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日頭依然毒辣,金黃的稻浪在風(fēng)中起伏,空氣里彌漫著稻谷特有的干燥香氣。秦思齊牽著母親的手走在田埂上,小小的身子幾乎被兩旁沉甸甸的稻穗淹沒。
大伯秦大安家的院子就在眼前。王氏正坐在院門口剝豆莢,看見他們母子,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迎上來:“弟妹來了!快進屋坐!”劉氏將手里提著的竹籃遞過去:“嫂子,一點腌菜,自家做的,別嫌棄。”
“哎喲,客氣啥!”王氏笑著接過,掀開蓋布看了看,“腌得真好,聞著就香!”她彎腰摸摸秦思齊的腦袋,“思齊又長高了!聽說在學(xué)堂可出息了”
秦思齊乖巧地點頭:“伯娘好。”秦大安扛著兩把磨得锃亮的鐮刀從里屋出來,黝黑的臉上掛著汗珠:“弟妹來了?思齊也來啦!”他目光落在秦思齊身上,哈哈一笑,“怎么,小秀才公也想下田?”
劉氏有些局促:“大哥,秋收忙,我們來搭把手……”“使不得使不得!”秦大安連連擺手,指了指秦思齊,“你看他還沒稻子高呢!磕著碰著可咋整?”他放下鐮刀,蹲下身平視侄兒,“真想幫忙?”
秦思齊用力點頭,小臉寫滿認真:“想!”秦大安粗糙的大手揉了揉他的腦袋:“那成!待會兒跟著大伯,給你派個輕省活計!”他轉(zhuǎn)頭對劉氏道,“弟妹你就在家,幫忙做飯,晌午人多,夠忙活的?!?/p>
正說著,秦思文和秦思武兩兄弟揉著眼睛從屋里出來。思文九歲,思武七歲,都遺傳了父親高大骨架,但臉上還帶著稚氣?!暗?,真要下田?。俊鼻厮嘉淇嘀槪叭疹^太毒了”
“少廢話!”秦大安瞪了他一眼,抄起鐮刀,“思文思武,帶好你們弟弟!”去田里的路上,秦思齊邁著小短腿努力跟上大人的步伐。金黃的稻田無邊無際,風(fēng)吹過,稻穗相互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一片金色的海洋。他仰頭看著沉甸甸的稻穗,忍不住問:“大伯,一畝田能收多少稻子呀?”
秦大安抹了把汗,指著眼前的田:“瞧見沒?咱這地界,一年就這一季稻。好年景,一畝地能打三百來斤谷子?!鼻厮箭R心里飛快地計算起來。他家有五畝水田,那就是一千五百斤谷子左右(按大伯說的“三百來斤”取中位數(shù))。稻谷去殼成米,出米率大約七八成,就算一千二百斤米(文中數(shù)據(jù)有細微調(diào)整,更符合古代出米率常識)。官府要收田賦和各種雜稅,按大伯說的8%,就是九十六斤糧食。還要留四十斤做明年的稻種……剩下的稻谷,按四六分成,租田的人拿四成,他們孤兒寡母只能拿六成。
他的小眉頭越皺越緊,奶聲奶氣卻條理清晰地算出來:“大伯,那……我們家五畝田,最后落到我和娘手里的米……是不是才六百多斤?”(原文數(shù)據(jù)為690斤米,此處按新計算邏輯微調(diào)為約600余斤米)
秦大安腳步猛地一頓,秦思文和秦思武也驚訝地看向這個三歲的小堂弟。“嗬!”秦大安倒吸一口涼氣,像看怪物似的看著秦思齊,“你這小腦袋瓜……咋算的?可不就是嘛!”他嘆了口氣,臉上溝壑般的皺紋顯得更深了,“六百多斤米,聽著不少,可架不住日子長啊。換點鹽巴、燈油,扯點粗布,再有個頭疼腦熱抓副藥……也就剛夠糊口,緊巴巴的?!?/p>
他壓低聲音,帶著后怕:“這還是有你老師秦秀才的面子在,那些衙役書吏才沒敢多刮一層油!你是不知道,隔壁王家村,收稅收到了一成二!交不出糧的,直接拿鐵鏈鎖了人,逼得人賣兒賣女……” 秦大安的聲音哽住了,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攥緊了鐮刀柄。秦思齊的心沉了下去。六百斤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均每天不到兩斤。他和母親兩個人,一天兩斤米都不到……這還是在風(fēng)調(diào)雨順、沒有天災(zāi)人禍的前提下。古代農(nóng)民的命,薄得像秋后的蟬翼,一場病,一次意外,就能徹底壓垮這個勉強維持的平衡。這真是一個不給人留半點喘息余地的、吃人的世道。
田頭到了。秦大安給秦思齊找了個樹蔭下的草墩子,又塞給他一把相對輕巧的鐮刀:“思齊,你就坐這兒,把割下來的稻子,穗頭對齊,十小把捆成一大把。這活輕省,仔細點就成!”
“嗯!”秦思齊用力點頭,小手緊緊握住對他來說還是有點沉的鐮刀柄。秦大安直起腰,對著兩個兒子吼了一嗓子:“干活了!”便第一個沖進了金色的稻浪里。他彎下壯碩的腰背,左手攏住一片稻稈,右手鐮刀貼著地皮“唰”地一聲揮過,動作干脆利落,金黃的稻穗便整齊地倒伏在他臂彎里。汗水很快浸透了他背后的粗布短褂。
秦思文和秦思武也磨磨蹭蹭地下了田。剛開始,兩人還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有模有樣地割著。秦思文割得還算認真,只是動作生疏,速度慢。秦思武則東張西望,鐮刀揮得敷衍,割下的稻茬參差不齊。不到半個時辰,日頭越發(fā)毒辣。秦思武第一個叫起來:“爹!熱死啦!歇會兒吧!”他丟下鐮刀,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抓起水葫蘆猛灌。
秦思文也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他看向父親。秦大安頭也沒抬,只是吼了一句:“才干了多大點活!看看老子!趕緊的!”他脊背的衣衫已經(jīng)濕透,緊緊貼在身上。秦思武嘟囔著,不情不愿地爬起來,象征性地揮了幾下鐮刀,眼睛卻總往樹蔭下瞟。秦思文也慢了下來,汗水順著下巴滴進泥土里。
終于,秦思武忍不住了,他湊到秦思文身邊嘀咕了幾句。兩兄弟對視一眼,趁著秦大安埋頭割到田埂另一頭的功夫,像泥鰍一樣溜出了稻田,直奔秦思齊所在的樹蔭?!八箭R!累死哥了!”秦思武一屁股坐在秦思齊旁邊的地上,抓起他的水葫蘆就喝,“這鬼日頭,曬掉人一層皮!”
秦思文也挨著秦思齊坐下,喘著粗氣,抹著臉上的汗:“思齊,還是你舒服,坐樹蔭下。”秦思齊正費力地將十小把沉甸甸的稻穗歸攏對齊,用稻草擰成的“腰子”捆扎。他小臉憋得通紅,手上動作卻一絲不茍?!拔母纾涓?,大伯一個人割呢。”他小聲提醒。
“哎呀,爹壯得跟牛似的!”秦思武渾不在意,伸長脖子看秦思齊捆扎,“捆得還挺像樣!比哥強!”他笑嘻嘻地伸手想捏秦思齊的臉。秦思齊偏頭躲開,繼續(xù)手里的活計,聲音悶悶的:“武哥,你們家的十畝田,全靠大伯和伯娘還有你們收嗎?”(秦大安是家里的長子,所以分到了三分之二的田地,還有旱地等,古代非常注重長子,所以分的多)
秦思武臉上的笑容淡了點:“嗯……爹和娘是主力。我和哥也就打打下手。你家的田,是租給秦老四家種的,他家勞力多,到時候交租子就行,不用咱操心收?!?/p>
“那……交完稅,留完種,再交租子,剩下的糧食……夠大伯家吃一年嗎?”秦思齊抬起頭,烏溜溜的眼睛看著兩個堂哥。秦思文和秦思武都沉默了。秦思文搓著衣角上沾的泥巴,秦思武撓了撓頭,臉上的嬉笑不見了。
“緊巴……”秦思文低聲道,“爹娘省著,我們兄弟也省著。娘還要養(yǎng)雞、織布換點零錢買油鹽……就這,也得看老天爺臉色。去年秋里雨水多,稻子倒了,收成少了兩成,冬天就難熬……”他沒再說下去。
“思齊,”秦思武難得正經(jīng)起來,湊近了點,“你在學(xué)堂,跟著秀才公,認字多,懂道理。你說,咱莊戶人,為啥就活得這么難?一年到頭,土里刨食,累死累活,也就混個肚兒圓?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秦思齊望著遠處。烈日下,秦大安的身影在金色的稻浪中起伏,像一座沉默移動的山。伯娘王氏不知何時也來了,正彎著腰在另一塊地里割稻,動作同樣利索,背上的衣衫也濕了大片。汗水順著他們的鬢角流下,滴進養(yǎng)育他們、也束縛著他們的土地里。
秦思齊的小手無意識地揪著一根飽滿的稻穗。金黃的谷粒堅硬而沉重,帶著陽光的溫度。他想起學(xué)堂里那些“治國平天下”的圣賢書,想起李濤他們身上光鮮的細棉布,想起母親補丁摞補丁的衣裳和碗里清可見底的粥。
“不知道……”秦思齊的聲音很輕,帶著孩童的稚嫩,卻又有種超乎年齡的沉重,“但我知道,得讀書。讀書,也許……能找條不一樣的路?!?他小小的手指用力,幾乎要掐進那飽滿的谷粒里。賺錢,必須盡快找到賺錢的路子。這念頭從未如此清晰和急迫地烙在他心上。否則,別說光耀門楣,連活著,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秦思文和秦思武似懂非懂地看著他。這時,秦大安如雷的吼聲從田中央傳來:“思文!思武!兩個兔崽子死哪兒去了?!還不滾回來干活!想挨揍嗎?!”
兩兄弟嚇得一激靈,慌忙爬起來,抓起鐮刀,灰溜溜地重新沖進了灼熱的稻田里,留下秦思齊一個人坐在樹蔭下,抱著那捆扎得整整齊齊的稻把,望著無邊的金色稻浪,久久出神。
傍晚收工回家,秦思齊的小手因為捆扎稻草而磨得通紅,甚至起了兩個小小的水泡。劉氏心疼地捧著兒子的手,用浸了涼水的布巾小心地敷著。“疼不疼?”她輕聲問。
秦思齊搖搖頭,把臉埋進母親帶著汗味和陽光氣息的懷里:“娘,我不怕疼?!?他悶悶的聲音傳來,“就是……就是覺得大伯他們太累了?!?/p>
劉氏抱著兒子,目光望向窗外沉沉暮色中歸來的疲憊身影,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