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教學樓前的臺階上，仰頭望著被爬山虎纏繞的磚紅色墻壁，心里默默數(shù)著班級門牌高一（4）班。
這是我第一次踏入這所重點高中，也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命運正以一種緩慢而不可抗拒的姿態(tài)，將我推向某個未知的起點。
教室里已經(jīng)坐了不少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說笑。我攥緊書包帶，低著頭快步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坐下。窗外是一棵老槐樹，枝葉茂密，灑落一地細碎的光斑。我盯著那些跳躍的光點發(fā)呆，直到身旁的椅子被人拉開，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這兒有人嗎？”
聲音清脆，像玻璃杯里叮咚碰撞的冰塊。我抬頭，對上一雙明亮的眼睛，是個扎著高馬尾的女生，嘴角天生微微上揚，仿佛隨時準備笑起來。
“沒有。”我往旁邊挪了挪，給她騰出更多空間。
“謝啦！”她一屁股坐下，動作利落地把書包塞進桌肚，然后朝我伸出手，“我叫孟瑤，你呢？”
“蘇然然?！蔽逸p輕握了握她的手指，觸感溫暖干燥。
“名字真好聽！”她歪頭打量我，目光直率卻不讓人討厭，“你初中是哪兒的？”
“三中?！?/p>
“哇，學霸??！”她夸張地瞪大眼睛，“我是七中的，離你們學校就隔兩條街，怎么從來沒見過你？”
我抿嘴笑了笑，沒接話。三中雖然是重點，但我從來不是那種引人注目的學生。大多數(shù)時候，我更愿意躲在圖書館的角落，或者放學后空蕩蕩的教室里，安靜地寫些只有自己會看的東西。
孟瑤似乎并不介意我的沉默，自顧自地從筆袋里掏出一支熒光筆，在嶄新的課本扉頁上龍飛鳳舞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拔易钣憛掗_學第一天了，所有書都要寫名字，手都酸了?！彼г怪瑓s帶著笑意，“誒，你帶水杯了嗎？待會兒課間陪我去打水吧？”
我點點頭，還沒來得及回答，教室前門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個方向，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生正站在門口。陽光從她身后漫過來，給她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她微微側頭，烏黑的長發(fā)流水般滑過肩膀，露出一張瓷白的臉。
教室里突然安靜了幾秒。
“那是白夢蝶，”孟瑤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她初中是藝校的，跳舞超級厲害，去年市里青少年藝術節(jié)她跳的《天鵝湖》還上過電視呢?！?/p>
我望著那個身影輕盈地穿過過道，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們斜前方的座位上。她整理裙擺的動作很優(yōu)雅，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從容。
“要不要去打個招呼？”孟瑤用手肘捅了捅我。
“我……”我下意識想拒絕，但孟瑤已經(jīng)站起來，拽著我的手腕往前走去。
“嗨！”她大大方方地拍了拍白夢蝶的桌子，“我是孟瑤，這是蘇然然。你旁邊有人嗎？”
白夢蝶抬起頭。近距離看，她的眼睛很特別，不是純粹的黑色，而是帶著一點琥珀般的淺褐，在陽光下幾乎透明。她看了看我們，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沒有，請坐吧?！?/p>
聲音輕柔，像夏夜掠過水面的風。
孟瑤毫不客氣地坐下，自來熟地開啟了話題：“我看過你跳舞！去年藝術節(jié)那個轉圈，哇，簡直絕了！你怎么會來我們學校？我以為你會去專業(yè)的舞蹈學院?！?/p>
白夢蝶垂下眼睛，指尖輕輕撫平課本的一角：“我媽媽覺得還是應該先讀完普通高中?！?/p>
她的語氣很平靜，但我注意到她說“媽媽”時，睫毛微微顫了一下。
“那太可惜了，”孟瑤嘆氣，“不過沒關系！以后學校文藝匯演就靠你撐場面啦！”
白夢蝶被她的直白逗笑了，眼角彎成月牙：“好啊?！?/p>
我站在一旁，像個突兀的旁觀者。正猶豫要不要退回自己的座位，白夢蝶忽然轉向我：“蘇然然，是嗎？你的名字很美，像首詩?！?/p>
我愣住了。從小到大，很少有人夸我的名字。爸爸取這個名字時，只是隨口說了句“希望她活得自然一點”，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寓意。
“謝……謝謝。”我結結巴巴地回應，耳根莫名發(fā)燙。
“你會寫詩嗎？”她問。
“??？”
“你的手指?！彼噶酥肝覠o意識摩挲著書頁的右手，“有鋼筆磨出來的繭子，應該是經(jīng)常寫字的人?！?/p>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確實，中指第一個關節(jié)處有一層薄薄的繭，是長期握筆留下的痕跡。沒想到她會注意到這種細節(jié)。
“我、我只是偶爾寫點東西?！?/p>
“她肯定寫得超好！”孟瑤插嘴，“一看就是文藝少女！”
我窘迫地搖頭，正想否認，上課鈴突然響了。一個穿著藏青色套裝的女老師大步走進教室，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清脆有力。
“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姓周?！彼诤诎迳蠈懴伦约旱拿?，轉身時目光掃過整個教室，像一陣秋風，清爽而不失威嚴，“未來三年，希望我們能互相理解，共同進步?！?/p>
她開始點名。當叫到“白夢蝶”時，我注意到前排幾個男生偷偷回頭張望；叫到“孟瑤”時，我身旁的姑娘元氣十足地喊了聲“到！”；而叫到我的名字時，我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點完名，周老師推了推眼鏡：“開學第一天，我們來做個小活動。”她從講臺下拿出一個紙箱，“這里面有各種小物件，每人隨機抽一個，然后以它為主題，用三分鐘時間向全班做個自我介紹?！?/p>
教室里頓時響起一片哀嚎。
“安靜?！敝芾蠋熐昧饲弥v臺，“從第一排開始?！?/p>
我緊張地盯著那個越來越近的紙箱。當它傳到我面前時，我閉著眼睛摸出一個，是一枚書簽，上面壓著一朵小小的、紫色的三色堇干花。
“哇，好漂亮！”孟瑤湊過來看，“這花真配你?！?/p>
我茫然地看著她。
“你不知道嗎？三色堇的花語是‘思念’和‘沉默的愛’?！彼ＵＱ郏俺乃嚨?！”
我捏著那枚書簽站起來，腿有些發(fā)軟。全班的視線像聚光燈一樣打在我身上，喉嚨突然干澀得說不出話。
“我、我是蘇然然！”我聲音很低。
“大聲點?！敝芾蠋煿膭畹馈?/p>
我深吸一口氣：“我是蘇然然，抽到了三色堇，它、它的花語是‘思念’……”我停頓了一下，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加了一句，“我覺得、我覺得所有來不及說出口的話，最后都會變成花，開在沒人看見的地方?！?/p>
說完我就后悔了。這算什么自我介紹？簡直莫名其妙。我紅著臉坐下，恨不得鉆到桌子底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周老師點了點頭：“很有詩意的理解，謝謝蘇然然同學。”
更讓我驚訝的是，下課后，白夢蝶轉過身來，遞給我一張折疊整齊的紙條。我打開一看，上面用清秀的字跡寫著：“‘所有來不及說出口的話’——我很喜歡這句。有機會可以看看你寫的東西嗎？”
我抬頭，對上她含笑的眼眸。陽光透過她身后的窗戶灑進來，在她睫毛上跳躍。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或許高中生活沒有想象中那么難熬。
“喂，你們倆！”孟瑤突然從后面撲上來，一手摟住我一個胳膊，“走啦，陪我去小賣部！我請客吃冰棍！”
就這樣，在那個紫堇盛開的初秋，我們三個人的命運線第一次真正地糾纏在一起。
多年后回想起來，我才明白，有些相遇就像花期，你以為那只是尋常的一天，卻不知道命運已經(jīng)悄悄埋下了種子。
而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