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在無邊無際的寒冷與劇痛中沉浮,像是沉沒在萬載玄冰的海底,每一次掙扎著試圖上浮,都被更沉重的黑暗和撕裂的痛楚拖拽回去。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五臟六腑像是被無數(shù)冰冷的毒蟲啃噬、凍結(jié)。左臂的骨折處傳來鉆心的痛,提醒著那場與巴圖的慘烈搏殺。更可怕的是右臂經(jīng)絡(luò)中殘留的失控墨玉藤寒毒,如同無數(shù)條冰蟲在血肉里穿刺、攪動,每一次心跳都帶來瀕死的窒息感。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光線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隨之而來的,是鉆入鼻腔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雜氣息——濃重的血腥味、排泄物的惡臭、腐爛的霉味,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帶著甜腥的爛泥味,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正在腐爛的巢穴底部。
我艱難地睜開眼。
視線模糊而搖晃。頭頂很高,是凹凸不平的天然巖頂,幾縷微弱的光線從上方某個縫隙透下,勉強照亮了周圍。身下是冰冷黏膩的泥土,混雜著不知名的污穢。空氣潮濕而沉悶,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朽的味道。
這里是……地下?
我試圖移動,全身立刻傳來散架般的劇痛,尤其是右臂,仿佛不屬于自己,沉重、冰冷、麻木,只有經(jīng)絡(luò)深處那肆虐的寒毒在提醒著它的存在。喉嚨干渴得如同火燒,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嗬…嗬……”旁邊傳來一聲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我猛地扭頭,牽動脖頸,又是一陣劇痛。借著微弱的光線,我看到離我不遠(yuǎn)處,蜷縮著另一個身影。那是個衣衫襤褸的男人,瘦得皮包骨頭,臉上布滿污垢和膿瘡,一只眼睛渾濁無神,另一只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他的一條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顯然已經(jīng)廢了。他正無意識地抽搐著,喉嚨里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呻吟。
目光掃過周圍,我的心一點點沉入冰窟。
這個巨大如同深井般的坑洞底部,橫七豎八地躺著、趴著、蜷縮著十幾個人!有男有女,大多傷痕累累,氣息奄奄。有的像旁邊那人一樣缺胳膊少腿,有的渾身潰爛流膿,有的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絕望和死亡的氣息,濃得化不開。
這里,是地獄的垃圾場。是黑水集用來處理“廢料”的地方——失去價值的奴隸、失敗的試驗品、無處可去的流浪漢……最終都被丟棄到這個不見天日的深坑里,任由其自生自滅,或者……成為某些東西的食糧。
“鐵鷹……”一個沙啞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帶著刻骨的恐懼,從角落傳來。那是一個只剩下半截身子的老嫗,她死死盯著坑洞上方唯一的出口——一個被厚重鐵柵欄封住的洞口,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深入骨髓的驚恐,“他們……來了……要‘驗貨’了……”
仿佛印證了她的話,一陣沉重、冰冷、毫無感情的腳步聲,如同催命的鼓點,從上方傳來,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鐵柵欄之外。
“嘎吱——!”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起,厚重的鐵柵欄被緩緩拉開一道縫隙。幾道高大、模糊的身影,堵住了洞口透下的光線,投下令人窒息的陰影。他們穿著統(tǒng)一的黑色金屬鱗片綴成的緊身皮甲,臉上覆蓋著只露出冰冷眼睛的金屬面罩。腰間掛著樣式奇特的彎刀和帶著倒刺的皮鞭。為首一人,身形格外魁梧,面罩下的眼神銳利如鷹隼,冰冷地掃視著坑底如同蛆蟲般蠕動的生命。
正是鐵鷹!黑水集真正的主人,掌控著這片黑暗秩序的冰冷利爪!昨夜在雪林邊緣,遙遙望見我和巴圖搏殺的那道魁梧身影,果然是他!
“廢物們?!睘槭椎蔫F鷹開口了,聲音透過金屬面罩,帶著一種非人的金屬聲,毫無情緒波動,“最后一次機會!還有能喘氣的,爬過來?!?/p>
坑底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連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都消失了。所有人都蜷縮著,拼命往陰影里縮,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冰冷的泥土里??謶秩缤瑢嵸|(zhì)的冰水,浸透了每一個角落。
沒有人動,或者說,沒有人敢動。所謂的“驗貨”,不過是鐵鷹用來挑選“新鮮材料”的手段——或是送去礦坑當(dāng)消耗品,或是作為某些邪門功法的練功靶子,更可怕的,是成為“蟲師”培育毒蟲的活體溫床!爬過去,意味著更殘酷、更直接的死亡。
死寂持續(xù)著。
為首的魁梧鐵鷹(后來我知道他代號“鷹九”),冰冷的目光緩緩掃過坑底,最終,落在了我的身上?;蛘哒f,落在了我那條被破爛衣袖勉強遮掩、卻依舊能看出不正常腫脹和青黑膚色的右臂上。他的目光,在那條手臂上來回掃過,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里面肆虐的寒毒。
“你!”鷹九勾了勾手指,如同呼喚一只狗,“爬過來。”
冰冷的命令,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如同冰錐刺入耳膜。
坑底其他“廢料”似乎都松了一口氣,隨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連大氣都不敢喘,或麻木、或憐憫、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集聚在我身上。
爬過去?
我蜷縮在冰冷的泥土里,感受著右臂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劇痛和寒毒的侵蝕,看著上方那如同魔神俯視的鐵鷹。一股混合著屈辱、不甘的怒火,在心底猛地燃起!十年藥奴,如同豬狗般被灌毒、鞭打,好不容易掙脫樊籠,手刃仇敵,闖過風(fēng)雪,卻要在這里,像一條蛆蟲一樣,爬向另一個深淵?
不!
絕不!
這股意志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貫穿了瀕臨崩潰的身體!我猛地抬頭,用盡全身力氣,死死盯住上方那個魁梧的身影!喉嚨里擠出干澀嘶啞、卻帶著一股狠戾之氣的低吼:
“我……能走!”
聲音不大,甚至有些破碎,卻像一塊石頭砸進了死寂的深潭。
鷹九面罩下的眼睛似乎微微瞇了一下,冰冷的瞳孔里掠過一絲細(xì)微的訝異,隨即又被更深的漠然覆蓋??拥椎钠渌皬U料”更是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
走?在這絕境里,對一個看起來隨時會斷氣、手臂明顯廢了的少年說“走”?簡直是找死!
我沒有理會任何目光。支撐著身體的左手猛地?fù)高M冰冷的泥土里,指甲瞬間崩裂出血。右臂的劇痛如同潮水般沖擊著神經(jīng),但我死死咬著牙,牙齦崩裂,血腥味在口腔彌漫。意念瘋狂地催動著體內(nèi)那縷微弱卻堅韌的寒冰內(nèi)息!
煉!給我煉!
如同在刀山火海中跋涉,我強行引導(dǎo)著那縷內(nèi)息,不再去試圖壓制右臂狂暴的寒毒,而是如同最瘋狂的賭徒,將其引向雙腿的經(jīng)絡(luò)!劇痛瞬間從右臂蔓延至雙腿,仿佛有無數(shù)冰針在筋肉骨骼間穿刺!但與此同時,一股冰冷的力量也支撐著幾乎軟倒的身體!
“呃啊——!”
一聲壓抑的嘶吼從喉嚨深處迸發(fā)!我猛地用左臂撐地,借著那股冰冷的爆發(fā)力,雙腿顫抖著,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將自己從冰冷的泥污中……撐了起來!
搖搖晃晃!如同狂風(fēng)中的殘燭!右臂無力地垂著,劇痛讓我的臉色慘白如紙,汗水混合著污血從額頭滾落。
但,我站起來了!
鷹九冰冷的目光,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審視的味道,如同鷹隼在打量一只掙扎的獵物。他身后的幾名鐵鷹衛(wèi),面罩下的眼神也微微波動。
“呵。”鷹九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輕哼,冰冷的目光掃過我站立的雙腿,又落回那條異常腫脹的右臂,“帶他走,送去‘蟲坑’?!?/p>
冰冷的話語,宣判了命運。
兩名鐵鷹衛(wèi)上前,用戴著金屬鱗片手套的手,毫不留情地抓住我的肩膀和左臂(避開了那條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右臂),巨大的力量幾乎捏碎我的骨頭。如同拎小雞般將我粗暴地拖拽著,拖離了那個散發(fā)著絕望氣息的深坑底部。
身后,是那些“廢料”們麻木或驚懼的目光,以及重新合攏的鐵柵欄,隔絕了最后一絲微弱的光線。
***
黑水集的地下世界,遠(yuǎn)比想象中更加龐大、更加陰森。
被鐵鷹衛(wèi)拖拽著,穿過一條條狹窄、潮濕、散發(fā)著霉味和血腥氣的甬道。兩側(cè)是粗糙開鑿的石壁,壁上每隔一段距離插著火把,跳躍的火光將人影拉長扭曲,如同鬼魅。不時有沉重的鐵門門后隱約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嘶吼,或是某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窸窣爬行聲。
空氣越來越渾濁,帶著一種濃郁到令人作嘔的甜腥腐臭,混合著各種難以名狀的草藥和毒物的刺鼻氣味。溫度也明顯升高,潮濕悶熱,讓人喘不過氣。
最終,甬道盡頭,一扇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鐵門出現(xiàn)在眼前。門縫里透出更加濃烈的腥臭和一股令人心悸的、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口器摩擦的嗡鳴聲。
“開!”鷹九冰冷地吐出命令。
沉重的鐵門被兩名鐵鷹衛(wèi)合力推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一股令人窒息的腥臭熱浪撲面而來!伴隨著的,是瞬間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如同潮水般洶涌的“沙沙”聲!仿佛有億萬只蟲子在瘋狂蠕動、啃噬!
門后,是一個巨大的天然溶洞,如同一只倒扣的巨碗!
溶洞中央,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坑!坑壁被人工修葺過,布滿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孔洞??拥?,無法看清具體景象,只能看到一片令人頭皮發(fā)麻的、不斷翻滾涌動的“黑色浪潮”——那是無數(shù)毒蟲!蜈蚣、毒蝎、毒蟻、色彩斑斕的毒蛛、形態(tài)怪異的甲蟲……層層疊疊,互相吞噬、撕咬,翻滾蠕動,形成一片活著的、散發(fā)著致命氣息的蟲海!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毒霧,五顏六色,在洞壁火光的映照下顯得妖異而致命。
蟲坑邊緣,靠近洞壁的地方,用粗大的鐵鏈懸掛著十幾個巨大的鐵籠!每個鐵籠里都囚禁著一個人!他們大多已經(jīng)不成人形,有的被毒蟲啃噬得只剩下骨架,有的渾身腫脹流膿,發(fā)出非人的哀嚎,有的則眼神空洞,如同活尸,任由毒蟲在身上爬行啃咬。這里,是黑水集“蟲師”培育特殊毒蟲的溫床,也是處理“特殊材料”的最終場所!
我被粗暴地拖到蟲坑邊緣。那翻滾的蟲海發(fā)出的聲音和氣息,足以讓最兇悍的亡命徒精神崩潰。
“丟進去?!柄椌诺穆曇艉翢o波瀾,仿佛在吩咐丟棄一件垃圾。
兩名鐵鷹衛(wèi)毫不猶豫,如同扔一袋垃圾,將我朝著那散發(fā)著致命腥臭的蟲坑邊緣,狠狠拋了下去!
身體瞬間失重!冰冷腥臭的空氣灌入鼻腔!下方,那翻滾的、令人作嘔的黑色蟲海在視野中急速放大!無數(shù)細(xì)小的、閃爍著兇光的復(fù)眼似乎都對準(zhǔn)了我!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清晰、如此恐怖地降臨!
就在身體即將砸入蟲海的一瞬,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不甘與暴戾,混合著對死亡的極致恐懼,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fā)!求生的本能壓倒了右臂的劇痛和寒毒侵蝕!我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
“給我——滾開!”
意念瘋狂地、不顧一切地催動體內(nèi)那縷冰寒內(nèi)息!不再是引導(dǎo),而是如同引爆一般,將積壓在右臂經(jīng)絡(luò)中、那失控的墨玉藤寒毒,連同我煉化的所有力量,毫無保留地向著體外猛然爆發(fā)!
“嗡——!”
一層肉眼可見的、薄薄的、閃爍著幽藍(lán)色澤的寒氣,以我為中心,驟然擴散開來!空氣中瞬間凝結(jié)出細(xì)密的冰晶!
“嗤嗤嗤——!”
那些離我最近的、正瘋狂涌來的毒蟲,在接觸到這股驟然爆發(fā)的寒氣瞬間,發(fā)出了細(xì)密的爆裂聲!“噼啪噼啪”,它們的甲殼、肢體迅速覆蓋上一層白霜,動作瞬間僵硬、遲緩!如同被投入了極寒冰域!
噗通!
我的身體重重砸落在蟲坑邊緣相對干燥些的硬土上,巨大的沖擊力讓我再次噴出一口鮮血。但預(yù)想中瞬間被毒蟲淹沒啃噬的景象并未降臨!
以我落點為中心,方圓丈許之內(nèi),所有毒蟲如同見了天敵般瘋狂退避!地面上凝結(jié)出一層薄薄的白霜,空氣中彌漫著刺骨的寒氣!那些被寒氣掃中的毒蟲,僵硬地保持著撲咬的姿勢,如同被瞬間凍結(jié)的雕塑!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整個蟲坑都似乎安靜了一瞬。連那些懸掛在鐵籠中哀嚎的“材料”,都暫時停止了嘶叫,驚愕地看著蟲坑邊緣那個蜷縮著、渾身是血、卻散發(fā)著恐怖寒氣的身影。
上方洞口,鷹九那雙冰冷的隼眸,第一次真正地亮了起來!如同發(fā)現(xiàn)了稀世珍寶!他死死盯著坑底那個散發(fā)著不祥寒氣的少年,以及他周遭那一片詭異的“真空地帶”,面罩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絲極其詭異的弧度。
“有點意思……”他低聲自語,聲音帶著金屬的質(zhì)感,“老石這次,倒真送來了個‘寶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