡。
未央宮,宣室殿西暖閣。
已是深夜子時三刻。巨大宮殿的穹頂隱沒在黑暗中,仿佛蟄伏的巨獸。殿內(nèi)燈火刻意調(diào)暗,只余幾盞青銅仙鶴宮燈散發(fā)出昏黃搖曳的光芒,勉強照亮暖閣中心一張巨大的紫檀御案。香爐里龍涎香的氣息混合著濃重的藥味和一種揮之不去的焦躁氣息彌漫在空氣里。年輕的皇帝劉諶端坐御案后,身穿素色常服,面色蒼白,眼窩深陷,緊握御筆的手指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桌案上攤開的奏章被朱筆狠狠劃過一道刺眼的紅色。
屏風后、立柱旁,陰影重重,偶爾能聽到極輕微的甲葉摩擦聲。那是殿前武士,也是皇帝最后的倚仗和無法掩飾的恐懼。
一陣近乎虛浮的腳步聲在空曠大殿中由遠及近。太傅黃謹之幾乎是扶著殿門才蹣跚走入暖閣。一夜之間,這位老人仿佛老了十歲,官袍沾滿夜露塵灰,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哆嗦著。
劉諶(勐地抬起頭,眼中交織著恐懼和最后的暴戾,聲音因緊張而干澀尖利): “太傅!他…他如何說?!那李逆…可是懼了?!可是答應了交出兵符、解除武裝?!” 他一口氣連問,甚至忘記了君臣禮數(shù),只迫切想要抓住哪怕一絲虛幻的“掌控感”。
黃謹之(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塵埃,老淚縱橫,身體抖如風中殘燭。他沒有回答皇帝的問題,只是顫抖著抬起枯瘦的手指,指著渭水的方向,聲音如同被砂石磨過): “陛下…老臣無能…帶不回他的半句降語…只…只帶回了他的一句話…不…是一聲雷霆…是…是九幽之下傳來的報應!”
他劇烈地喘息著,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個令人心膽俱裂的句子復述出來:
“李長河說——‘告訴長安!該流盡了!’”
“該流盡了!”
這短短四個字如同四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年輕皇帝的耳膜,刺入他的骨髓!瞬間抽走了他臉上最后一絲殘存的血色!
轟??!
仿佛一道真正的驚雷在劉諶腦海中炸響!眼前景物瞬間變得模糊,天旋地轉(zhuǎn)!他猛地用手撐住沉重的御案,才沒從龍椅上栽倒。桌上的金樽玉璽都跟著劇烈晃動了一下。他嘴唇哆嗦著,想要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一連串無意義的“嗬嗬”聲。這句“該流盡了”,比他想象中任何反抗、咒罵或哀求都更冷酷、更決絕、更不留余地!這是對整個皇權、對長安城里所有參與構陷者的終極審判宣言!
屏風后傳來壓抑的驚呼和刀鞘撞擊墻壁的聲音。陰影中的武士也無法保持絕對的靜默。巨大的恐懼如同一只冰冷的大手,扼住了整個宣室殿的咽喉。
劉諶強撐著,胸膛劇烈起伏,冷汗涔涔而下。他看著匍匐在地顫抖的太傅,看著殿內(nèi)搖曳不定的昏黃燈火,看著自己因恐懼而顫抖的手。那“滔天權勢”、“九五之尊”的光環(huán)在這句來自地獄的回響前,顯得如此脆弱可笑。
一個極端陰鷙、帶著幾分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蛇般從他心底最深處的恐懼中猛地鉆出——如果血注定要流盡,那就讓罪魁禍首的血,最后再流!
劉諶(眼睛在恐懼的深淵里猛然亮起兩點孤注一擲的寒光,如同瀕死的野獸最后的兇戾!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壓抑和孤注一擲而變得異常詭異,低沉而短促): “來人!擬…擬密旨!” 他猛地推開太傅試圖勸阻的手,幾乎是撲到一張空白的金箔絲絹前,抓起那支曾劃過無數(shù)“剿絕”的朱筆!筆尖因他手指的顫抖而在紙上拉出歪扭扭曲的痕跡:
“驃騎大將軍李長河,即刻…單人…獨騎…由北闕甲庫門…入宮!朕…于景泰殿(相對偏僻的配殿)…‘單獨’…見駕!有軍國重事相托!命執(zhí)金吾撤開通道!不許盤查!不許…驚擾!”
他寫完后,如同耗盡了力氣,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息。那密旨上斑駁的朱砂字跡,如同淋漓的鮮血,又像一個通往最后深淵的邀請函。
劉諶(死死盯著那滴落在旨意上,將“單獨”二字染得更加刺目的朱砂,如同詛咒,也像絕望的祭品): “派影衛(wèi)…送去。即刻!記?。”仨氉屗粋€人’來!朕的…誠意!” 最后的“誠意”二字,他說得咬牙切齒,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渭水行營,拂曉前最黑暗的時刻。
一匹通體如墨、四蹄踏雪的千里神駿(李長河的坐騎“烏云蓋雪”)如同幽靈般立在轅門前。馬背上的李長河,依舊是那身洗得發(fā)白的深青便袍,與周遭肅殺的黑甲格格不入。他身上沒有一件武器,甚至連象征身份的綬帶都未佩戴。
霍沖如同發(fā)狂的獅子在他面前低咆,聲音因極致的擔憂和憤怒而撕裂:
“將軍!不能去!這是鴻門宴!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皇帝老兒在宮里埋伏了刀斧手等著剝你的皮!他讓你一個人進去就是要下黑手!末將…末將帶五百兄弟沖開一條血路護你進去!”
神策營陣列死寂無聲,只有鐵甲在黑暗中摩擦的冰冷聲響,和無數(shù)將士無聲燃燒的怒火目光。
李長河低頭,看著自己干凈修長、卻早已沾滿無形血污的手。目光落在胸口衣襟內(nèi)藏著的那根冰冷的斷釵位置上。那劇痛的位置如同一個錨點,將他死死錨定在最終的深淵邊緣。
李長河(抬起頭,望向那在熹微晨光中顯得更加猙獰雄偉的長安城墻輪廓,他的眼神異常平靜,平靜得如同萬年死水,聲音也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霍沖,卸甲?!?/p>
霍沖渾身劇震,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看著李長河平靜得可怕的臉龐,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哀慟和悲涼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憤怒!他嘴唇哆嗦著,眼中血淚終于滾落!他知道,將軍此去,卸下的是甲胄,套上的…是裹尸布!他用帶血的手,顫抖著想去解自己的胸甲: “末將…末將陪您…”
“卸甲!” 李長河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更帶著一種終結所有情感的冷酷! “在此等候!聽令而行!”
霍沖的動作僵住。他看著李長河那雙徹底冰封、仿佛再無人間悲喜的眼眸。一瞬間,他明白了將軍的用意——將軍要以自己為祭,徹底斬斷最后一絲“君臣名分”的羈絆,然后…讓所有的血債,以最“正統(tǒng)”的方式,在長安的心臟清算!
他猛地握緊了幾乎嵌入掌心的拳頭,不再言語。只是動作僵硬地,一件件,將自己那身沾滿同袍和敵人血污的、象征百戰(zhàn)功勛的精鐵玄甲解下!沉重的甲葉砸在冰冷堅硬的凍土上,發(fā)出沉悶而絕望的撞擊聲。
李長河最后看了一眼那堆散落的鎧甲,如同告別自己戎馬半生的身份。他輕踢馬腹。烏云蓋雪長嘶一聲,馱著他那道青衣孤影,如同投向巨大黑暗之口的一葉扁舟,向著長安城緊閉的北闕甲庫門緩緩行去。
馬蹄踩在結著白霜的官道上,噠、噠、噠…敲碎了黎明前最后的寂靜。
北闕甲庫門。
厚重的、包鑲著銅釘?shù)蔫F門在令人牙酸的“軋軋”聲中緩緩拉開一道僅容一馬通行的縫隙。門內(nèi)黑洞洞的,如同深淵。沒有衛(wèi)兵盤查,沒有儀仗迎接。只有一股深宮中特有的陰冷、陳腐的霉味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一名穿著深青色宦官常服、面色蒼白如紙、眼神躲閃的老太監(jiān)瑟縮在門洞角落的陰影里,手中提著一盞搖搖欲墜的白色氣死風燈。
老太監(jiān)(聲音細弱蚊吶,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李…大將軍…陛下…在…在景泰殿…候著…老奴…引路…”
老太監(jiān)說完,再不敢看李長河一眼,提著那盞光暈昏黃、在冷風中搖曳不定、隨時可能熄滅的燈籠,如同鬼魅般轉(zhuǎn)身,沒入前方深不見底、回廊復雜的宮闈黑暗中。他的背影因為恐懼而佝僂著,那盞燈的光,微弱得只能照亮腳下方寸之地,更顯周遭陰森。
李長河驅(qū)馬前行。馬蹄在空曠寂靜、鋪著巨大青石板的宮道上發(fā)出清晰的回響,噠、噠、噠…每一聲都如同敲在人心坎上。兩旁是數(shù)十丈高的朱紅宮墻,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如同兩堵通往地獄的巨大懸崖。宮墻上那些沉默的、雕刻著龍紋的椽頭,在微光中顯現(xiàn)出猙獰的輪廓,如同一只只窺探的眼睛。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除了風聲和他單調(diào)的馬蹄聲,再無一絲聲響!仿佛這綿延十里的龐大宮殿群已經(jīng)徹底死去,只為了等候一個注定走向終結的祭品。
偶爾經(jīng)過一處月洞門或回廊拐角,借著那燈籠微弱的光,李長河似乎能瞥見遠處墻根下暗影里一閃而過的金屬寒光(藏匿的武士),或者隱約聽到極其輕微的、衣袂摩擦或呼吸壓抑的聲響。如同無數(shù)毒蛇在黑暗中潛伏、伺機而動。
他胸口的斷釵冰冷刺骨,緊貼著皮肉。衣襟內(nèi)側沾染的、霍沖曾為他抵擋落梁時的血跡似乎又泛起了腥甜。身后那扇沉重的甲庫門,在他進入后,便傳來更為沉重緩慢、宣告著退路斷絕的關閉聲——嘎吱…轟?。?/p>
整個世界只剩下他一人一騎,穿行在這座由華麗磚石、精美雕塑構筑的、巨大而無情的血肉磨盤之中,走向那個所謂“單獨”的見駕之所。那“噠、噠、噠”的單調(diào)馬蹄聲,如同命運的倒計時,在這寂靜的死城中回蕩,每一步都踩在長安即將沸騰的血河源頭之上。黑暗中的宮廷,如同一頭饕餮巨獸,悄無聲息地張開了獠牙密布的血盆大口。
景泰殿,內(nèi)寢。
與外間宮殿的華美莊重截然不同,景泰殿的內(nèi)寢殿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藥味、血腥氣和腐敗的死氣。厚重的猩紅天鵝絨帷幕隔絕了大部分光線,只有角落幾支白慘慘的巨大牛油燭在幽暗里跳躍,將殿內(nèi)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皇帝劉諶半倚在金絲楠木龍榻上,身下墊著厚厚的錦被。昔日的青年天子,此刻形銷骨立,眼窩深陷如同骷髏,顴骨高高凸起,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蠟黃透灰的死氣。一件明黃繡金的龍紋睡袍松松垮垮掛在他身上,愈發(fā)顯得空蕩。他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帶著令人心悸的“嗬嗬”拉風箱聲。
榻前僅站著兩人。
一人是須發(fā)皆白、面色凝重如鐵的當朝太傅,托孤重臣魏國公徐階。他雙手攏在袖中,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走進殿內(nèi)的李長河,如同盯著一柄隨時會出鞘的絕兇之刃。
另一人則是皇帝心腹,內(nèi)侍監(jiān)大總管高力士。這位以“影皇”之名震懾朝野的陰鷙權宦,此刻微微垂首侍立,如同一截枯木,但那深陷眼窩中偶爾瞥向李長河的目光,卻比淬毒的冰錐更冷。
殿內(nèi)死寂。唯有皇帝艱難的喘息、燭花爆裂的細微聲響,以及……李長河踏入殿內(nèi)的腳步聲。他沒有穿甲胄,一身洗得發(fā)白的深青舊袍在搖曳燭光下顯得尤為單薄突兀。
皇帝劉諶的目光緩緩轉(zhuǎn)動,艱難地聚焦在燭光下的李長河臉上。那目光渾濁、虛弱,卻如同蛛網(wǎng),死死黏著。
劉諶(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力氣): “長…河…卿…來…了…” 他喘了幾口大氣,嘴角竟牽起一個極其微弱、卻病態(tài)得令人心寒的笑意,“朕…等著你…好久…好久…” (這話中意味難明,是等歸來的忠臣?還是等落網(wǎng)的逆賊?)
李長河停在龍榻十步之外,垂手肅立。他臉上毫無波瀾,甚至沒有行禮。冰冷的目光掃過皇帝瀕死的面容,掃過徐階沉重的老臉,掃過高力士那幽靈般的輪廓。最終,視線落在龍榻旁紫檀小幾上。上面放著一枚——正是那枚原本屬于李長河、代表驃騎大將軍權柄的半塊虎符。燭光下,冰冷的金屬泛著幽暗的光。
劉諶(艱難地抬了抬手,示意徐階): “太傅…替朕…問問…長河卿…” 他喘息得更急,喉嚨里發(fā)出漏氣的聲響,“祁連山…朕…給你的密旨…周延…是怎么…沒的?!”
徐階上前半步,蒼老卻依舊極具壓迫感的聲音響起,直接而冰冷,如同刑訊:
“陛下問,周延奉旨傳詔,何以身隕祁連山?”
李長河抬眸,視線迎上徐階刀鋒般的目光。他嘴唇微動,聲音清晰地傳入死寂的殿內(nèi):
“周延通敵匈奴,為臣格殺。”
“嗬…嗬…嗬…” 皇帝的喘息陡然加劇,蠟黃的臉上泛起一種詭異的、不正常的紅暈,不知是激動還是震怒。
劉諶(勐地提高了音調(diào),如同破鑼,帶著扭曲的笑意): “好…好一個…格殺!哈哈…咳咳…咳咳咳!”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身體蜷縮,一口暗紅的血痰猛地噴在被面上,觸目驚心!高力士聞聲上前,用潔白的絲帕迅速拭去。
喘息稍定,劉諶那雙深陷的眼睛死死鎖住李長河,里面燃燒著瘋狂與絕望交織的火焰:
“通…敵…匈奴?…哈哈…咳咳!那…那你告訴朕…咳咳…函谷關下…王賁…又是如何…‘附逆’的?!還有太傅…黃謹之…他在渭水…可聽見…你…你說了什么?!”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垂死野獸般的尖利,“‘該流盡了!’——!李長河!朕的大將軍!你告訴朕!誰的…血!該…流盡了——?。 ?/p>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胸腔里吼出來的,帶著無盡的不甘、恐懼和怨毒!整個寢殿都在回響!燭火被氣息帶得瘋狂搖曳!
病榻前的氣氛瞬間凝固如冰!徐階眼中精芒暴漲,向前再踏一步!高力士攏在袖中的手隱隱有寒光閃動!屏風后、陰影深處,空氣似乎都凝滯了,無數(shù)道冰冷的殺機如同實質(zhì)的箭簇鎖定著場中那道青衫身影!
李長河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实鄣呐叵|(zhì)問如同一陣從九幽吹來的陰風,吹拂過他沉寂冰冷的臉龐。燭光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跳躍,卻無法照亮任何情緒。巨大的沉默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得殿內(nèi)所有人心頭發(fā)慌。
就在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當口——
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極其細微、幾不可聞的騷動,伴隨著幾聲極低的呵斥。一名身穿夜行軟袍、頭帶血污、風塵仆仆的健銳營密探如同鬼魅般閃現(xiàn)在高力士身側!他迅速跪地,聲音極低,卻字字清晰地傳入高力士和皇帝耳中:
“總管!長安城內(nèi)三處府邸同時起火!疑似人為!另外…灞橋金吾衛(wèi)大營突然閉營戒嚴!所有通往渭水方向的官道都被設置了路障!拒馬前堆滿了引火之物!霍沖所率神策營鐵騎全部拔營…兵鋒…遙指金光門!他們…在叫門!”
轟!如同晴天霹靂!
劉諶勐地瞪圓了雙眼!一口鮮血再次不受控制地噴濺而出!他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般癱軟下去,手指死死摳住被褥,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倒氣聲!
劉諶(目光如同垂死的毒蛇,死死纏住李長河,嘴角卻帶著一種絕望到扭曲的笑意): “哈…哈…看…你的…好兄弟…來…來取…朕的血了!李…長河!你裝得…再像…也裝不像…忠…臣!”
徐階須發(fā)戟張!對著李長河暴喝: “李長河!你還要做戲到幾時?!城外神策叛軍已然舉兵!你還說你無反意?!”
寢殿瞬間變成即將爆炸的火藥桶!所有的陰謀陽謀、試探偽裝都被這一則急報徹底撕碎!高力士的身影在燭光里仿佛融化,與黑暗融為一體,唯有一點寒星鎖定了李長河的咽喉!殿內(nèi)陰影中,刀斧武士沉重的腳步聲終于無法再隱藏!如同死神的鼓點步步逼近!
李長河緩緩抬起了低垂的眼簾。
他的動作很慢,卻帶著一種撕裂一切的決絕力量。他沒有看驚怒欲狂的皇帝,沒有看殺機畢露的太傅,沒有看如毒蛇般隱沒的高力士,也沒有看那些從陰影中緩緩浮現(xiàn)、刀光閃爍的殿前武士。
他的目光,越過翻騰的燭火,越過病榻上噴濺的污血,穿透厚重帷幕的間隙,直刺向窗欞之外——
窗外。正是黎明前最沉最暗的時刻。
他的嘴唇輕輕開合,聲音不大,卻仿佛帶著來自極北萬載寒冰的冷冽,清晰地刺破所有喧囂:
“天…要亮了?!?/p>
這三個字仿佛一個冰冷的預言。沒有回答皇帝的質(zhì)問,沒有辯解,沒有恐慌,只有一種最終解脫般的陳述。天要亮了。一切偽裝、試探、博弈都將在日光下無所遁形。血,注定要流淌。無論是否高舉反旗,刀光已現(xiàn),箭在弦上!
寢殿內(nèi)的空氣徹底凍結?;实垩壑械墓庠趧×覓暝笱杆傧?,被更深沉的絕望吞噬,只剩一片渾濁的死灰。李長河站在那里,如同風暴眼中唯一凝固的冰山,等待著晨曦刺破黑暗的瞬間,也等待著那最終審判——無論它將以何種形式降臨。殿外神策軍叫門的號角聲隱隱傳來,如同送葬的序曲。
景泰殿內(nèi)寢。時間仿佛在病榻上方凝固。
皇帝劉諶那聲凄厲的“李長河!你裝得再像也裝不像忠臣!”在燭光搖曳、血腥彌漫的寢殿內(nèi)反復回蕩,帶著絕望的嘶啞。殿前武士冰冷的刀鋒距離李長河不足十步,屏風后的陰影里暗藏的勁弩在黑暗中閃爍著微不可察的寒芒。徐階的須發(fā)因震怒而戟張,渾濁的眼中殺氣騰騰。高力士的身影則徹底融入幽暗,只有他所在的方向散發(fā)著毒蛇般的陰冷。
然而李長河那句“天…要亮了?!钡钠届o宣告,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激流漩渦,瞬間壓制了所有沸騰的殺氣與瘋狂的指控。那并非反抗,也非辯解,而是一種超越生死、洞穿一切表象的終極冷寂。
就在這時。
“咳咳…咳咳咳!”
皇帝猛地爆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劇烈,整個人在龍榻上痛苦地弓起,蠟黃的臉瞬間漲成可怕的青紫色,脖頸上青筋暴凸,如同痙攣瀕死的魚。他喉嚨里發(fā)出可怕的“嗬…嗬…”聲,大股大股暗黑粘稠的污血不受控制地從口鼻涌出,浸透了龍袍前襟和高力士匆忙蓋上的絲帕。
劉諶(在噴濺的血污間隙,聲音微弱破碎,卻帶著一種瀕死時的奇異平靜,夾雜著自嘲與絕望): “徐…徐公…退…退下吧…刀斧…奈何不了…他…殺了他…這萬里江山…立時就…就…要…碎…碎給…給…”
他的目光艱難地轉(zhuǎn)向似乎置身事外的李長河,那渾濁的眼神似乎想要穿透一切虛偽的掩飾,撕開對方冷硬的外殼。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帶著濃濃的不甘和看透結局的冰冷嘲諷:
“李…長河…好…好一個…不沾兵刃的…忠臣!…朕…給你那條命…給你…潑天富貴…你…你卻帶著…這身血…血煞…回來…攪得…天下不安!…”
又是一陣猛烈嗆咳,他幾乎脫力,全靠高力士支撐。喘息稍定,他死死盯著李長河,那目光中有探究,有恨意,卻多了一分將死之人的疲憊透徹:
“周延…是朕派去的…也是朕…授意他…勸你…勸你投匈…若成…邊患…自消…若敗…朕…就有…剮你的…刀…”
真相!如同淬毒的匕首,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被病入膏肓的帝王親口捅了出來!
殿內(nèi)死寂更甚。徐階臉上的殺氣瞬間凝固,化為難以置信的驚駭!高力士扶著皇帝的手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屏風后的殺機氣息出現(xiàn)了明顯的動搖和混亂!原來皇帝密旨是真的“逼反”!周延勸降竟是奉旨“測試”!若成功則驅(qū)虎吞狼解決邊患,若李長河不從,便是坐實“抗旨”可誅的借口!
李長河站在那里,連眼睫都未曾顫動一下。當殘酷的真相從帝王垂死的口中吐出時,他臉上的平靜沒有一絲漣漪,仿佛早已洞悉這盤骯臟的棋局,或者…根本不再在意任何人的謀劃。那冰冷的深潭,連一塊石子也激不起水花。
劉諶(看著李長河毫無反應、如同石凋般的臉,最后一絲試探的力氣也耗盡了,只剩無盡的悲涼與怨毒): “你…很好…比朕想的…還要冷硬…這天下…交給你…朕…朕在地下…也難…難眠…”(交給你?這句帶著詛咒意味的話,更像一種絕望的指責而非托付。)
他猛地轉(zhuǎn)向早已驚呆的徐階,用盡殘存的力氣低吼,卻更像瀕死前的哀鳴:
“徐公!擬…擬旨!”
“驃騎大將軍李長河!久戍邊陲!勞…勞苦功高!然…體被重創(chuàng)…宜卸兵柄…歸養(yǎng)京畿!加封…衛(wèi)國公…世襲罔替!賜玉帶…紫袍…禁苑良馬…享親王俸祿!無詔…不得…擅離…長安…三百里!其部下就地解散”
旨意艱難吐出。
“卸兵柄!歸養(yǎng)京畿!”
這是最后的處置!剝?nèi)ケ鴻?!封個位極人臣的虛銜(衛(wèi)國公)!看似無上榮寵的玉帶紫袍親王俸祿,實則是一道徹徹底底的囚籠!那句“無詔不得擅離長安三百里”,更是將人牢牢釘死在皇帝眼皮底下!
徐階勐地回神,眼中閃過復雜難明的光,有釋然(無需立刻殺李長河引發(fā)兵變),更有深深的憂慮和戒備。他立刻應下: “老臣…遵旨!”
劉諶疲憊地閉上眼,仿佛用盡了最后一口氣,身體軟軟癱倒在高力士臂彎里,只剩下微弱如游絲的喘息。
李長河(一直沉默的身影,終于在圣旨落定的塵埃里,緩緩抬起了眼。他的目光掃過龍榻上那具行尸走肉,掃過神色復雜的徐階,最后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嘴角,竟緩緩扯動,勾起一個冰冷到極點、譏誚到極致、無聲的弧度!那笑容如同冰原上裂開的縫隙,深不見底,凝固著無盡的荒謬與嘲諷。)
他沒有看任何人,仿佛那圣旨與他無關。他的聲音重新響起,比冬夜的風更冷硬,每一個字都清晰如同鑿刻:
“陛下圣明?!?/p>
然后,他直接轉(zhuǎn)身。沒有任何禮節(jié)性的跪拜或謝恩。無視了殿前武士驚疑不定的刀鋒,無視了徐階欲言又止的目光。那洗得發(fā)白的深青身影,在慘白搖曳的燭光里,一步步走向殿門那唯一的光亮所在——晨曦已刺破黑暗,幾縷青白色的微光從門縫艱難地透了進來。
他走過那些持刀戒備的殿前武士身邊,那些武士竟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為他讓開道路。仿佛靠近的不是一個被卸去兵權、看似已無權勢的將領,而是一塊萬年不化的寒冰,一個剛從地獄血池爬出的惡鬼,一個身上背負著整個帝國黑暗秘密與無辜冤魂的活墓碑!
吱呀——
沉重的殿門被兩名小黃門帶著恐懼的神色拉開。
門外。
寒風裹挾著初升晨光特有的清冷氣息猛地灌入,將內(nèi)殿濃重的藥味和血腥氣沖散了一些。金色的朝陽刺破云層,灑在空曠肅殺、鋪滿青石板的宮廷道路上。那陽光本該帶來希望,卻只映照著殿內(nèi)一地的死寂和殿外無盡的蕭索。
李長河站在門檻處,身影一半浸在殿內(nèi)晦暗的燭火里,一半染上了門外冰冷的晨曦。他略微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最后一次感受身后那彌漫著腐朽與陰謀的深淵氣息,隨即毫不停留地,邁入了那片逐漸亮起、卻依舊冰冷刺骨的白晝金光之中。身后的殿門如同沉重的墓門,在他身后緩緩閉合,發(fā)出沉悶而悠長的聲響。
李長河(獨自一人走在被新雪覆蓋的宮廷甬道上,周圍是初醒的宮人驚恐回避的身影。新剝落的驃騎大將軍虎符殘塊冰冷地躺在他懷中,與他胸前衣襟內(nèi)那根同樣冰冷的染血斷釵緊挨著。兩種冰冷互相侵蝕。他微仰起頭,看著那輪慘白卻已懸在宮殿斗拱飛檐之上的太陽,深深吸入一口帶著死亡氣息的凜冽空氣,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低沉到極致的聲音,在這新年的第一個清晨,吐出一句如冰墜地的決絕咒言):
“長安的血…不沸了…卻要……一點一滴…流干……”
他的身影在甬道盡頭的轉(zhuǎn)角處消失,只留下兩行深淺不一的腳印,嵌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一路延伸,通向下一個未知的、注定被束縛在繁華囚籠里的殺局。而景泰殿內(nèi),只剩下一片死亡的寂靜,和一個年輕帝王在昏迷中還因恐懼而無意識抽搐的冰冷身體。新的監(jiān)國太后的身影,已在幽暗的屏風后悄然浮現(xiàn)。全力絞殺的刀鋒,剛剛擦過喉管,卻又懸在了頭頂。風暴似乎平靜,卻已轉(zhuǎn)入更可怕的地下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