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春寒與余燼,年節(jié)的最后一點余溫被一場倒春寒的冷雨徹底澆滅。鉛灰色的云層沉甸甸地壓著明德中學(xué)的樓頂,濕冷的空氣像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包裹著每一個踏入校園的人。校門口懸掛的、褪了色的“歡度春節(jié)”橫幅被寒風(fēng)撕扯得獵獵作響,邊緣卷起,露出底下陳舊的底色,像一塊不合時宜的補丁。光禿禿的梧桐枝椏在風(fēng)雨中無力地搖擺,殘留的幾片枯葉被卷起,打著旋兒撞在冰冷潮濕的教學(xué)樓墻壁上,發(fā)出簌簌的哀鳴。
高一(三)班的教室,如同一個巨大的、嗡嗡作響的蜂巢重新被激活??諝饫锘祀s著濕漉漉的雨傘滴落的水汽、新書本的油墨味、寒假殘留的慵懶氣息,以及一種被強行拉回軌道的、帶著點茫然的躁動。課桌椅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黑板上還殘留著上學(xué)期期末凌亂的板書痕跡。少年們拖著尚未完全蘇醒的身體,帶著假期綜合征的倦怠和久別重逢的興奮,交換著寒假見聞,抱怨著作業(yè),試探著新學(xué)期的界限。那份屬于“開始”的獨特喧囂,卻比九月初少了幾分純粹的新鮮,多了幾分被現(xiàn)實拉扯的疲憊。
莊棲昀坐在靠窗的位置,像一塊被投入喧囂漩渦卻兀自不動的礁石。她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有些磨損的舊羽絨服,拉鏈拉到下巴,似乎仍無法抵御從骨縫里滲出的寒意。窗外灰蒙蒙的光線映在她過分蒼白的臉上,襯得膚色近乎透明,眼下蒙著一層濃重的、化不開的青影。嘴唇緊抿,沒有一絲血色。她微微垂著眼,指尖無意識地在攤開的新書扉頁上劃動,留下幾道毫無意義的、糾纏的線條。耳邊是宋錦夕嘰嘰喳喳的聲音,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麻雀,講著過年收了多少壓歲錢,講著和謝裕禾視頻的趣事,講著新學(xué)期的體育課換了兇巴巴的老師……
“……棲昀!棲昀!”宋錦夕終于不滿地推了推她的胳膊,那張被寒假滋養(yǎng)得更加紅潤鮮亮的臉上帶著一絲佯怒,“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嘛!新書封面丑死了對不對?還有那個物理老師,聽說超嚴厲!”
莊棲昀像是被從某個遙遠的水底拽回水面,眼睫快速顫動了幾下。她抬起頭,目光落在宋錦夕那張寫滿鮮活生氣的臉上,那過于飽滿的生命力像強光般刺得她眼底微微發(fā)澀。她嘴角隨即熟練地上揚,勾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聽見了?!甭曇羟邈鲢龅模瑳]什么情緒,“封面……還好。”笑容在她臉上綻放,如同精心培育的曇花,璀璨,標(biāo)準(zhǔn),卻帶著一層薄薄的釉質(zhì),隔絕著內(nèi)里翻涌的惡心和眩暈。喉嚨深處那股熟悉的腥甜氣息,在寒假短暫蟄伏后,隨著開學(xué)的壓力,正以更猛烈的態(tài)勢蠢蠢欲動。
宋錦夕看著她臉上那無懈可擊卻毫無溫度的笑容,心頭莫名地揪了一下。寒假里幾次視頻通話,棲昀的臉色一次比一次差,話也少得可憐。她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她張了張嘴,想再問點什么,卻被教室前門傳來的喧鬧聲打斷。
周景赫和宋煥然走了進來。
周景赫走在前面。他穿著一件剪裁合體的深藍色羊毛大衣,里面是熨帖的白襯衫,身形挺拔,步履從容,像一陣帶著雪松清冷氣息的風(fēng),瞬間吹散了門口擁擠帶來的黏膩感。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教室,嘴角含著那抹仿佛天生就該如此的、溫和篤定的笑意。一個寒假過去,那份屬于優(yōu)等生的、被精心養(yǎng)護的從容似乎更加耀眼,如同被擦拭過的美玉。他走到靠墻中間偏后的位置,放下那個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皮質(zhì)書包,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沉穩(wěn)。好幾個女生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像被磁石吸引。
緊跟著他的宋煥然,依舊頂著一頭似乎從未服帖過的亂發(fā),走路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晃悠,眼神里透著沒睡醒似的懶散和好奇。他像周景赫旁邊一個隨意移動的、不那么規(guī)整的影子,咧著嘴對幾個看過來的同學(xué)露出標(biāo)志性的傻氣笑容。
莊棲昀的目光,在周景赫進來的那一刻,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撥動了一下。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在她沉靜的眼底深處漾開,快得幾乎無法捕捉。不是欣賞,更像是一種本能的警惕和評估——評估這個寒假后似乎更“完美”的存在,是否會對她搖搖欲墜的平靜構(gòu)成新的威脅。那點微瀾很快平息,重新歸于深潭般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更深的冷意。她垂下眼,指尖在書頁上那幾道劃痕上又加重了一點力道,仿佛要按滅那點不合時宜的擾動。
周景赫似乎感應(yīng)到了那道轉(zhuǎn)瞬即逝的目光。他放下書包時,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靠窗的位置。莊棲昀低垂著頭,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側(cè)臉在灰暗光線下顯得過分蒼白和脆弱。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零點幾秒,比平時稍長。那眼神深處,不再是純粹的審視或玩味,似乎多了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復(fù)雜——是寒假超市那次狼狽相遇的記憶?還是此刻她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與這開學(xué)喧囂格格不入的冰冷氣息?他微微蹙了下眉,隨即恢復(fù)了慣常的溫和,轉(zhuǎn)回頭,開始整理書本。
開學(xué)第一天的課程總是冗長而混亂。老師們忙著收心,宣講新學(xué)期的宏偉藍圖,下發(fā)堆積如山的講義和練習(xí)冊。空氣里彌漫著粉筆灰和一種名為“壓力”的無形塵埃。莊棲昀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試圖用知識的框架填滿內(nèi)心的空洞與那不斷翻涌的惡心感。然而,每一次深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尖銳的疼痛,眼前攤開的書頁上,密密麻麻的鉛字時而清晰,時而扭曲成一片無意義的黑色污點。
課間,她借口去洗手間,逃離了教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渾濁空氣。冰冷的自來水嘩嘩地沖擊著陶瓷水池壁,她掬起一捧,狠狠潑在臉上。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激靈,暫時壓下了那股眩暈。她抬起頭,看著鏡中那個蒼白得如同鬼魅的自己。水珠順著額角、臉頰滾落,混著未干的濕意,流進脖頸。鏡中的少女,美得驚心動魄,眼底深處卻是一片荒蕪的廢墟,濃重的青影如同不祥的烙印。她看著那雙眼睛,仿佛看到了一個被困在精致軀殼里、正被無形之物緩慢吞噬的靈魂。一種冰冷的絕望感,如同深冬的寒露,浸透了骨髓。
她回到教室時,臉色比離開時更加難看。剛在座位坐下,一股強烈的反胃感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襲來!喉嚨里那股腥甜再也壓不??!她猛地弓起身,用手死死捂住嘴,壓抑著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風(fēng)中殘燭!
“棲昀!”宋錦夕嚇壞了,連忙扶住她,聲音帶著哭腔。
整個教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咳得撕心裂肺的少女身上。
莊棲昀用盡全身力氣壓抑著咳嗽,指縫間傳來溫?zé)岬?、粘稠的濕意!她死死攥緊拳頭,將那點濕熱的、令人心悸的痕跡攥在掌心,像攥著一個滾燙的、不能示人的秘密。劇烈的咳嗽終于稍稍平息,她臉色慘白如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嘴唇顫抖著,毫無血色。
她緩緩抬起頭,試圖直起身。就在抬頭的剎那,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斜后方投來的視線——
是周景赫。
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起,眉頭緊鎖,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不再是溫和的審視,也不是單純的錯愕,而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帶著冰冷洞悉的探究!他的視線,銳利得像手術(shù)刀,穿透她勉力維持的平靜外殼,精準(zhǔn)地落在她那只死死攥緊、指縫間隱約透出暗紅痕跡的手上!他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下頜線瞬間繃緊!
一種被徹底剝光示眾的、巨大的羞恥感和冰冷的憤怒,如同淬了毒的藤蔓,瞬間纏繞住莊棲昀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窒息!比開學(xué)第一天那句“長得一般”更加刺骨!比超市那次狼狽相遇更加難堪!他看見了!他一定看見了!那點她拼命想隱藏的、屬于生命崩壞的、骯臟的秘密!
莊棲昀猛地低下頭,避開了那道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她用盡全身力氣挺直背脊,像一根被強行繃緊的弦,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嗡鳴。她沒有看任何人,也沒有解釋,只是迅速從口袋里摸出紙巾,死死捂住嘴,仿佛要堵住所有可能泄露的脆弱和不堪。喉嚨里翻涌的血氣,像滾燙的巖漿,灼燒著她的食道。她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在眼下投下一片破碎的陰影。掌心那片濕熱的粘稠,像烙印般灼燒著她的皮膚,也灼燒著她僅存的自尊。
教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她壓抑而粗重的喘息聲,在無聲地宣告著某種不可逆轉(zhuǎn)的崩壞。
城市的霓虹在濕冷的夜幕下暈染開一片迷離的光霧。寒風(fēng)卷起地上的積水,撲打著行色匆匆的路人褲腳。街道兩旁的商鋪櫥窗里,打折促銷的“新年新品”標(biāo)簽尚未完全撤下,卻已透出幾分過氣的蕭條。
葉芷背著那個鼓鼓囊囊的舊帆布包,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走出24小時便利店冰冷的玻璃門。晚班結(jié)束了,廉價快餐的油煙味和消毒水的氣息混雜著,頑固地附著在她身上。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疲憊,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失去了往日刻意維持的清純光澤,只剩下被生活反復(fù)搓磨后的麻木和沉郁。她裹緊身上單薄的舊外套,將凍得通紅的雙手縮進袖口,低著頭,快步拐進了通往出租屋的那條狹窄、昏暗的背街小巷。
巷子里沒有路燈,只有兩側(cè)居民樓窗戶里透出的、零星昏黃的光線,在坑洼不平、積著污水的路面上投下破碎而扭曲的光斑??諝饫飶浡瘮〉乃岢艉鸵环N獨屬于城市邊緣的、破敗而危險的氣息。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過她裸露的脖頸。
突然,巷子深處傳來一陣壓抑的、帶著點痛苦的悶哼聲,還有重物倒地的沉悶聲響!
葉芷的腳步猛地頓??!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又是他們?!李強那伙人?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攫住了她!她下意識地攥緊了帆布包的背帶,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身體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目光警惕地投向聲音來源的黑暗角落。
出乎意料的是,想象中的流氓身影并未出現(xiàn)。
昏暗的光線下,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有些狼狽地扶著潮濕冰冷的墻壁,試圖站起來。他的一條腿似乎使不上力,嘗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反而又悶哼了一聲,重新跌坐回冰冷污濁的地面上。那身影……異常熟悉!
是宋煥然。
他今天沒穿校服,套著一件看起來挺新、卻被泥水濺臟的黑色連帽衛(wèi)衣,一條褲腿膝蓋處明顯被磨破了,露出里面的皮肉,滲著血絲。他平時總帶著點睡不醒和抽象笑容的臉上,此刻眉頭緊鎖,齜牙咧嘴地揉著自己明顯扭到的腳踝,嘴里還低聲罵罵咧咧著什么,像是在跟腳下的路面置氣。
葉芷愣住了。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但警惕并未完全消失。她站在原地,沒有立刻上前,只是隔著一段距離,沉默地看著那個在昏暗角落里掙扎的身影。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訝異和……不易察覺的探究。他怎么會在這里?還摔成這樣?打架了?還是……單純的倒霉?
宋煥然似乎終于放棄了立刻站起來的打算,自暴自棄地靠在冰冷的墻壁上,仰頭喘著粗氣。就在這時,他像是感應(yīng)到了葉芷的目光,猛地轉(zhuǎn)過頭!
四目相對。
昏暗的光線下,葉芷清晰地看到宋煥然那雙總是帶著懶散和抽象好奇的眼睛里,此刻沒有了平時的戲謔,反而沉淀著一種真實的痛楚、挫敗,以及一絲猝不及防被人撞見狼狽的……尷尬?那眼神,像一只被拔掉了尖刺的刺猬,露出了柔軟的肚皮。
葉芷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她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但腳步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逃離。她抿了抿唇,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邁開步子,慢慢地、帶著點遲疑地走了過去。帆布包的帶子滑落到肘彎,她也沒在意。
她在距離宋煥然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沒有詢問,沒有關(guān)心,只是微微皺著眉,目光落在他磨破滲血的膝蓋和那只明顯不自然的腳踝上??諝饫飶浡难任逗退螣ㄈ簧砩夏枪苫旌现刮?、泥土味和……某種運動飲料的甜膩氣息。
“摔了?”葉芷的聲音響起,干澀而平靜,沒什么情緒,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宋煥然看著她走近,臉上那點尷尬瞬間被慣有的、帶著點玩味的抽象笑容取代,雖然那笑容因為疼痛而顯得有些扭曲:“喲,小葉子?這么巧?出來……夜觀星象?”他試圖用調(diào)侃掩飾狼狽,甚至還夸張地抬手指了指頭頂那片被城市光污染遮蔽得一顆星星也看不見的、鉛灰色的夜空。
葉芷沒有理會他的貧嘴。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他的傷口上,眉頭皺得更緊了。她從自己那個洗得發(fā)白的舊帆布包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個皺巴巴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裝著幾片獨立包裝的創(chuàng)可貼,還有一小瓶碘伏棉簽——這是她在便利店打工后,用員工折扣買的,一直備著以防后廚磕碰。
她蹲下身,動作有些生疏地撕開創(chuàng)可貼的包裝,又擰開碘伏棉簽的小瓶蓋。整個過程沉默而迅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機械的利落。
“喂喂喂!你干嘛?”宋煥然看著她拿著沾了褐色藥水的棉簽靠近自己磨破的膝蓋,下意識地想縮回腿,卻被腳踝的劇痛扯得齜牙咧嘴。
“消毒。不想感染就忍著?!比~芷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像在陳述一個冰冷的醫(yī)學(xué)常識。她一手按住宋煥然試圖亂動的小腿,隔著臟污的衛(wèi)褲布料,能感覺到他腿部肌肉瞬間的緊繃,另一只手拿著棉簽,動作有些笨拙卻異常堅定地,將冰涼的碘伏涂抹在他膝蓋磨破滲血的傷口上!
“嘶——!”冰涼的刺痛感讓宋煥然猛地倒抽一口冷氣,身體瞬間繃緊!他下意識地想抽腿,卻被葉芷那不大的手死死按住,力道出乎意料地大。
“別動?!比~芷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低著頭,專注地處理著傷口,長長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緊抿著的、線條倔強的唇角?;璋抵校w細的手指捏著棉簽,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傷口邊緣的污泥和血跡,動作帶著一種初學(xué)者的笨拙,卻又透著一股破釜沉舟般的狠勁。仿佛不是在處理別人的傷口,而是在跟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搏斗。
宋煥然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發(fā)頂,感受著膝蓋上那冰涼的刺痛和那只按在自己腿上、帶著薄繭卻異常有力的手。他臉上慣有的抽象笑容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表情——錯愕,疼痛,還有一絲……被這突如其來的、毫無溫情可言的“幫助”所擊中的茫然。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調(diào)侃的話,最終卻只是沉默地看著她。
葉芷處理完膝蓋的傷口,又撕開創(chuàng)可貼,動作生硬地貼了上去。然后,她的目光轉(zhuǎn)向宋煥然那只明顯腫起來的腳踝。
“能走嗎?”她抬起頭,看向宋煥然?;璋档墓饩€下,兩人的目光再次碰撞。葉芷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沒有了平日示人的怯懦或偽裝,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和一種……完成任務(wù)般的、不容置疑的詢問。
宋煥然被她這眼神看得心頭莫名一悸。他嘗試著動了動腳踝,鉆心的疼痛讓他瞬間白了臉,額角滲出冷汗。“……夠嗆。”他聲音有些發(fā)虛,帶著點自嘲,“看來今晚得在這兒當(dāng)‘望夫石’了?!?/p>
葉芷沒理會他的貧嘴。她站起身,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巷子又深又黑,寒風(fēng)刺骨。她沉默了幾秒,像是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最終,她彎下腰,將那個舊帆布包挎在肩上,然后伸出雙手,用力抓住宋煥然的一條胳膊,試圖將他架起來!
“喂!你……”宋煥然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差點又摔倒,身體大部分重量瞬間壓在了葉芷單薄的身軀上!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少女身體微微的顫抖,顯然承受著他的重量極為吃力。
“起來?!比~芷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狠勁。她咬著牙,臉頰因為用力而微微鼓起,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她用盡全身力氣,幾乎是半拖半拽地將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宋煥然架了起來!
宋煥然一條腿完全不敢用力,只能將重心倚靠在葉芷身上。少女身上那股混合著消毒水、油煙味和淡淡汗味的氣息鉆入鼻腔。他低頭,能看到葉芷緊抿的唇角和繃緊的下頜線,那份倔強和吃力,清晰地寫在她被昏暗光線勾勒出的側(cè)臉上。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陌生的感覺攫住了他——不是感激,不是窘迫,更像是一種……被強行拖拽著、暴露在某種真實力量面前的震撼。
葉芷不再說話,只是咬緊牙關(guān),架著宋煥然,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搖搖晃晃地朝著巷口那點微弱的光亮挪去。每一步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和宋煥然因疼痛而發(fā)出的細微吸氣聲。冰冷的寒風(fēng)刮在兩人身上,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璋档南镒永?,只剩下他們艱難前行的、沉重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呼吸聲。兩個在各自軌道上運行、帶著堅硬外殼的靈魂,在這狼狽而冰冷的冬夜里,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毫無溫情可言的方式,被強行捆綁在了一起,朝著未知的前方,踉蹌而行。
距離晚自習(xí)結(jié)束還有半小時,莊棲昀提前離開了教室。胸腔深處那股灼燒般的疼痛和喉嚨里翻涌的血腥氣越來越難以壓制。她需要藥,大量的藥,來麻痹這具正在從內(nèi)部崩壞的身體。宋錦夕擔(dān)憂的目光像芒刺在背,她只能用更冰冷的沉默將自己包裹起來。
她獨自一人走進離學(xué)校兩條街外、一家規(guī)模不大、燈光有些慘白的24小時超市??諝饫飶浡舅土畠r香薰混合的、令人不適的氣息。貨架上商品稀疏,打折標(biāo)簽像潰敗的旗幟。她目標(biāo)明確地走向最角落的日用品區(qū),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
就在她伸手去拿貨架上最后一包打折衛(wèi)生棉時,這也是她目前唯一能負擔(dān)得起的生理期用品,另一只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幾乎同時伸向了同一包商品!
指尖在冰冷的塑料包裝上猝然相觸!
莊棲昀像被電流擊中般猛地縮回手!她抬起頭——
周景赫站在貨架的另一側(cè)。他顯然也是臨時進來買東西,身上還穿著那件挺括的深藍色羊毛大衣,手里拿著一瓶進口的蘇打水。他的目光落在莊棲昀蒼白的臉上,又掃過她剛才伸向衛(wèi)生棉的手,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快的、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是尷尬?是了然?還是……更深沉的、帶著某種冰冷評估的探究?
空氣仿佛凝固了。慘白的燈光下,貨架上那包孤零零的打折衛(wèi)生棉,像一個無聲的、充滿諷刺的注腳。
莊棲昀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巨大的羞恥感和被反復(fù)窺視的憤怒,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間纏繞住她的喉嚨,讓她幾乎窒息!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干凈的、帶著雪松和昂貴織物氣息的味道,與超市里渾濁的空氣格格不入,更襯得她此刻的窘迫和卑微如此刺眼!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再去拿那包衛(wèi)生棉。她只是猛地低下頭,避開了那道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喉嚨里那股腥甜再也壓不??!一陣劇烈的、撕裂般的咳嗽毫無預(yù)兆地爆發(fā)出來!她用手死死捂住嘴,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一片狂風(fēng)中的枯葉!這一次,她清晰地感覺到,指縫間溫?zé)岬?、粘稠的液體洶涌而出!
周景赫臉上的表情瞬間僵?。∷粗鹊盟盒牧逊?、痛苦蜷縮的身影,看著她死死捂住嘴、指縫間滲出的那抹刺目的暗紅!那抹紅,在超市慘白的燈光下,如同地獄的火焰,瞬間灼傷了他的視網(wǎng)膜!他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手伸到半空,似乎想扶住她。
“滾開!”莊棲昀猛地抬起頭,嘶啞的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冰冷的絕望!那雙總是沉寂如深潭的眸子里,此刻像淬了寒冰的湖面,碎裂開無數(shù)尖銳的、帶著瘋狂恨意的冰棱!那目光直直地、毫無保留地刺向周景赫,充滿了被逼至絕境的憤怒、屈辱和一種……瀕死的瘋狂!
周景赫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他被那雙眼睛里的恨意和絕望釘在原地,第一次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和……無措。超市里廉價而聒噪的賀年音樂還在循環(huán)播放,此刻聽來如同最惡毒的嘲諷。
莊棲昀不再看他,甚至顧不上擦去嘴角的血跡。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像逃離瘟疫般,踉蹌著沖出了超市冰冷的玻璃門,一頭扎進了外面沉沉的、無邊無際的寒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