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驕陽，熔金般傾瀉在明德中學的操場，無情地炙烤著每一寸土地。塑膠跑道蒸騰起扭曲視線的熱浪，混合著青草被烤焦的苦澀氣息、飛揚的塵土、以及無數(shù)少年少女被汗水浸透的荷爾蒙，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洪流。廣播喇叭里，激昂到近乎刺耳的運動員進行曲不知疲倦地循環(huán)，如同無形的重錘，反復敲打著緊繃的神經(jīng)。聲嘶力竭的班級口號、裁判尖銳的哨聲、發(fā)令槍突兀的炸響、還有看臺上山呼海嘯般的加油聲浪……所有聲響在灼熱的空氣中翻滾、碰撞、發(fā)酵，匯成一片巨大而混亂的聲墻，狠狠撞擊著莊棲昀早已脆弱不堪的感官堤岸。
她蜷縮在遮陽棚最邊緣的角落，后背緊貼著被烈日烘烤得滾燙的棚布，單薄的舊校服短袖被汗水浸濕，緊緊貼在皮膚上，勾勒出過分纖細脆弱的輪廓。陽光透過棚布的縫隙，吝嗇地投下幾道熾白的光柱，其中一道恰好落在她蒼白的側臉上，將那份病態(tài)的透明感暴露無遺。嘴唇緊抿，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縫。汗水順著額角滑落，在濃重的青影上留下蜿蜒的痕跡，她卻毫無所覺。掌心那個粉色的小風扇仍在徒勞地嗡鳴，帶起的微弱氣流非但無法驅散燥熱，反而像垂死的蜂鳴，加劇了腦海中的混沌與嗡響。
每一次巨大的歡呼聲浪襲來，她的身體都會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顫，眉頭緊蹙，仿佛那無形的音波是實質的利刃，切割著她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她努力將視線投向遠處，那片被熱浪扭曲得如同水波蕩漾的空曠操場邊緣，試圖在那片虛無中找到一絲錨點，一絲逃離這喧囂煉獄的縫隙。然而，視線所及之處，光影晃動，色彩暈染，所有的景物都在高溫的蒸煮下扭曲、變形、融化。宋錦夕在身邊興奮地揮舞著加油棒，嘴里喊著什么，聲音卻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渾濁的水傳來，模糊不清。斜前方，周景赫與那位新出現(xiàn)的、如同自帶柔光濾鏡的綰梔冰在交談，姿態(tài)從容優(yōu)雅，與周遭的燥熱格格不入，像一幅被精心裝裱在混亂背景上的靜物畫。更遠處，冷飲攤前，葉芷系著那條不合身的圍裙，在烈日和人群的夾縫中機械地忙碌著，汗?jié)竦膫饶樤趶姽庀嘛@得模糊而遙遠，像一幀被快放的、無聲的默片。
一種強烈的剝離感攫住了莊棲昀。她感覺自己像漂浮在這片喧囂海洋上空的一粒微塵，被巨大的聲浪和熱力拋擲、撕扯，卻無法發(fā)出任何聲音。胸腔深處那股熟悉的、灼燒般的疼痛，在高溫的催化下如同蘇醒的毒蛇，瘋狂地噬咬著她的臟器。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帶著灼熱的摩擦感，仿佛吸進的不是空氣，而是滾燙的沙礫。喉嚨深處那股鐵銹般的腥甜氣息越來越濃重，洶涌地向上翻涌，被她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壓住，牙關緊咬，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眼前的光線急速地黯淡下去，視野邊緣開始出現(xiàn)大片的、旋轉的黑色斑點，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蔓延開來，吞噬著僅存的色彩和形狀。廣播聲、加油聲、宋錦夕的聲音……所有的聲響都像是被驟然拉遠，扭曲變形，最終匯成一片模糊而巨大的、令人作嘔的轟鳴！
“棲昀？棲昀你怎么了？”
宋錦夕終于察覺到身邊人的異樣，聲音帶著一絲驚慌，用力推了推莊棲昀的胳膊。
莊棲昀想回答，想告訴她自己沒事?？珊韲迪袷潜粷L燙的烙鐵死死封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只能極其微弱地、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這個微小的動作，卻像是耗盡了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也徹底扯斷了那根早已緊繃到極限的弦。
世界，在她眼中徹底失去了重量和色彩。遮陽棚刺眼的紅藍條紋、宋錦夕焦急放大的臉龐、周景赫微微蹙起的眉頭、綰梔冰那雙平靜無波的淡琥珀色眼眸、遠處葉芷在熱浪中晃動的身影……所有畫面如同被打碎的萬花筒，瞬間扭曲、旋轉、碎裂！最終被無邊無際的、濃稠如墨的黑暗徹底吞噬！
在意識徹底沉入深淵的最后一瞬，她似乎聽到了自己身體倒下的沉悶聲響，伴隨著宋錦夕那聲撕心裂肺、穿透了所有喧囂的尖叫——
“棲昀——?。。 ?/p>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遮陽棚下，那一片小小的角落，瞬間成了混亂漩渦的中心。
莊棲昀像一片失去所有支撐的羽毛，無聲無息地、直挺挺地向前栽倒！身體砸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鈍響。她蜷縮著，烏黑的長發(fā)凌亂地鋪散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那截后頸蒼白得刺眼，在強烈的陽光下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瓷器。
“棲昀！”宋錦夕的尖叫如同裂帛，帶著巨大的恐懼和難以置信的驚慌！她整個人都懵了，大腦一片空白，圓圓的杏眼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她幾乎是撲跪下去，雙手顫抖著想去扶莊棲昀，卻又不敢用力觸碰，仿佛眼前的人一碰就會碎掉?！皸?！棲昀你醒醒！別嚇我??！”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讓她渾身都在發(fā)抖。
周圍的喧囂如同被按下了靜音鍵。前一秒還在為場上比賽吶喊的同學，此刻都愕然地轉過頭，目光聚焦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上，竊竊私語聲如同被驚起的蚊蚋。空氣里彌漫的燥熱和興奮瞬間被一種冰冷的恐慌取代。
周景赫幾乎在莊棲昀倒下的瞬間就猛地站起了身！他臉上慣常的溫和從容瞬間消失殆盡，被一種真實的錯愕和凝重取代。他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目光銳利如電，瞬間掃過莊棲昀毫無生氣的姿態(tài)和宋錦夕驚慌失措的臉。他看到了莊棲昀倒地時脖頸那不自然的彎曲角度，看到了她指縫間隱約透出的、一抹刺目的暗紅痕跡！那抹紅，像地獄的火焰，瞬間灼痛了他的神經(jīng)！他想立刻沖過去！
“景赫！”
一個清泠泠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急切和擔憂的聲音響起，像一泓冰泉，瞬間澆熄了他邁出的腳步。
綰梔冰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他身側，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卻不容置疑地拉住了他的手臂。她的動作流暢自然，帶著一種熟稔的親昵，仿佛只是情急之下的本能反應。那雙淡琥珀色的眸子此刻盛滿了擔憂，如同蒙上了一層薄霧的寒潭，專注地凝視著周景赫：“別慌！她可能是中暑！你過去也幫不上太大忙，反而添亂！快去找校醫(yī)！或者叫老師！”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和掌控力，瞬間穿透了周景赫心頭的焦灼。
周景赫的身體猛地一僵！手臂上傳來綰梔冰指尖微涼的觸感和那份沉穩(wěn)的力道。他低頭看了一眼她拉住自己的手，又猛地抬頭看向不遠處倒在地上的莊棲昀，看向哭得渾身發(fā)抖的宋錦夕。一種強烈的沖突感撕扯著他——理智告訴他綰梔冰是對的，此刻最需要的是專業(yè)的救助；可心底那股被莊棲昀慘白臉色和指縫間暗紅點燃的、陌生的焦灼感，卻如同野火般灼燒！
就在這電光火石般的猶豫間——
“讓開！都讓開！”
一聲帶著破音、卻異常堅定的嘶喊猛地響起！是宋錦夕！
她臉上的淚痕未干，圓圓的杏眼里還盛滿了巨大的恐懼，但此刻，那恐懼卻被一種更加洶涌的、名為“守護”的決絕所取代！她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小獸，猛地推開旁邊一個試圖幫忙卻礙手礙腳的男生，不顧自己同樣單薄的身體，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將昏迷不醒的莊棲昀的上半身架了起來！
莊棲昀的身體比她想象中更輕，卻也更沉重——那是一種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沉甸甸的死寂感。宋錦夕的膝蓋重重地磕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她卻渾然不覺。她瘦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幾乎是連拖帶抱，將莊棲昀沉重的上半身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背上！汗水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和淚水糊在臉上，她的小臉因為用力而漲得通紅，嘴唇被咬出了血?。?/p>
“棲昀！堅持?。∥冶衬闳メt(yī)務室！”宋錦夕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地回蕩在突然安靜下來的角落里。她深吸一口氣，腰腿同時發(fā)力，猛地站了起來！莊棲昀整個身體的重量瞬間壓在她單薄的脊背上，讓她一個趔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但她死死咬住牙關，硬是穩(wěn)住了身形！
那瘦小的身軀，背負著另一個失去意識的少女，在烈日下?lián)u搖晃晃地站定。汗水順著她的鬢角和下巴大顆大顆地滴落，砸在滾燙的地面上，瞬間蒸發(fā)。那份源于友情的、近乎悲壯的爆發(fā)力，像一道無聲的驚雷，震得周圍所有人都愣住了。
“讓開！快讓開！”宋錦夕嘶啞地喊著，背著莊棲昀，邁開了第一步！她的步伐踉蹌而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她要帶棲昀離開這里！離開這該死的陽光！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喧囂！
就在這時，一個纖細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猛地從人群外圍沖了進來！是葉芷！她甚至沒來得及解下那條油膩的圍裙，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臉頰因為奔跑而泛著不自然的潮紅。她顯然是從冷飲攤那邊狂奔過來的，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
她沒有看任何人，沒有看拉住周景赫的綰梔冰，也沒有看周圍驚愕的同學。她的目光直直地鎖定在宋錦夕背上那個毫無生氣的身影上。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此刻沒有了平日刻意維持的怯懦或偽裝，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和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她沖到宋錦夕身邊，沒有多余的言語，動作快得驚人！她迅速彎下腰，用自己同樣單薄的肩膀，奮力地頂住了莊棲昀垂落無力的雙腿！同時，她的雙手用力地托住莊棲昀的腰臀位置，幫助宋錦夕分擔那沉重的重量！
“走！”葉芷的聲音短促而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像戰(zhàn)場上發(fā)出的命令。她緊咬著下唇，臉頰的肌肉因為用力而微微抽搐，額角的汗珠滾落下來，滴進她的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她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宋錦夕感受到背上的重量驟然減輕，驚愕地側頭看了一眼突然出現(xiàn)的葉芷。葉芷那張清純的臉上此刻寫滿了汗水、塵土和一種近乎猙獰的倔強，與她平日示人的柔弱形象判若兩人！宋錦夕心頭猛地一震，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瞬間涌了上來！但現(xiàn)在不是思考的時候！她立刻咬緊牙關，借著葉芷的支撐，調整了一下重心，奮力地邁開了更加堅定的步伐！
兩個同樣單薄、平日里甚至帶著隔閡的少女，此刻卻如同被無形的繩索捆綁在一起，在烈日下，用她們瘦弱的肩膀，共同扛起了一個昏迷同伴的生命重量！宋錦夕在前，身體前傾，每一步都踏得無比沉重，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淚水和汗水混合著糊滿了她的臉。葉芷在后，死死地托住莊棲昀的下半身，低垂著頭，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只有緊咬的牙關和繃緊的下頜線，泄露著她此刻承受的巨大壓力和那份不容退縮的倔強！她們的腳步踉蹌而急促，在滾燙的水泥地上拖出沉重的軌跡，朝著操場另一端、那棟掩映在綠蔭下的白色醫(yī)務室小樓，艱難而決絕地奔去！
周景赫的手臂還被綰梔冰拉著。他看著那兩個瘦小的身影在烈日下蹣跚前行，看著莊棲昀毫無生氣的身體在她們背上無力地晃動，看著宋錦夕被汗水淚水浸透的后背，看著葉芷低垂卻異常堅定的側臉……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復雜的情緒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震撼，錯愕，焦灼，還有一種……深沉的無力感。綰梔冰那冷靜的勸告依舊在耳邊，但此刻，那聲音卻顯得如此遙遠而蒼白。他猛地掙脫了綰梔冰的手！
“我去叫校醫(yī)！”周景赫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急促。他沒有再看綰梔冰瞬間變得有些錯愕的臉，也沒有理會周圍的目光，只是迅速轉身，如同離弦之箭，朝著與醫(yī)務室相反的方向——校醫(yī)辦公室所在的行政樓，全力奔跑而去！挺拔的身影在灼熱的陽光下，劃出一道帶著焦灼的、迅捷的直線。
綰梔冰獨自站在原地，看著周景赫毫不猶豫掙脫自己、奔向遠處的背影，又看看操場上那兩個正艱難前行的、渺小而倔強的身影。她臉上那完美的、帶著擔憂的表情出現(xiàn)了一絲細微的裂痕。她緩緩收回落空的手，指尖無意識地捻了捻。那雙淡琥珀色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極快的、如同冰面碎裂般的錯愕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陰郁。昂貴的梔子花香在燥熱的空氣中，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冰冷的澀意。她微微抿緊了唇，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優(yōu)雅地轉過身，像一抹無聲的云，悄然離開了這片混亂的中心，白色的裙擺拂過滾燙的地面，不留一絲痕跡。
醫(yī)務室里彌漫著消毒水、酒精和一種陳舊的、混合著藥味的清涼氣息。幾扇敞開的窗戶送進微風，吹動著白色的紗簾，帶來一絲難得的涼意，稍稍驅散了從外面帶來的燥熱。
莊棲昀躺在靠墻的一張窄小的病床上，雙眼緊閉，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兩小片濃重的陰影，如同棲息著疲憊的蝶。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嘴唇緊抿，毫無血色，只有幾縷被汗水浸濕的烏發(fā)凌亂地貼在額角和臉頰，增添了幾分脆弱的易碎感。校醫(yī)是一位面容和藹的中年女醫(yī)生，此刻正俯身在她身邊，動作輕柔而專業(yè)地檢查著：翻開眼瞼查看瞳孔，用聽診器仔細聽著胸腔和心跳，又測量了血壓和體溫。她眉頭微蹙，神情專注而凝重。
宋錦夕像只受驚過度的小兔子，緊緊挨在病床邊上，寸步不離。她身上的粉色T恤后背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額前的碎發(fā)也濕漉漉地貼在臉上，臉頰上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和奔跑后的潮紅。她圓圓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校醫(yī)的動作，雙手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每一次校醫(yī)的眉頭蹙起，她的心就猛地揪緊一下，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巨大的恐懼和擔憂像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著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順暢呼吸。她只能死死地盯著莊棲昀蒼白安靜的臉，仿佛這樣就能把自己的生命力傳遞過去。
“醫(yī)生……她……她怎么樣？”宋錦夕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抑制不住的顫抖，小心翼翼地問。
校醫(yī)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示意她稍安勿躁。她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才直起身，摘下聽診器，表情稍稍緩和了一些：“初步看，是嚴重中暑加上體力透支，還有點低血糖。心跳偏快，血壓偏低。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需要靜養(yǎng)觀察，補充水分和電解質。”她頓了頓，目光落在莊棲昀過分蒼白的臉上和那濃重的青影上，帶著職業(yè)性的探究，“這孩子的體質……似乎非常虛弱？平時有沒有什么基礎??？或者……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巨大的精神壓力？”
宋錦夕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想起莊棲昀平時諱莫如深的沉默和那拒人千里的冰冷，最終只是用力搖了搖頭，眼淚又涌了上來：“她……她就是太累了……一直都不太舒服……” 她不敢說出抽屜深處的藥瓶，不敢說出那些咳血的秘密，只能將所有的擔憂和恐懼都化作滾燙的淚水。
校醫(yī)看著她淚流滿面的樣子，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別太擔心，讓她好好休息，我給她掛點葡萄糖和生理鹽水。你在這里陪著她，注意觀察她的呼吸和臉色，有什么異常立刻叫我?！?/p>
校醫(yī)轉身去準備輸液用具。宋錦夕連忙點頭，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搬過一張凳子，緊挨著病床坐下。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莊棲昀放在床邊的那只冰涼的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那冰涼的觸感讓她心頭又是一陣酸楚。
就在這時，醫(yī)務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葉芷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她依舊系著那條沒來得及解下的、印著“明德學生會”字樣的廉價圍裙，額頭上還掛著細密的汗珠，幾縷碎發(fā)黏在頰邊，臉頰因為剛才的奔跑和用力而泛著不自然的紅暈。她的呼吸還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她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來，目光有些遲疑地投向病床上的莊棲昀，又飛快地掃了一眼緊握著莊棲昀手的宋錦夕。
宋錦夕抬起頭，看到是葉芷，圓圓的杏眼里瞬間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有剛才并肩作戰(zhàn)的震撼，有對葉芷過往“裝乖”的不信任，還有一絲無法否認的、此刻她出現(xiàn)帶來的……微弱的依靠感？她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葉芷似乎被宋錦夕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她低著頭，動作有些局促地走進來，腳步放得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她走到病床的另一側，沒有靠近，只是在距離床尾還有一步遠的地方停下。她的目光落在莊棲昀蒼白安靜的臉上，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沒有了冷飲攤前的卑微麻木，也沒有了剛才扛人時的狠厲決絕，只剩下一種深沉的、近乎空洞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的關切。
她從自己那個洗得發(fā)白的舊帆布包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瓶剛從冰柜里拿出來的、瓶身凝結著冰冷水珠的礦泉水。她沒有遞給宋錦夕，也沒有試圖靠近病床，只是動作極其輕微地、將水瓶放在了病床旁邊的矮柜上，發(fā)出一點細微的碰撞聲。瓶身冰涼的水珠滾落在柜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她的手指凍得通紅。
做完這一切，葉芷像是完成了某個重要的任務，立刻后退了一步。她抬起頭，目光飛快地掠過莊棲昀的臉，又看了一眼宋錦夕，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只是極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然后便轉過身，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快步離開了醫(yī)務室。背影消失在門口，只留下那瓶冰冷的礦泉水，靜靜地立在矮柜上，散發(fā)著絲絲涼氣。
宋錦夕看著那瓶水，又看看葉芷消失的門口，心頭五味雜陳。她低頭，重新看向病床上依舊昏迷的莊棲昀。就在這時，她感覺到莊棲昀冰涼的手指，在她掌心極其微弱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宋錦夕的心猛地一跳！連忙湊近：“棲昀？棲昀你醒了嗎？”
莊棲昀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如同瀕死的蝶翼在做最后的掙扎。幾秒鐘后，那雙沉寂如深潭的眸子，終于極其艱難地、緩緩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視線起初是一片模糊的白光，伴隨著消毒水刺鼻的氣味。漸漸地，眼前晃動的光影開始聚焦。她看到了頭頂刺眼的白熾燈光，看到了旁邊掛著點滴的鐵架，看到了宋錦夕那張寫滿了擔憂、淚痕未干的、湊得很近的臉。
“錦……夕……”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幾乎只有氣音，像破舊風箱的摩擦。
“我在！棲昀我在！”宋錦夕的眼淚瞬間又涌了出來，連忙握緊她的手，“你嚇死我了！別說話，醫(yī)生說你沒事，就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莊棲昀的意識像沉在冰冷的水底，緩慢地向上浮升。身體的疲憊和疼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喉嚨干澀灼痛。她的目光有些渙散，緩緩掃過這間陌生的白色房間。然后，她的視線落在了矮柜上。
那里，靜靜地立著一瓶礦泉水。瓶身凝結的水珠在燈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澤，瓶壁因為低溫而蒙著一層薄薄的白霧。那冰冷的、帶著水汽的瓶子，在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悶熱空間里，顯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清晰。
她的目光在那瓶水上停留了幾秒。腦海中閃過一些破碎而模糊的畫面：烈日下刺眼的遮陽棚、宋錦夕撕心裂肺的尖叫、身體砸向滾燙地面的鈍痛、還有……在無邊黑暗和顛簸中，似乎一直有另一股力量，死死地托著自己沉重的雙腿，那力量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近乎偏執(zhí)的倔強……
葉芷。
那個名字，帶著汗水、油污、廉價圍裙和那雙在昏暗中死死托住她的、帶著薄繭的手，清晰地浮現(xiàn)在意識的海面。
莊棲昀的視線緩緩移開那瓶水，重新投向醫(yī)務室緊閉的門。門外是安靜的走廊，早已沒有了那個系著圍裙的身影。她微微動了動干裂的嘴唇，喉嚨里那股鐵銹味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她緩緩地、極其輕微地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兩小片安靜的陰影，微微顫動著。這一次，那片深不見底的沉寂荒原上，似乎有什么極其微小的東西，悄然松動了一下。如同冰封的河面，在無人察覺的深處，發(fā)出了一聲細微的、只有她自己能聽見的碎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